从老屋坍塌的南墙向东量七十步,就是果园。再向南,一小片竹林的中间,是老菜园子。菜园是要编扎篱笆的,果园不用。
这个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果园。八棵高矮错落的果树,看起来既非同时栽植,也非某位祖先特意如此布局。一棵核桃,一棵桑葚,一棵拐枣,一棵八月桃,一棵木瓜,一棵冬枣,只有杏子是两棵。树们之间是一条浅浅的涧沟,核桃和桑葚在东边,其余的在西边。
从我记事起,这些树都上了年纪,据说都在百岁往上走。人说起来是万物之灵长,但论其实质却是未必。比如在树们面前,栽树的人都躺进了土里,化作了灰尘,而树却可能刚刚进入青春期。人东奔西突奋斗一生的事业,到头来往往成了镜花水月,树呢,他们可是一步也未挪动,却能抱朴数百载,且枝繁叶茂。
那棵核桃的的确确是老了,高大的枝干只剩半边有叶芽,像隔壁高老太太的半身不遂。然而,有叶芽就会有花果。核桃落下来,有的会掉进涧沟。孩子都眼尖,干沟的时候自然能捡到,就算有些流水,也都能在不同的日子一一寻获。只是敲开核仁要费些气力,那种圆实的果壳太坚硬而且滑溜。我小时候就被自己用石头砸烂过指头,到现在左手的食指还是秃的,指头偏窄而且指甲总长不齐。年轻的时候,有个算命的曾经捉住它,坚持说我将来娶得的老婆必定尖酸刻薄。事实证明,这当然是瞎话。我虽对“相由心生,命随相转”的说法深以为然,却从不相信那些不考虑历史根源的占卜八卦。高老太太做了半辈子瘫子,眼睛却明亮得很,而且声音也好。她会远远地坐在台阶上喊:拢来娃子们,用门板卡!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把核桃放进门轴的缝隙,然后轻轻转动门轴,“啪”的一声,桃壳就破了。眉开眼笑的高老太就用绣花的手,帮助一些幼小的孩子掏取核仁。她从来不吃孩子们的东西,所以大家都放心地把挤破的核桃交与她。
高老太死过多少次人们可能不太清楚,但都知道她是过过阴的人。好多次,明明断气的人,远方赶来的老闺女小闺女哭成一锅粥,孝衣也都穿妥,有几回甚至送人上山的杠头都进了屋,她又再次活转来。亲戚们虽然暗地里嫌她死得折磨人,但听过她的“鬼话”,人人且惊且恐,觉得她真的是因为阳寿未尽,阎王爷暂难收录。这种把戏,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杜鹃花都开谢了,民政部门把她多年前送上朝鲜战场的幺儿子,用一块黑牌子送回家里来。这一次,她自己哭断了气。
涧沟的东边,还有一棵大树就是桑葚。其实它们原算不得果树,种了也就种了,砍了也就砍了。种它是要捋它的叶子喂猪,砍它一般是嫌它浑身动辄长满毛虫,叶子在高枝上又难摘,还枝枝蔓蔓一大片会遮了空间,夺取了周围作物的阳光、空气和养分。把它算成果树的,首先是我家老太太。据说七十年代生产队要植桑养蚕,大伯本来要砍了种一片小桑的,被老太太骂停了手。老太太说,做人要懂得领恩情,这是我家的救命树呢,五九年饿饭,我们家有它的桑子、树叶吃才没饿死,最后不是连它的树皮都扒下来吃了?怎么下得了手啊你们?
我喜欢鲜红色的桑葚,不喜欢红成紫黑的那种,尽管它更甜。熟透了的桑子会逗虫。春末夏初,阳光照得整个桑树都笼着甜丝丝的气息,那些小小的带翅膀的虫子,会一直钻到果实的深处去吮吸汁液,赶都赶不走。小燕喜欢紫的桑子,吃得满脸满嘴的黑,像擦了紫药水。她是高老太太的重外孙女,是唯一能跟我们男生比赛爬树和摔跤的女生,野得很。不过大家都上中学后,我就不怕她了。那时候见面都比较少了,她强子舅舅喊她一声小名,她都会脸红。遇到我们,更加会绕道,或者迎面低着头跑。那是害羞吗?这个事情,我一直没弄明白。我的女儿高中都快毕业了,难为情的时候就尖叫,使劲眨眼睛,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子害羞脸红。
涧沟浅而且窄,流水的时候居多,因为温峡北干渠的水会常年放下来。我五、六岁的时候,在里面抓过一条大鲤鱼。说是抓,并不确切,因为那条鱼足足有我当时那么长,只是搁浅在涧沟的泥石间,被我用来粘蜻蜓的木叉叉住。奋力较量的我和鱼在沟底都粘满了泥巴,那条鲤鱼的尾巴连扇了我几个耳光,把我摔出几个跟头。到现在我还认为常钓的淡水鱼里面,要数鲤鱼的力量最猛最持久。当然,很多钓友会反驳我说,力气最大的是草鱼。无他,惟印象尔。充任桥梁的是一块大石板,印象里泛着花岗岩的玉白。不知被哪一朝的老人从深山采来,凿成两米长短、一拃厚薄的石条,稳稳地横搁在涧沟上。多少年下来,被无数的屁股和脚板,直磨得光滑水润,人见人爱,行路至此,忍不住坐下来,把赤脚放入涧水中摆上几摆。如果在农历四五月,浸在涧里的脚不要乱动,成群的蝌蚪还会聚拢来啃啄脚趾头。
