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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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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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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山

它坐落在大洪山南麓余脉上,缓缓地抵进江汉平原北部,当地人叫做王家大山,一座其实并不高大起眼的山。

这一带的山远远够不上险峻,倒是逶迤多峰,峰也不够陡峭,相比而言,南坡山势更加徐缓,往南就没有山了,都是丘陵,再往南就是江汉平原。远望之下,王家大山所在的群山山脉,呈东西向构成了平原的屏障,这也是钟祥与宜城两地的界山,我的村庄就在王家大山南面的尾巴上。拜这些群山所赐,这一带气候温润,山冈上住人,沟谷里种田,物产还算丰盈。我父亲喜欢画画,最擅长的就是画荷,再就是画山。他的山比王家大山峻拔一些,每次画到最后,他会对着王家大山的样子描出长长的山坡,还在山坡上点缀一丛丛五颜六色怒放的草花。所以他的山,并没有超出孩子们的认知范围,打记事起,我心目中山的形象就是王家大山的样子。

等到能跑能跳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和小伙伴去村口的堰塘边,看大山映在水里的影子。那时节,水面平静得像端详一面镜子,越过塘边竹影和一绺绺碧绿的草蔓,再往深处望,能望到微微漾动的大山的灰色倒影。有时我们转过身,埋下脑袋从胯下倒着看,山影就成正立的了。清晰得可以看到山腰上五个白色的大字——农业学大寨。一群麻鸭也不识时务地跑过来看,大山立刻动荡起来,只剩满塘扯碎的光影。然后,一群伢子把一群鸭子撵得嘎嘎叫,连划带飞地逃。童年的记忆是牢不可破的:那些集体出工打夯的号子;放羊人对着山涧长唤短吁的回声;依山而居人家的袅袅炊烟;水田里飞来飞去的白鹭;争先恐后奔涌上山、又踢踢踏踏下山饮水的牛群。祖母临近百岁时早认不得身边的儿孙,却在月色如水的夜晚,一连声央求一脸无辜的重孙女,去老果园捉几只萤火虫,放到她的蚊帐里来。在她已然混沌的意识里,显然她还明亮地记得她儿时的玩伴——一个七岁就夭折的名叫翠英的女孩儿。

那五个白色的大字可能是我最早认得的汉字了。听父亲说,为这几个字,他与小学的几位老师,带着两个班的学生,陆续用了几个星期,在山上捡来白色石头,一一摆拼出来。因为是天然的石头,所以这些巨大的字,远在四五里外的山脚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一直保持到八十年代末期,山上的树木都逐渐长成莽林,才终于模糊不见了。

小时候的孩子们,总是看到大人一年到头的忙碌。他们的活动,用当时的话讲,叫做抓革命、促生产。除了在生产队里集体劳动、开会,业余时间就是砍柴,因为家家户户烧饭取暖都要靠烧柴。除了春夏之交的一段时间,树木萌芽,其它季节都要去山上砍柴。持续砍伐的结果,山上就长不出大树了。听大人们讲,砍得最苦的有两轮:一轮是五八年全民大办钢铁,把山上的大树都砍下来喂进土锅炉里炼铁了;一轮是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家家户户生产热情空前高涨,老老少少齐动员,把尚未分给私人的山林都砍成柴禾,小山一样堆在各家的屋场上。话说靠山吃山,烧不了的柴禾人们就用木板车或拖拉机卖到镇上换钱,直砍得山山只剩下石头疙瘩。

