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老龙坝

2015年的夏天，我又回到了老龙坝，回到了曾经工作的308厂。这个充满苦难和欢乐的地方，对于我来说，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有着几乎让我一家永远无法翻身的“意外”的无奈与悲伤。自2000年底，我和一群工友被迫签订辞职协议书，至今已经整整十五年，十五年后的今天，这里的一切，对于大多人来说，早已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词，往日规划整齐，井井有条，欣欣向荣的景象不复存在，然而那逝去的时光却储存着我最深刻的记忆。

曾经的308厂，仿佛就在昨天，那里的一切历历在目，那些时常出现在我梦里的情形，不断的催促着我重回老龙坝。作为三线建设的308厂，是毛主席要求“深挖洞、广集粮”年代的产物，为了隐藏起来，它和当时的所有军用武器的生产地一样，建设在连绵的群山中，房子都修得很隐蔽，人们没事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工厂上空的那片云彩。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对它的感情不是外人能够体会的，这让我“回去看看”的心情一天天的强烈。

走在308厂的厂区小路上，我的意识有些迷糊，想要睁开眼，上下眼皮却似乎被用强力胶黏住一样紧紧的闭合着，耳朵边上隐约听到有人在叫着自己的名字。我使劲的摇了摇发胀的脑袋，将有些沉重的上眼皮用力的往上眨了眨，一抹刺眼的阳光透入微微睁开的眼缝中，是小胡，我的小师弟。回老龙坝之前，我已经在网上看过了，那些旧式的厂房，像一个“侏儒”，显得寒伧且悲惨。今天重见，或许是突兀的视觉冲击，我的心里一下子被胀得酸酸的。我不禁转过头去，在这一瞬间，我似乎忽然领悟到为什么308厂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记忆的碎片，每一块都闪着夺目的寒光。

路人看到两个大男人手拉著手、相互间情意绵绵的样子，跟见了鬼似的。我们一起走到十八号厂房前，那曾经在一起走过的时间，似乎就在这处怀旧的厂房前，慢慢回来了。沉重的铁门，被我和小胡合力推开，车间里的情景跃然于眼前，一台台老式机床，一箱箱待加工的原料，还有加工后的半成品，几乎和过去的情景一模一样。我似乎还有些不明白，眨了眨眼，静在门外。小胡伸手握住我的手，我嘿嘿笑了，眼里却涌出了泪花。

那天晚上，小胡第一次没回去，他跟我一起回到了308厂原来的招待所。是的，事隔15年后，我们重新在一起，度过了一个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悲痛的夜晚，这就像一个下岗后重返一线的老工人，不免情绪激动，豪情满怀，更多的却是那些渗透到灵魂之中的惨痛记忆，是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泪流满面的辛酸和无奈。

我们都快老了，可窗外的景致，让我想起曾经的308厂，一眼望去，一栋栋高耸的大楼与矗立的工业烟囱，正像一对孪生子，共同托起了我们日益富贵的生活，也托起了我和工友之间苦尽甘来的记忆。虽然许多人说爱一个单位可以不问原因，但对我和小胡两个年纪已经不轻的大男人而言，爱上308厂的重要因素之一就是这份对工厂的共同情感，在我们两个人的心里，有着一样的追求与共鸣，为了308厂，有劲朝一个方向使。我们曾经是师兄弟、也曾经共同为308厂而努力着。

而眼前的308厂，还是一排排低矮又略显破旧的房屋，不禁让我在心中感慨一番。得当年离开308厂的时候，我和我的工友们正如圈养的家畜一样，虽然偶尔也会对这个禁锢著我们的畜栏诸多不满，曾经无数次地梦想着离开，但现实却是残酷的，习惯了饭来张口、无须生存竞争、没有太大生活压力的我们，早已经失去了在野外谋生的能力。

那阵子的308厂，所有的闲差都要重新整顿，连食堂倒泔水的都不例外，厂里的标语也换成了新的，以前是“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现在换成了“服从大局，争创先进”，还有“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之类，就差“一人下岗，全家光荣”了。工人看见这种标语吓得要死，再看看若干年前“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标语还在几处旧厂房的外墙上若隐若现，真如一场春梦啊。

厂里懒散了多年的风气为之一变，再也没有泵房的阿姨上班织毛衣，电机班的师傅们也不敢上班下棋了，我们车工班不敢上班擦自行车了，现在想来依然如噩梦一般，这场噩梦，让原本家底殷实的工友们从天堂落入地狱，唯一的出路就是下岗，正如我六千块钱就买断了一辈子在308厂的工龄。

七十年代，308厂是什么样，外面就是什么样。八十年代，外面有舞厅和录像馆，308厂的娱乐设施就显得落伍，再后来，外面有电子游戏房，有网吧，有桑拿，这下子308厂跟不上了，总不能把车间改造成娱乐中心吧？亲身体验了那种从天堂到地狱般的感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桩桩件件点点滴滴，无不让我心中憋屈的难受，眼角也渐渐的有了些酸涩湿润的感觉。那处伤痕，直到15年之后依然无法清除。

今天，我回到这个破败荒凉的308厂，寻找我远去的青春记忆，我刚刚到308厂的时候，物资还比较匮乏，加之交通不便，能吃酱油饭也是美味，虽然穷，但是青春留给我的却都是快乐的时光和美好的记忆。离开308厂15年了，我住过的单身宿舍化工楼应该还在吧？旁边的球场呢？那是我们经常锻炼身体的地方，厂区的操场都长草了吧？百亩湖还那么清澈吗？职工俱乐部还在放电影没有？还有技校外面的那条路，那条流淌着情窦初开少年最单纯爱恋的路还平坦吗？

这里的人都还艰难的活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深深的植入了他们的灵魂。眼前的一切，一时之间只怕也是让我很难接受的，我使劲的摇了摇发胀的脑袋，说实话，我对老龙坝这片土地来说并不陌生，这道路上印着我的脚印，它们知道我曾经属于这里，我永远属于这里。

时光如水，时光也带有一种魔力，它带走了我们过去所熟悉的生活，却又给我带来了崭新的生活。然而，我相信，308厂历史是鲜活的，这里也是三线建设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