说起石头,拐枣树下那块栓牛石最为古怪。在我的家族,好像女人总是很迷信,而男人总是坚决不以为然。家里的稻草垛就堆在拐枣树旁,所以牛和猪这些大牲畜就栓在拐枣树下。老太爷子心疼那棵树,不知从哪里拣来这块圆不溜秋的石头栓牛。石头的中间有好几个孔眼,互相联络却一眼看不穿透。用老太太的话说,这是动过钻子的石头,是有灵性的物件,不能随意挪来挪去,否则会犯煞。老太爷说,什么煞?老子就是石匠,老子凿过的石头多了去了。结果,那块拐头怪脑的石头倒是成了栓牛桩,却从此像生了根似地呆在拐枣树下了。因为只要那石头被谁滚动,跑到了房前屋后,老太太就会找出左邻右舍大人孩子头疼脑热的例证,来说明石头动了位置犯了地煞。比如,姑妈早晨起来脖颈疼是因为石头放错了面,三弟每天夜里发烧是石头放到了屋檐的滴水下,我眼睛忽然看不清黑板上的粉笔字是谁把石头搬在磨眼上了等等。多年以后,连远在长岗寺的“安仙姑”都知道了这块石头。隔壁成子哥长了恶疮去请她驱邪,她竟然一口咬定是那块石头受了肮脏。成子哥一家里里外外寻那石头,竟然真的从他家茅厕边找出来了。“安仙姑”后来被中央电视台曝光,领了刑法去了沙洋农场,但成子哥一家据说仍将她奉为神灵。
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当过李先念的兵,中原突围被打散,他冬天里还穿着单衣差点没冻死,实在找不着队伍就近回了家乡。因为这段革命经历,土改时被推为贫协主席,他个性耿直脾气大,钉子户和领导都怕了他,土改结束领导也就让他回了家。他当了半辈子石匠,为无数山乡人家做过石活,说话办事从不看人眉高眼低,处事公道,敢于当面指人过失。乡里乡亲有些扯皮拉筋的矛盾,都喜欢请上他去判个是非曲直。因为年轻时落下的病根,老了,他患上了严重的支气管炎。他把背了几十年的牛皮箱和羊皮坐垫传给了大伯,大伯本来也把手艺练得和他一样好,这个行当却最终被时代所淘汰,不知道老太爷子传给他的那些家什还在不在。
一个冬天的凌晨,弟弟被尿憋醒找老太爷子要尿壶,却发现再也听不见他熟悉的呼哧声了。老太爷识字不多,在他床头的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老鼠药,吞入腹内。老太爷一生要强,一辈子都不愿寻医问药。但是他太痛苦了,凛冽的寒风和无法呼吸的齁喘常常让他几乎窒息。他觉得选择这种死法,可以不用给儿孙留下任何负担。到末了,他就像他喜欢吃的拐枣,那是一种几乎不讨多数人喜爱的果实,筋骨鲜明,朴实而不闻其芬芳,去尽苦涩方能品出甘甜。
还是来说果园。拐枣树下,是那株八月桃。树不甚高大,而且开花结果还分大小年,也就是说每年花开过了,还不一定能坐上果。母亲说,跟气候有关,跟蜂蝶有关。我小时候有不同看法,我觉得跟桃树的脾气有关。老太太不是总劝导我们,不要用竹竿去敲树上的桃子吗?想是敲打得狠了,桃树一生气就不情愿再结出果实来。逢到小年,稀稀拉拉的几个桃子顶在枝叶间,孩子们都格外珍惜。一定要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亲手一颗颗摘下来,仿佛怕把树再弄疼似的。没有桃子的时候,我也常常爬到树上,去寻找几种好玩的甲壳虫。乡下叫做“牯蚰”,其实应该是天牛和独角仙一类。就是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它们在桃树上吃什么。但小时候认定它们不大到别的树上去,一定是因为桃树上有桃胶的缘故。北面大山坡上曾经建有一个知青点,七十年代末,下放武汉知青陆续回城,却剩下一个叫做金枝的女子独守在那里。母亲就经常在晚上去陪她,给她壮胆。金枝呢,来教我母亲学刺绣。有一天,我在一堆桃胶旁边捉住一只牯蚰,却一不小心被它咬住下巴不放。实在是太疼,又恐怕它吃掉脸上的肉,我忍不住哭出声来。金枝闻声跑到树下,帮我摘掉那虫子。下巴在流血,我望着她继续哭,不肯停止。金枝低下头,红扑扑的嘴唇落在我的嘴巴上,用力吸出一个响来。她的脸上,不知道用了什么香喷喷的,从那刻起,在很多年里,我都以为金枝是这个世界最美丽最好闻的女人。
从八月桃往西,穿过几丛山荆条,高踞在一个土坡之上的就是木瓜。老太太说过,她十七岁嫁过来的时候那树就在结果子了。她每年把木瓜收下来泡水,弯子里大人小孩谁胃疼了,谁腹胀了,都会向她讨来喝,很有效。她死的那年,那树还结了数十个香气扑鼻的木瓜。老太太在这个世上活到了一百零二岁才撒手,死后送上山的时候,杠头特意在木瓜树下落了一次棺。那一刻,我们这些孝子贤孙齐刷刷跪下一片。有人数了数人头,到场的足有上百人。再起棺,杠头悠悠忽忽地唱道情:人生百岁从来少,恩爱到头谁见了,勤巴苦做一旦休,抬到山坡抛荒草。其他杠上的人打声“哟嗬”一齐喊:埋了!