我家对面的山脚下,据说曾经住过一户姓黄的人家。家里的女儿有心上人了,父母却不愿放她离开。于是对那个男子说,如果一年内能将砍来的硬柴,齐屋檐堆满自家的打谷场,就允许娶人。实际上是把这个男子当长工使唤了。一个打谷场的柴禾,那是上千担柴,而且必须都是硬柴,不能夹杂一片树叶草茸,非三年五载不能办到。男子答应了这严苛的要求,日夜砍柴不止,早晨一担,中午一担,晚上一担,每天都定时送来三担柴,眼看一年快熬到头了,却在一个朦胧的黎明跌落到塌洞里摔死了。故事的结局,倔强的女儿悲伤绝望之下,点燃了一屋场的柴火。后来,这个故事被改编进本地花鼓戏的几个段子,其中有一段台词是这样唱的:“天上的星星想月亮,水里的鲤鱼想龙王,张生爱的是黄幺女,幺女爱的是砍柴郎。”

一个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故事,我没有探究过它的真伪。但这至少说明,在过去落后的时代,木柴是山乡人最重要的生活能源,也是衡量一户人家够不够殷实的标志之一。而一座山上出产的木柴多寡,又是衡量一座山是不是好山的唯一标准。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家大山的确算不上好山。因为它有几个大小不等的溶洞,是一座中空的石头山,浅浅的地表之下布满了石头,上面的林木生长就不够茂盛,同时由于砍伐太苦,那些树木都来不及长高长大。

总之,砍柴的活计是我们必须从小操练的事情。等到我学会操刀弄斧的时候,正逢第二轮砍伐之风刮过,山冈上房前屋后大都开了荒,几乎所有的树木被砍伐一空,大山上高一点的乔木早被各家各户锯走做了房屋的檩条和椽子,低矮的灌木就成了柴禾的主要来源。滥砍滥伐之下,大山的南半面山坡,除了一些幸运人家的自留山,公家的地盘连荆棘和柞刺都被砍来烧了。为此,我们必须翻过山脊,下到山的背面去找柴禾。这样的劳动,对于我家三兄弟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那时祖父已经过世,祖母也近七十高龄,母亲日夜劳作在她十多亩责任田里,无暇他顾。父亲偶尔会在周末加入我们的行列。他周六晚上从二十里开外任教的学校步行赶回来,周日晚上又匆匆忙忙赶回去。除此之外的日子,我和两个弟弟必须隔三岔五跨县去砍柴。这时的王家大山,既是我们的保障,也成了阻隔我们的障碍。

山北面比南面陡峭得多,必须下到北面山谷里才能砍到像样的柴禾,上下来回有上十里的路程。我们兄弟力气小,挑不起尖担挑子,稻草腰子又捆不紧过多的柴禾,只能一小捆一小捆地缚住,然后背起柴禾,手脚并用往山顶爬,爬上山顶后再南面下山往家里扛。脚下滚动的石头很多,一不小心,就摔倒了,背上的柴禾会四散开来。我那时有十一、二岁,二弟九岁,三弟只有六、七岁。到那边山谷里砍柴的人虽然多,但像我们这样小的年纪、又无大人看顾的却是绝无仅有。有一次,我在山北面半坡上滑倒,一屁股跌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尾椎受损,淤青散去后半年多才缓解疼痛,龇牙咧嘴的样子几乎成为老师和同学们的笑柄。更要命的是抢柴。本来每个人砍柴的时候,会在周围事先找到的柴禾尖上挽一个结儿做个标记,这样别人就晓得这些柴禾是有主儿的了。但我们兄弟年幼,手脚就慢,打下的结巴经常被人解开砍了柴去。两个弟弟有时嚎啕大哭,我不敢哭,只能默默地多走些路,找那僻静而无人找到的柴禾去砍。

翻过山脊,一大丛野鸡蓬(学名叫做火棘)之下有一眼山泉,约有两个碗口大小,那是行路人暑天的救星。阴雨天柴禾潮湿,遇到天气晴热,适合砍柴的日子,来往饮水的人太多,就要坐下来等一等。那一捧清甜的泉水慢慢沁出来的时刻,是我人生中最感惬意的记忆:烈日当空,可是这一眼泉水之旁,空气却是冷冽的,微微冒着凉气。喝下这捧水,只觉得一股凉气迅速从头透到脚,再多的汗珠立马止息,干渴与暑热一齐消融。嗡嗡的蜜蜂,以及更多有翅膀没翅膀的昆虫也不时落下来啜饮一番,让人油然而生感叹,原来这世上所有生命的需求竟都是一般无二!我不知道,一生中还曾有哪一个奇妙的时刻可以与此相比。

