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我

沿着老龙坝浅浅的河滩，新婚的儿子带着儿媳约她去散步，此时的太阳正奋力往上窜，终于摆脱了云雾的束缚，通过云缝窥视大地，渐渐挪开了面纱，露出鲜红鲜红的体色，成就了新的一天。老龙坝的空气格外清新，一条歪歪斜斜的沙石路牵引着他们，除了浪涛拍岸的声音和厂区钢铁与钢铁的碰撞声，一切都静悄悄的。

308厂，早已失去昔日的妩媚与诗情，逐渐走向衰老与死亡，而她年轻时又粗又黑的秀发不见了，斑白的发丝正沿着额角往上攀援，她的脸上露出的表情似笑似哭，眼神似满是希望又似是绝望，一种惶惑不安的情绪笼罩着她。

此时，激动人心的汽笛，又响在工厂的黎明，回首机声音隆隆的308厂，一种对工厂未来命运的关切之情，充盈在她的胸膛，工厂里的生活就像一部不停运转的机器，不会被任何人或事所打断，那是创业者所特有的深情，她终于看到往日的308厂，迎来了今天新貌。

无法忘掉，就象一种爱的镌刻，是那么的铭记，她突然想起刚来老龙坝的誓言和跃跃欲起的雄心壮志。记得当年刚来老龙坝的时候，走在厂区，满眼看到的都是红黄白三色的安全帽和油腻腻的工作服，就连负责送水送饭的工友脚步也是急匆匆的，你能强烈地感受到一股平静下的热流在创业者的心中涌动。

凹凸不平的河滩上，有一株勿忘我，生机盎然，绿意醉人。当时，未婚夫也正值青春年少，是个人见人爱、勤奋敬业的小伙子，他的第一项工作便是到河滩上采一株勿忘我送她，这让她怦然心动的无法自拔，那颗少女的心一下被掏去，懵懂和害羞都变得那么的微乎其微。

她刚20岁出头的样子，有一对明亮剔透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模样，因为和线上和其他女孩一样戴着静电帽、口罩，穿着静电服、静电鞋。但她的眼睛真美，在那全是铁皮疙瘩，轰轰隆隆，死气沉沉的生产车间里，那对眼睛是大家惟一可以见到的灵秀晶莹的东西。

那静电帽下有一袭美丽的长发，一直垂到胸前，染成时尚的栗色，认真地烫成一个个洋气的大卷。嘴唇上也细细地抹上一层晶莹的唇彩，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年轻女孩特有的青春靓丽。嘴唇微微颤动，一双亮丽的眼睛，眼眶里时时都有一汪清水，弯弯的眉毛，显示女人无穷的魅力。

在那生长干劲生长蓬勃的日子，住的房子是典型的冬凉夏暖的铁皮材料的房子，他们那代人就生活在老龙坝，吃喝拉撒睡全得在这三十来平米里解决，放到现在，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连转个身都困难，但那时候大家都只有这水平，没有比较就没有痛苦，照样住得很快乐。

那时候，她将一切抛到了脑后，脏活累活重活险活总是抢着干，正是有了她这样一批又一批的青年，308厂有如鹤发童颜，变得生机盎然起来，就象那玲珑剔透的美，挂在她相思的视线里，回味的梦境中一样，那样的叫她浮想联翩的去想，去爱。这种品质，给我们带来物质财富的同时，也滋养着我们的精神。

没有人更了解她对工厂的感情，308厂凝聚着她全部的心血，是她的命根子，可她却老了，不得不退休。明天她就要离开儿媳，离开终身为之奋斗的308厂，退休回上海，想起这些，她的心里迷雾笼罩似的，很是茫然，身上那件蓝色工作服的气息被稀释在老龙坝的空气里。

早晨的日光从云层中投射出几条巨大的光带，照在她过早衰老的脸上，恰似一幅浮雕。如此壮观的老龙坝之晨，灯火通明，如万千耀眼的星星，辉煌了她青春期的誓言。老龙坝早已成了她的一块精神高地，成了她内心深处一片最温暖的土壤，如今那株勿忘我仍然自豪地生长在阳台上。

冲不尽的滩头，留下了一窜沉重的脚印，那是对这片土地热烈而庄重的情感，往日的爱情之花终于结出果实，他给她的生命——儿子，早已成为今天的电气工程师，而她的丈夫却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老龙坝这片热土。这些旧事，突然闯进心窝窝里来，她那美丽的眼睛充满诗一般痛苦的东西。

就象心里有一个结，无法解开，先前那些美好的日子不复存在，一切将被思念和想念替代。第二天，她突然病倒了，黑暗不仅笼罩了她的眼睛，也很快笼罩了她的全身，随后赶到的救护车呼啸着载着她急奔308厂职工医院，然而，现代化的急救设施却无法让她苏醒。

这时候，人们不知道那隐藏的难以割舍的情感，让她经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和煎熬，她仿佛坠入无尽黑暗之中，埋藏已久的一腔悲戚之情仿佛因压抑太久而终于要释放了。儿子守在病床前，沉默不语，他想起了人们时常讲起他母亲开创三线，征服三线的钢铁意志，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老厂长，老书记在病床前呼唤着她的名字，那种要掌控自己命运的决绝让老厂长，老书记震撼。大家都沉默着，神色凝重，在见证着人间的聚散和悲欢之时，也让人产生极大的不安与恐惧。看来真的不行了，扎根奉献了一辈子，一离开岗位就迎来自己的归宿。当年出名的铁姑娘，拘谨地躺在病床上，平静而又神秘。

生活里总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灭的希望，这时，儿媳冲进病房，将那株勿忘我放在她的鼻孔前，勿忘我开着绚丽的粉红色花朵，那是一种摄魂的美，就象掺杂着薄荷的香还象有兰花香的味道，沁入她的心脾里，掩藏着一种美丽的生机和青春的气息。

良久，她睁开了眼睛，奇迹般的挺起了身子，她的脸上露出和昨天的阳光一样灿烂的笑，而那种灿烂有一种辉煌到极致的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