零九年春天,我听一个经营园艺的人说,碗口粗的木瓜树能卖到三四万。我就和他描述了老屋的木瓜。那人抠住我不放,说乖乖,那能换多少银子啊!我抓起电话问表姐,园子里那棵木瓜树还在不在?表姐说,在啊。我和那人当天就驱车赶回老屋。等到走近屋场,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果园与竹林都被表姐夫开成了鱼池。那棵木瓜倒是在,却早已不是我印象中的模样,主干已经完全烂掉,溃空,昔日突出地面伸到土坡下的大根连影子都不见了。从树兜重新萌发的一棵小树,茶杯粗细,乱糟糟的完全没了树形,连花都只开出三五朵。我清楚地记得,那儿时钻进钻出的耕犁状的树根,曾经碰落过我两颗乳牙。马蜂把草帽大的窝做在树洞里面,我拿竹竿捅它们,结果眼睑皮上被蛰出一个大肿包。我疼得连觉都睡不安稳,老太太颠着裹脚,去后湾央求哺乳的媳妇挤来奶水为我消肿。
搞园艺的大呼可惜,还在问我卖不卖,茶杯粗的他也要了。我骂道,卖你妈个头啊!核桃和桑葚,早在九十年代初就在一场春旱中干死了,我是知道的。自从温峡收费放水,涧沟就日渐干涸。但是长在沟西边和老屋之间的那些树呢?我可记得我们一家搬走时,除了那棵拐枣被雷劈下一根主枝以外,其它的都是在的啊。屋场卖给表姐以前,我们在屋檐下还新栽了一株柿子。如果还在,应该已经挂果了吧。老太爷说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别忘了自己的前人和后人才好。
表姐说,你姐夫老了,你外甥铁定铜定都是不再回来的,种稻谷种厌烦了,觉得还是养鱼活路轻省。拐枣呀桃树呀,和那些杂树正挡在池子中间,就让推土机挖了。那几棵杏子和冬枣,是前三年电改走高压线,施工队刨了的。
一切都在远去。
那里,在靠近竹林的路口,两棵黄连树的下面,应该有一株痰盂粗细的冬枣,粗壮的树身抵住一副摇摇晃晃的老碾盘。那年暑假,我恋爱了,倚在它的树干写下第一首情诗:
如果我没有看错,当我走过那条落满枣花的村道,嗅着清甜的香气儿,你一定是藏身在那株高高的栀子枝头,用蜜蜂的声息问候我旅途的风餐露宿。
当我坐在树下碾盘上,亲切地打量这些茅屋瓦舍,几只白鹤欢叫飞舞,让我低唱那首“白鹤子望大雨”的儿歌,这,是不是你在提醒我——新雨欲来呢?
如果这时候村口突然传来轻柔的笛韵,你该不会扮作一位放牛的少女,装模作样地端坐在牛背上向我走来吧!
那里,还有那里,应该是两株杏树,一大一小。那棵大的,十岁那年父亲帮我在树杈上搭过一副铺板。那是我夏日乘凉的小床,金色的五月间,抬手就能将酸酸甜甜的杏子摘进嘴巴里。我和华弟唯一打过的那次架,是在这边小杏树下吧?之前之后,我们可是从未红过脸的好朋友呢。他拿的是根竹棍,我用的是根荆条。我们你来我往,一边抽打对方一边哭泣,明明心里比身上更痛,但是谁都不愿首先服软罢手。大约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和人真正动过手了。
一阵风忽然从屋檐吹下来,把面前的水面卷出一串小漩涡,接着翻过下面的秧田,最后掠上对面的山岗去了,而四围安安静静。我的耳边,似乎又听见老太太干瘪的嘴巴喃喃地讲:又走了一位老者,他(她)在查自己的脚迹呢!
直到活过了四十岁,才终于艰难地相信,有一天自己也是要死去的。尽管我的家族里,从来不乏长寿之人,百岁以上的老人至少出过两位,活过九十高龄的比比皆是。但是,有什么神奇之处让我可以成为不死的例外,又有什么特别理由让我需要长存世间呢?唯一可以寄望的,是关闭耳目的时刻,离魂能够再次回到生我的老屋,让我重回孩童的欢爱,细细找寻那些留在果园的脚迹。若果能如此,那将是真正幸福而安心的事情。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