“有山就有水。”一个头顶光光的老人家也坐下来,仿佛自言自语。我仍然深陷沉思。是啊,哪怕干旱季节,山下的堰塘都要枯涸了,山顶之上的这抔水却仿佛永远静静地盛在那里。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这话是我说出来的吗?

老人这才告诉我,他本是北边某个禅寺的僧人,寺庙毁了,他要到南边寻个寺庙挂单去。

“小伙子,你是大有灵根的。”他继续戴上那顶黑乎乎的草帽走了。嗯,不止一个长辈说过类似的话。孩提时代的我过于安静镇定了,仿佛与年龄不相生。

成年之后,零零碎碎也读过一些佛家的书籍文章,但对于佛仪佛宝我从不去深究。说来也很奇怪,此后的岁月,只要遇到寺庙,我都敬而远之,在心里绕道走开。大约潜意识里恰是一种回避,也自认为是有佛性的,担心自己哪一天绝尘一笑,真的就遁入空门了,父母妻儿岂不哭死?呵呵。

其实从王家大山西去不远,曾经就有一座古寺。位于一座名叫焦山观的山上。地形地图上是有标识的,虽然海拔只有300多米,却是钟祥境内拥有第二高峰的山了。焦山观主峰之下就是仙人寺,寺旁有个溶洞,至今洞口之上还有古人题字。两座山靠得如此近,我却平生只去过一次,还是为了满足几个师范同学的好奇心而去的。而那次探幽,感觉非常不好。仙人寺洞顶的寺庙已经无迹可寻,洞内也一片狼藉,勉强打着火把往里走到几百米的地方,脚下似乎碰到一根人腿骨。氧气越发稀薄,火把几乎也要熄灭,大家只好心有余悸地退出来。小时候老人们讲过,仙人寺洞里有日本兵从仙人寺里抓来、堵住洞门薰死的乡亲,看来是有几分根据的。只是,这样的悲剧却发生在当时香火鼎盛的佛寺,未免让人心有戚戚。前几年,听说宜城市那边的乡政府积极发展乡村旅游,对仙人寺和仙人寺洞有所修葺,游人和香火又开始日渐增多。

说到溶洞,这是王家大山的一个名气所在。山上分布着好几个山洞,最大的叫做仙人洞,最小的叫做筛子洞,最难攀援的叫做天洞,最危险的叫做地洞,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塌洞。镇上的学校组织学生春游,大都会进仙人洞一游。传说,从仙人洞曲折蜿蜒数十里,可以直通西边的仙人寺洞。又传说,仙人洞里有仙人。说是有一对逃难的夫妻,从仙人寺洞那边挑了一担蜡烛过来,走到中间蜡烛点完了,正在进退两难、绝望哭泣的时候,遇到一位老婆婆对面走过来。说,别哭别哭,我匀给你们半截蜡烛接着往前走,又说,走出去之后,不要吹熄烛火,放在洞口让后来的人照明用。这对姓王的夫妻将信将疑,接过半截蜡烛继续走,发现蜡烛真的一直燃着却丝毫不见变短,方知遇见了仙人得到了宝贝。出了仙人洞,王妻一时贪心,吹熄了蜡烛,并准备带走它自家留用。谁知蜡烛一灭,立刻化为一滩清水。王氏夫妻诚惶诚恐,同时感念神仙的救命之恩,从此就在仙人洞所在的山上定居下来,筑屋造田,凿井开园,此山遂得名王家大山。当然,传说是历史还是附会,姑妄听之,毕竟当地人谁也说不清大山为什么是王家的,是哪个王家的。

