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开春,小胡来我家作客,他给我带来了一份珍贵而又特殊的礼物,那就是80年代中期由东风电机厂编辑的文学杂志《葱茏》,这本铅印的杂志既是创刊号,又是终刊号。我接过杂志,猛然清醒,小胡是为了唤起我往日的记忆,特意把自己珍藏了多年的孤本送给了我。
是的,小胡的到来,让我兴奋,兴奋中又有些淡淡的忧伤,虽然80年代的文学喧哗早已尽逝,早已用句点终止了一切,但我捧着这本发黄的杂志,仍然双眼刺痛,心里流泪,因为它让我想起一位作家,一位写出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作家――周克芹老师。
这是我内心隐藏的一个骄傲,掩卷沉思,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些记忆的片断,我又想起周克芹老师曾经说过的话“做人应该淡泊一些,甘于寂寞……,只有把个人对物质及虚名的欲望压制到最低标准,精神之花才得以完美地开放”。
周克芹老师创造了当代文学的传奇与尊严,他的文字曾经深入到中国的每一寸土地,是的,他当年说过的话,字字如钉,让我们感受到一个作家对写作的挚诚,对生活的严谨,他的作品虽然不多,但每一篇都是血的沉吟泪的倾述。今天,世俗早已将他忘却,然而,周克芹老师以及他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却永远存活在我们的心中。他那笔下最乡土最常见的生活场景,以及那普通人的世态人情,镕铸成不朽的传世之作。
通往忆念周克芹的路,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小胡的到来,让我想起80年代中期那段如火如荼的青葱岁月。那是我正在东风电机厂当工人,大家知道,那是一个三线企业的工厂,是一个拉屎不生蛆的穷山沟,根本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可言,而我当时对诗歌、散文、小说特别着迷,是葱茏文学社的骨干成员,当我听说葱茏文学社要聘请周克芹老师作顾问时,竟兴奋得睡不着觉。
从乡下到省城的周克芹老师,是省作协副主席兼《现代作家》主编,早已名声大噪,他的小说是我们这些文学青年模仿的对象。在我仔细研读他的《勿忘草》和《山月不知心里事》之后,也模仿他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标题,创作了一篇《老船工和他的儿媳们》的短篇小说,发表在《葱茏》的创刊号上。
《葱茏》杂志很快就编辑出来,封二有周克芹老师的照片,那时还没有数码相机,拍摄的效果非常不好,尽管是黑白照片,但我还是通过那饱经沧桑的脸目睹了周克芹老师的风采,直到今天,他那清瘦的音容笑貌仍在我的心中闪烁跳动。
这就是我敬重的周克芹老师,虽然他的生活充满了艰辛和坎坷,但是他生活得非常有骨气,再苦再难,也不需要同情和怜悯,而以独有的自尊,顽强地与命运抗争,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可以作证。
周克芹老师,这位以自己的情感和灵魂拥抱社会生活的优秀作家就这样站在了我的面前。是的,他一生创作了许多成功的作品,而他发表在《葱茏》杂志上的那篇短文,却是我最值得珍藏的,它记录着他和葱茏文学社以及这片穷乡僻壤的文学作者的文学情緣。我相信读过这篇短文的人很少,当我翻开杂志时,便不由自主地朗读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初见周克芹老师,纯属是一次偶然的机会。80年代中期,我携新婚的妻子旅行路过成都,特意给周克芹老师打去电话,当他得知我是葱茏文学社的成员时,一定要我们去他办公的地方,而我们找到省作协时,却快中午12点了。我远远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瘦弱长者,孤独地站在大门口,因事先见过照片,不用问就知道是周克芹老师,当我上前握着他的手时,他却说,“走,先吃饭”。
就在附近的一个小馆子里,他和我拉开了关于文学的话题,而话题的入口却又是我的《老船工和他的儿媳们》,就这样一篇稚嫩的习作还让他记着,让我好生感动。当时我立志当作家的功利性十分明确,当我羞怯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后,周克芹老师并没有当头泼冷水,而是给予鼓励,同时指出《老船工和他的儿媳们》的某些不足,特别是一些不恰当的描写。在那个无名的小饭馆里,周克芹老师给我传授的绝不仅仅是写作知识,而是展现着他人性的光亮和人格的魅力。
我买的是下午3点的火车票,而周克芹老师下午也有会需要他主持,我不得不含泪告别。他从随身带来的提包里取出一套《莫泊桑短篇小说集》送给我,这是周克芹老师对我无言的鼓励,让我突然间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
而今天,窗外是春日暖阳,我捧着小胡带来的《葱茏》文学杂志,抚今追昔,它见证了周克芹老师与葱茏文学社成员的情谊。是的,葱茏文学社是当时乐山最有名的文学社团,而所办的《葱茏》也倾注着周克芹老师的心血,也看到了他对葱茏文学社全体成员的期待和信心。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又依稀看到周克芹老师的身体每况愈下,我隐隐为他感到担心,然而我相信他一定会吉人天相,一定会渡过难关的,没想到的是1990年8月5日凌晨,从成都传来周克芹老师离世的噩耗,53岁的周克芹老师溘然长逝。饱经风霜的周克芹老师在病痛中选择了离去,完成了他平淡的转身,轻轻地合上了自己的历史。我的心不由得悲痛起来,在他担任葱茏文学社顾问的岁月,葱茏文学社成员的创作是他一直牵挂的。寻找那段历史,那段诗意,寻找周克芹老师与葱茏文学社曾经的故事,那长驱直入的忧伤与怀念,将在今夜转化为文字。
其实,我很早就想写写周克芹老师的,虽然那段历史已经泛黄,已经被不少人陌生,但他对于这个时代仍然是一个绝世的传奇。文学是周克芹老师的生命,让他牵挂,让他终身不能割舍。当我满怀喜悦地朗读完周克芹老师发表在《葱茏》杂志上的文章,我分明看到这本薄薄的杂志似乎还浸透着周克芹老师昨天的气息,他对世象的忧思和对文坛的关注,对葱茏文学社同仁也包括我的鼓励,仿佛就在眼前。
今天,我离开东风电机厂已经许多年了,我不知道当年的《葱茏》,现在还葱茏吗?凝视窗外的云天,我向老龙坝那片土地寄去我深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