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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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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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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号308

 

 

在离开老龙坝十五年后,我终于寻了个机会,回到了这片我曾经奉献青春和爱情的土地,一切都很平和,犹如一幅静止的画面,然而我想不到的是它变得如此的冷清和凄凉,往日红砖瓦房,如今荒草风长,原来我熟悉和热爱的一切早已显得很陌生。

前来接我的小师弟一脸落寞,往日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渐渐蒙上雾气再也不见光泽,微白的头发早已爬上了双鬓,是悲,是喜,是乐,是哀,没有人看见。然而,我看得出来,他过得很苦。顾不得想那么多,当晚我便住在小师弟的家。我原本想与他一起寻找共同的回忆,他却很少说话,似乎不愿谈及我们一起走过的青春岁月。

是的,生命的脆弱已暴露无遗,刹那间我一无所有,很快连心如刀绞的感觉也没有了,或许这就是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我只是从他妻子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得知师傅在三年前就因病去逝。任凭声嘶力竭也无法唤回那蓦然离开的背影,只留下欲哭无泪的断肠之苦。

师傅是从沈阳来的,没有结婚,小师弟就成了他最后的亲人,当弟媳说到师傅临终的愿望就是想吃一个大苹果时,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我没有想到当年报效祖国的好人好马竟落到如此的下场。他倒下的一刻,宛若风中柳絮,那苍白的笑颜渐行渐远,那伸出的手再也无法维系最后一丝温存,只剩下无能为力的锥心之痛。

第二天早晨,我决定先去看师傅的墓地。师傅是一个技师级的车工,在毛主席那句“三线建设搞不好,我睡不着觉”的激励下,毅然从生活优越的沈阳奔赴这片代号308的土地。记得他对我说过,当年他从沈阳来的时候,胸口戴着大红花,风光无限,车站的广播里不停地传出激动的声音,沈阳的乡亲等着你们归来。

不知不觉中,我和小师弟爬上了百亩湖畔的葱茏山,山顶有一个小平台,一棵榕树依偎在它的身旁,错综复杂的枝干在如血朝阳的映照下显得古怪而诡异,一只乌鸦栖息在那根枯萎的藤条上发出凄厉而嘶哑的叫声。回首看看308往日的面貌,却发现那段曾经辉煌的历史早已徘徊在主流之外。

然而,这里还残留着一些锈迹斑斑的健身器材,是我们的师傅和他同事们自制的。平台边的石凳上坐着一个老人,我望了他一眼,满头银发,脊背微驼,眼睛深陷,深深的皱纹像刀刻一般在他苍老的脸上纵横着,那微驼的背有些战栗,雪白的长发被寒风吹得有点儿零乱,老人的眉眼间涌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小平台边是一片荒芜,唯有一座墓碑伫立在那儿,显得孤单落寞。

参加三线建设的老一代,晚年大多数是在建设三线的地方度过的,当一个人的青春时光献给了工厂,却后来又得不到认可,他们的存在感就没有了。是的,百亩湖还在,职工俱乐部还在,只是岁月给他披上了好多年的沧桑,正如坐在我面前的这位老人,他放弃了对故乡的眷恋,却承受着三线建设战略调整的重负以及历史对他们的遗忘。

老人的目光停留在那儿,我默默走上前去,只见老人长着老斑的手里玩弄着两颗核桃,人虽然瘦弱,不过倒还挺有精神,我心里面禁不住一阵心酸,面对这些默默无问的英雄门,我知道,很多我们认为已经成为历史的人和事,其实都还是存在着的现实。他是我的师傅,平淡无奇中隐带一份悲凉和孤傲,他除了容貌,和我的师傅实在太像了,习惯、为人、语气,难道这世间真有如此巧合?

突然间一股莫名的愁绪涌上我的心头,那种令人绝望和窒息的伤痛似乎又回来了,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次历历在目,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强烈。说这些太过残酷,不过赤裸的现实或许更为残忍。

所谓三线,就是中国西部的纵深地带,在国家第三个五年计划期间,为了备战备荒,毛主席提出全面重点抓好三线建设。那是新中国历史上一次规模空前的,以战备为指导思想的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的基本建设,那是一场浩浩荡荡的战略转移。是的,三线在当年是一个隐密的词,封闭是三线厂的共同特征,然而这里的文化生活却格外的丰富,昂扬的斗志和年轻人的激情,使308的一切显得生机。

今天,再也没有人关注他们曾经的辉煌年代,但我看得出来,这位老人特别愿意倾述。突然那老人瞅瞅四周,目光变得何其锐利,他说,兄弟,你喜欢308。我点了点头,老人的脸上泛着红光,虽然早已风蚀残年,但往日好人好马的模样,永远无法剔除自己的身上深深的“三线”烙印。

在308厂,大家都是平等的,不论谁的父母是什么级别的领导,大家都是熟人,相互攀比的是,你是第几批来的,来得早资格就老,就多获得一些尊重。在厂里,听老师傅们教育孩子,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好好工作,听组织的话,听领导的话,听党的话,三线作风成为一种印记,刻在308人的日常生活中。

308的建设是新中国在各种强大敌对势力的包围下一场伟大的成功的自我救赎,数以千万计的热血男儿,在这场报效祖国的三线运动中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终生却成为308人对自己最悲凉的评价。埋藏已久的一腔悲戚之情仿佛因压抑太久而终于要释放了。老人紧闭双目,凝神去想一些美好的回忆,努力使自己亢奋起来。当他刚运气调息时就觉全身酥软且炙热难当,稍稍平复下来的心境又变得烦躁不已,他的语气越发低沉,似乎再也不愿回忆当年的一幕幕场景。

我还在308工作的时候就知道,在308人的行李中,有三样东西堪称标配,一是《毛主席语录》,一是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然后就是一个大木箱子。寻找共同的回忆,祭奠那段有青春岁月,那时在308做工人都有优越感,作一名技术工人,是最稳妥的饭碗,所以厂里的小孩接父母的班成为308人的不二法则。

然而,一切物是人非,当年的姑娘、小伙,如今都白发苍苍,几乎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308人在失望中动摇,那曾经无比自豪的优越感渐消失了,在老龙坝耗费了大半生的308人对外面的一切的一切都感到了无法适应,唯有乡愁成为他们最后的思绪。

这时,老人的眼角落下一珠老泪。

我想,老人又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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