王家大山的石头,论起来也有些另类。村子里的孩子从小都会念一首顺口溜:山上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大的赛石磙,小的如陀螺。其实赛石磙的大石头并无特别之处,但那些如陀螺的小石头的来历是有讲究的。有一年春节,我偶然看到父亲家的阳台上,搁着几个圆溜溜的石头,特别像科普节目中的恐龙蛋化石。父亲说这就是王家大山上的石头,只是从前一直无人在意罢了,如今山上正在开发种果树,挖掘机又把这些圆石头成堆翻了出来。我也回想起小时候满山滚动的圆形和椭圆形的石蛋来,回到山上一找,果然在一堆又一堆破碎的石蛋中寻得十几个全圜的。网上看到恐龙蛋化石价值连城,我兴奋之余忽发奇想:如果能够证实这些是“恐龙蛋”,王家大山岂不是就成了又一个“恐龙之乡”?到时候,山下仍不富裕的乡亲们,岂不是可以因此得福,守着“金山”换来崭新的生活?我咨询了有关人士,众口不一,有说是恐龙蛋化石的,有说是普通石头的。后来,联系到南京古生物化石研究所,才确认它们是一种石核石,一种至今已有3-5亿年历史的特别的石头。折腾了好久,原来是黄粱一梦!不过,如今也有些奇石爱好者,把它当做奇石收藏起来。但愿有朝一日,这些石头还是物有所值的。

王家大山还出产一种名贵中药材——蜈蚣。淡淡的春兰开罢,夏蕙在树丛里散发浓郁的香气时,蜈蚣也大行其道,纷纷在初夏的夜晚或雷雨之后爬出来觅食。现在捕捉蜈蚣的手法太进步了,人们头顶着矿灯,一手拎着盛了水的塑料瓶,一手持着铁钳,只消沿着蜈蚣出没的草地上巡走,看见蜈蚣就直接用钳子夹起,放进水瓶里就行了。这一带山上的蜈蚣之多是有名的,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喜欢到这里来捕。据说有一个人有天晚上只手捉到两千多条,谈起黑黝黝的蜈蚣咬头衔尾而来,连自己都感觉后怕了。我们当初,却是要在青天白日里,用捡粪的小号钉耙,逐一翻开大大小小的石头,去抓那些没来得及返回洞穴的贪玩的蜈蚣。发现蜈蚣之后,先用一只穿鞋的脚踩住它扭曲的、长满爪子的躯干,等到它发起攻击,咬住鞋面的时候,迅速用一只手摁住它的脖颈,另外一只手麻利地掰下它的两只毒牙。相比之下,这种传统的手法实在是低效得多,而且时常还有被它反噬的危险。一旦被咬,毒性立即侵入血液,连手掌带胳膊甚至胸口都疼痛不已。我就被蜈蚣咬过多次,尝试过诸如涂肥皂水、用口吸毒、听公鸡打鸣等土方洋法,但都不如一种听上去很偏门的办法管用——扎紧伤口,找个僻静处,自己撒泡尿淋它几遍。有一次小学校发动师生勤工俭学,主要科目就是上山抓蜈蚣换钱。那时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还很年轻,因为不是山民出身,也从没抓过蜈蚣。却不料一条蜈蚣顺着鞋子钻进她的裤管,并在膝盖上咬了一口,老师又疼又怕哭起来。我们都懵在那里。只有一个大胆的男生上前帮老师脱下外裤,把那条闯祸的蜈蚣摘出来。女老师红着脸仍在那儿抽抽搭搭,膝盖那里变得又黑又肿,这时有人提出了那个尿淋法。所有人都没笑,男生们一致表示肯定管用,却不知道如何施行。年轻的老师在那里犹豫了很久,终究疼得冷汗淋漓也没采用那个不正经的法子。小学二年级的我们,自那以后才知道还有男女授受不亲一说。

