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那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年代,高考失利的我不得不以“曲线救国”的方式,走进了代号为乐山邮政一号信箱的308厂。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这失而复得的幸福,让我为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响当当的军工厂的工人而感到骄傲自豪,直到今天也我也常常在梦中故地重游,惟恐再失去似的,我相信没有人能够理解我对308厂的感情。
308厂属“三线”军工企业,上世纪六十年代兴建时,国家一声号召,全国各地的精英挈妇将雏聚集到了这里安营扎寨,这里凝聚着他们全部的心血,是他们的命根子。记得我刚刚到308厂的时候,想象着穿着那身“涤卡”工作服上班下班,也使我满心得意,特别是听着车间里的机器轰鸣,仿佛是听到人世间最美的音乐,从而构成了我们生命中最为激荡的青春时光。
308厂,是一个上万人的军工单位,是带有浓重计划经济色彩的字眼,那儿是连绵起伏的、崭新雄壮的工厂区,那一座座熟悉的高炉、一处处缭绕升起的轻烟,似乎都在告诉我,这就是五湖四海大联合,四面八方齐聚首的“三线”企业。
308厂是在老龙坝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建起来的,四周都被村庄包围着。但在我们的眼里,308厂已经很城市、很现代了。这不光是说她有轰鸣的机器、有高耸的楼房、有灯光球场、有电影院、有让上个世纪60年代出生的我垂涎三尺的喷香的饭菜,还有着我们四川人咋也说不好的普通话。
记得七十年代中后期,308厂已初具规模,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作为军工企业的308厂在乐山一带是很气派的,“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下班”的标语振奋人心,每逢重大节日,厂里都要用松树枝彩灯进行装点,并出动彩车参加巡游活动,厂里经常组织职工集体学习开大会,年终搞联欢,让周边的厂矿非常羡慕。
浪漫绚烂消磨具体琐碎,万丈雄心消解平庸世故,我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安排到18号厂房当车工。我对车间里的每一师傅恭恭敬敬,对那些京片子味很浓的师傅深为感佩,对每一位和我一样的青工礼让三分,对我自己学的这个技术百倍努力,丝毫不敢怠慢。
308厂始终处在普通话带来的亢奋中,308厂的名字成了无价的金字招牌,在公共汽车上、在大小餐馆、在众多娱乐场所,只要说是308厂的职工,旁人就会投来钦羡的目光。我总认为,对一个三线企业来说,普通话不只是城市化的象征,更是蓬勃发展、生机盎然的象征。
当时,308厂有自己的俱乐部,一到节日,每个车间都出节目,我们一群“光棍”们,总是以嘲笑自己搞怪而著称,还真能够博得那些看似“清高”的姑娘们的好感,于是就有人“蠢蠢欲动”,师傅们也不断鼓励大家该出手时就出手,及早摘一朵鲜花插在18号厂房里的铁屑堆上,“难兄难弟”们在一起,总喜欢拿男女事来说,18号厂房就这样充满欢声笑语。
在产业工人集中的308厂,空气自然是清新的,工厂的一切就是我的亲人。我们这群青工,一度被看成自大、懒散和仗义的代名词。我的师兄弟,经常都要故意表现出自己的不拘一格,以显示其不拘泥的性格,我们可以在一个酒局上当众打架,也可以在酒局后大声哭泣,和师傅们也称兄道弟,以体现那种大口喝酒的痛快。
时间在一天天流逝,不管怎么说,我们自豪自己是308厂的人,是一起喝酒最为频繁的群体,师弟总是对师兄怀有尊敬之情,徒弟总是对师傅怀有尊敬之情,我们总表现出惊人的对社会层级的认可。然而后来的年轻人已经不习惯过去308厂的气氛,他们有他们的娱乐方式,他们喜欢在俱乐部外的广场边上,花3块钱在租一双旱冰鞋疯狂起舞,喜欢在音乐的伴奏下蹦迪,宣泄自己的欢乐。
308厂的人,经历了工厂的轰鸣,如今听到的只是马路的喧嚣,也使我整个人完全处于一种迷失的状态。随着计划经济的结束,我刚进厂时的兴奋劲荡然无存。308厂也由于人员过剩、设备老化、管理落后等诸多原因,没有市场竞争力而逐渐失去往日的风采。工厂初创时期的那批才俊们不多了,不是作了古,就是调回了原籍,更多的已经到了吃劳保的年龄,有的生活十分困难,有的将生命彻彻底底融化在老龙坝这片热土上。
命运是令人琢磨不透的,有时你想得到的没有得到,但只要你真诚付出,就会有收获。想想在308厂工作的那些年,感受最深的还是在18号厂房的工作和生活,是那么简单快乐。如今乐山邮政一号信箱早已不复存在,我的内心充满惋惜,正如只有自杀过的人才知道,如果有幸获救,很少有人会再想死,相反,他们会更加珍惜生命的美好。因为他们用亲身经历证明了,世上没有东西比活着更重要。
这时,我的四周很暗,越来越暗,周围所有的一切在我眼中都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面纱,虽然脑子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我却莫名地感觉难过与恐慌,仿佛失去了一件人生里很重要的东西。幸福,总是在我自以为抓住它的时候,又猛地从我指缝里挣脱,这很像宿命,我忽然想,如果没有308厂,没有308厂里发生的一切,我也就永远不会落得这样的宿命,我隐约地知道这样不好,但却无法挣出这片将我的本体与外界所隔离的灰暗。
面对渐渐远去的308厂,那些坚强面对人生挑战的师兄弟师姐妹们,以及那些在现代化过程中下岗的工人们,在这个充满怀疑的时代,仍然看护好他们曾经的激情和理想,永远相信风骨远胜于媚骨,因为他们为工厂的多年奋斗他们对工厂的深厚感情,已经为中国军工业改变的过程做出了最完满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