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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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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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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房子

父亲现在没有自己的房子。他和母亲租住在皇城门,一位和他一样已经退休的老教师的房子里。

起初,他们不想离开小镇。尽管在镇上单位分的房子又旧又小,却是我们三弟兄三家人每年春节团聚的落脚点啊。何况,他们已经在镇上生活二十多年了,熟人熟事的,自然不想老都老了,还要挪窝。但是他们想孙子孙女,想儿子媳妇。一年上头接都接不回家,只好反过来迁就我们,在钟祥市内重新垒个窝。我和老三本来混在钟祥。老二家安在荆襄,一个人常年在外地做焊工,刚好小孩子也想到钟祥读书,因此把老婆孩子也一起交给父母亲。2011年年头,在长寿镇上过完春节,一大家子十一口(除了老二去宁波),可以每天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母亲开始忙着摸日子。买菜,烧饭,洗衣,整理屋子,送俩小点的孩子上学,接他们放学。一年下来,腰更弯了,背也驼了,一只手经常不听使唤。父亲还是老样子,像这一辈子大多数时候,帮不上母亲什么忙,只是闲得慌。市内没了钓鱼的去处,到处找下棋的伴儿。

有时太阳很好,他就跑到我的小院子里擦弄他的渔具,把五颜六色的饵料和鱼漂拿出来晒太阳,又把长长短短的鱼竿伸了缩,缩了伸。父亲很少进我家的客厅,更不爱上楼。他不愿意换鞋。我老婆别的不讲究,就是喜欢擦地板,把地面搞得能照见人影子。既然不进里屋,时间长了也没人留他。父亲常常来了又去,走的时候把我家的三层小楼望一望,叹口气再离开。我看见时,也叹口气,在心里。

父亲一生搬过上十次家,却没有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农村那些中小学校里,条件都不好,分配给教员住的房子自然也简陋的很。那时候我们三弟兄都比较小,上面还有老婆婆在,一家六口挤住在那么一两间小平房里,狭小程度可想而知。每搬到一个新地方,父亲都要忙上一两个月,在房子或前或后搭建厨房,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搭上厢房,把房子围成一个小院子,种下一两盆花草。这一切建设都是他独力完成,别人很难搭上手,那些设计图纸只在他一个人心里。再则,他也乐此不疲。其实,母亲不帮手,还因为生气,因为老是搬家,不免要打破一些坛坛罐罐,而且把房子弄得再好,最后不免都留给别人。然而每一次父亲都很高兴,砌完最后一口砖,抹完最后一铲泥,讨好母亲说:“不会再搬家了,就住这里了。”

搬不搬家是由父亲的工作决定的,父亲的工作是由别人决定的,所以父亲砌墙的水平越来越高。从黄坡到板桥,到汪湾,再到板桥,最后到长寿。有时候,父亲不调动工作也会搬家。记得在板桥中学的时候,父亲主持教学工作的差事被别人给顶了。新来的副校长也拖家带口,校长就来做父亲的工作,说我们家孩子都还小,还可以挤一挤,希望把房子腾给副校长。父亲晚上气得拍桌子打椅子,把我们弟兄都给吓坏了。隔几天,搬了宿舍,父亲的气很快就消了,因为课余时间不宽余,他要建设他的“新”房子,哪里还有空闲生气呢。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文革还没结束。父亲受人诬陷,被关到丰乐党校一处废旧的院子里隔离审查。很长一段时间,连家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尽管蒙受不白之冤,父亲心里悲愤凄苦,但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仍然把关押他的房子整理得干干净净。一扇向北的窗户没有玻璃,冬天里寒风直往里面灌。有个大雪之后的早晨,看管父亲的农民忽然想起他没穿棉衣,疑心被一夜北风给冻死了。等那人紧张地打开门,发现父亲虽然快冻僵了,却还有呼吸在。北面的窗户被砖头堵得严严实实,一面单墙被父亲掏出了一个大窟窿。砌墙的本事救了他自己一命。

八十年代末,商业经济的气息也吹进长寿这样的农村小镇。老街上的房子陆续有了土地证,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交易买卖了。尽管手头不宽裕,父亲也起了买房置地的念头。他看中了老街临河的一处宅子,一院房子连带一个菜园,做价四千七百块。母亲不赞同他,她攒几个钱不容易,我们三兄弟都在读书上学呢。父亲来和我商量,某天黄昏里带我去看那房子。指点着说,将来把这边作书房,把那边作洗澡间,夏天大家可以跳进河里游水。末了,看我的目光满是期待:“你是长子,家庭建设也要参与拿个主意。这么多年我们家没有象样的房子住。咬一咬牙把这房子买了,咱们一大家人一辈子都可以住在一起。”

其时我在读师范,才十几不到二十岁,哪有什么眼光和主张呢。看看身边两个小弟,想想自己还没毕业,而且年少心高,坚信毕业后也肯定是不回这小地方来的,就随了母亲的意见。我们捻灭了父亲眼里的光彩。父亲虽是家长,但一生民主,只得放下买房的念头,仍然挤住单位的房子。只是常常没事就去河边溜达,几年过后,他在河边和人学会了钓鱼,而且钓技还不差。那厢房子被别人买走,二十多年来几易其主,从四千七百块涨到了前年夏天的三十一万。对这一过程父亲自然是门儿清,每次说起来都叹气。但终归只能是叹气而已,我知道父母亲攒钱的速度再也没有赶上过那房子升值的速度。

况且,我们三弟兄都成家了,算不上立业吧都在外地混一口饭,也没有谁想回镇上去。时代不同,规矩也不同,我们混事的地方单位不再提供住的地方了。父亲的房子虽然房改了,却仍不允许交易,等于还是单位的。于是父亲开始跟我们呼吁,要买房子啊买房子啊,买了总归是自己的,租房就是在帮别人买房子啊!这道理我们也懂,但是挣钱的力度仍然落后于房地产业发展的力度。母亲悄悄对他说,别念叨了,别家孩子买房,人爹妈凑份子,你有钱帮他们呀?

父亲终于退休了,有的是时间访朋问友,除了钓鱼,却不大上朋友同事家。他那些同辈中,当然也有和他情况差不多的,但大多数都有自己的房子,而且儿孙同堂走。每次来我这里小住,看着我家的小房子,目光越来越黯淡。我知道他有些自卑和自怜。于是和老婆一道发愤努力,终于在前两年换了大房子。选房型的时候,我果断地否决了她想买单元房和两层小楼的提议,定下一栋三层楼带庭院的房子。倒不是赞同父亲建立大家庭的理想主张,我这人三口之家尚且怕麻烦,哪里有精力去处理复杂的婆媳妯娌关系。但潜意识里,也是有个想法的——万一哪一天几弟兄真的潦倒了,我这里好歹也能收容他们吧。

父亲很高兴。我搬新家的时候,他忙进忙出参与,并积极就生活设施的布局提出建议,当然大多数没被我们采纳。虽然心里还念叨他自己的房子,但父亲现在已经开始面带微笑地去朋友同事家串门了。

家搬完了,母亲却不愿意和我们一道住。在一生的时间里,她是一个智慧的妇人,别看我们弟兄都三四十岁的人了,遇到大事大主意还得向她去讨。她解释说,我有三个儿子,你们只有一个妈,为了家庭和睦,我和你爸单住。最后他们租了一套很宽敞的房子,就在和我相邻的一条巷子里。现在,几家人都去当食客,饭后嘴一抹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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