少年时期,我特别享受的是夏夜山上的月色。正在二八好年华,眼前清澈可人的夜色,加上初涉人情世故的憧憬,写过一首《山地的月亮》:

山地的月亮朦胧美丽

迟迟地才从树荫里走出来

你在门前乘凉

身边坐着你妹妹似的女孩

你的回答早已忘记

却独记得她在问

月亮为什么好看

涧水流得挺响

邻家驴拉的磨盘挺响

夜莺在远处叫得挺响

东方有一些山峰白白的

象仙子,在飘

那是过去的一段时光

如今门前没有槐荫树

夜莺叫在听不见的远方

涧沟亦不再汩汩流水

磨盘老得没了思想

赤裸裸的月亮晾在高岗上

依然很美

依然迟迟地来临

可你会不停地想

那个妹妹似的女孩呢

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你找到了也无法回答

这首诗发表在校刊上,现在看来当然特别稚嫩和单薄,当时却引得一帮师范同学特地要到我老家看月亮。月亮是有的,可是说好的磨盘呢?说好的月上迟的高山呢?那个妹妹似的女孩呢?骗子!忽悠!一个同学失望之余,怒斥我写作失真,最后一直上升到人品高度上去了。不过失望归失望,却不妨碍他们从此每年夏天都要花好几小时的光阴,坐一班老掉牙的中巴车到镇上,再风尘仆仆地步行到王家大山脚下来看我。他们来看大山,他们来看山洞,他们来看漫山遍野的蓝桔梗和紫荆条,他们也来帮忙我家薅草、割谷、打场、卖粮。青春是短暂的,青春也是永恒的。几张发黄的旧相片,是那个年代能够留给我们的奢侈念想。可是他们开始陆续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往来渐渐稀疏,后来连我自己也不再回到老屋了。

曾经很多年里,常常莫名想到山脚下另外一个儿时玩伴。他比我们小学同班的同学都要大上两三岁,为人特别宽厚温和,属于大而无害的那一类。只是不善于读书,上到初一时就辍学回家了。其时他的年纪十四、五岁,家里也不少劳力,就派给他每天上山放牛的活儿。同一个山冈上也有一个辍学的女孩儿,大他一岁,每天上山放一群羊。一来二去,两个人由无话不谈,变为相惺相惜,最后就一起滚到一个石窠里去了。可是偏偏给一个上山寻牛的撞见。放在今天,恐怕连早恋都算不上的两个人,最后都悲剧了。同在本乡本土,女孩儿的家长开始也想息事宁人,就去对男孩的家长说,孩子们还少不更事,双方家庭教育教育算了。可是男孩的母亲是个极要面子的人,立即不依不饶说,我的儿子还小,肯定是你家丫头不要脸,首先勾引我儿子,现在把我儿子带坏了,我要讨回公道的。女方家长羞愤难当,一气之下把这个事告到村里,要求干部评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正是举国整顿社会秩序、实行严打的时期,为此村里报告镇里,镇里报到县里,很快男孩就被立案定性为流氓奸污,判刑七年,发送到新疆劳改。为了遮羞,女孩也由一个亲戚做媒,未成年就嫁到遥远的外地,此后再也没有听到过她任何的消息。而我儿时的伙伴,刑满之后,说是无颜见家乡父老,就近在当地找到一个寡妇凑成家庭,子子孙孙成了祖国的边民。

要讲幼时砍柴的能手,得数村北高家五个兄弟姐妹。由于土改时评为富农,在当地家庭成份较高,因此大集体年代一家人基本低着脑袋做事,没有读过多的书,个个力大身强,栽秧收割、捞鱼摸虾都是好手。分田到户后其劳力多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两三年下来迅速成为了新的“富农”了。论年纪我们兄弟比他们小了一大截,论辈分彼此是平辈,在砍柴的岁月里,直接间接得到过他们一些帮助和照顾。他们家自留山的柴山大,砍不完的柴禾,有时也会周济给我们去砍一部分。印象中,我们三兄弟不再砍柴的时候,村里也已经用上了电。电饭锅、电水壶这些家用电器慢慢进入普通人家的厨房,因为穷,我家可能是最后一批用上的。再也没有人和我们抢柴了,山上的木柴逐年茂密,可是再去砍柴,几兄弟总觉得没精打采的。直到一九八六年,那年我考上师范,彻底不再砍柴。

祖父去世的时候,我们还找高家要过一方墓地。山乡人管老人们死后安葬叫做“上山”。那时候各家的自留山虽然已经划归私人所有,但遵循前人惯例,如果谁家的老人过世前对自己葬在某片山林有过遗嘱,林地的拥有者都会成人之美的,只是一般情况下丧家会拿出相应面积的地块进行交换。我不知道祖父有没有遗嘱,反正最后“上山”葬在高家的山林里了。我家的自留山不大,而且中间还隔着别人家的山林,最后似乎是用两棵碗口粗的柏树进行了象征性的补偿。当地的坟茔差不多要占到半分地,如果放到今天城市里号称“死不起”的陵园里,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后来陆续又有一些家族的老人过世,基本上也都是埋在王家大山上。当然以后的老人都是先火化成一个骨灰盒,再实行套棺葬,不像祖父那个年纪过世的人死得“幸运”。也有一些老人怕火化,死后儿孙偷偷葬在山上的,只是要躲避民政部门的追查,没办法进行风光大葬。祖祖辈辈的山民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山上的坟茔就越来越多,每年清明节祭扫残留的花圈冥币之类的随处可见,遇到雨天冷风一吹,胆子再大的人也感觉怪瘆人的。我自儿时就以胆大自娱,夜里在村部看完露天电影回来,胆敢一个人坐在坟茔上呼朋引伴。有一年清明刚上完坟,我和三弟经过山脚下一个废弃的老屋场,看见一个老头仰躺着,头上盖着草帽晒太阳。三弟恶作剧地去掀开老头的草帽,却赫然发现他长着一张已死去多年的祖父的脸。我们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事后才知道邻村真有那么一个酷似祖父的人,祖父叫登明,他叫登山,俩人是族兄弟。尽管如此,我从此再不敢对死者有任何亵渎行为了。

高家的几个姐妹,嫁在周边相邻的湾子里,几十年里我都再没见过面了。高家两个兄弟,倒是还在原来的屋场上住着,偶尔得见,还是显得很亲近。其中小一点的强子哥,还在村里做过几年村干部。因为税费改革之前村集体欠他3000块钱工资,就把半个王家大山抵给了他。本来他是不情不愿地签了30年承包合同,谁知道后来山林水塘这些当初的四荒资源越来越值钱。于是,又在他北京上班的独生子的撺掇下,与村委会续签了30年合约,等于是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里,王家大山有一大片都成为“高家”大山了。在强子哥和另外两个承包户十多年精心管理下,现在的大山满山苍翠,林木封住了上山的路径,真正又有了一些“绿水青山”的田园气象。那一眼山泉,应该也还在某处掬着那碗清水,只是再不容易寻得。

强子哥的独子在北京成家立业了,大约这辈子是不会再回归他的祖屋的了。这是强子哥有些伤感的事情。他自己的事业也在发展,山林和田、塘之外,又跟人合伙在镇上开了大米加工厂,他去镇上做事的时候,只剩下秀怡嫂子一个人在家打理农田家务,山上的柑橘园就无暇顾及了。其实我也和他商量过一回,看看能不能把大山转包给人经营几年。我没敢跟他说是我自己要,只借口是一个外地的朋友,羡慕农夫、山泉、有点甜(田),想在有生之年过一过闲云野鹤、与世无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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