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打来电话说,风车车快不行了。妻子颤抖的声音刺到了我的疼处,我感觉到的不再是一种恐惧,而是一种沮丧。早晨出门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次风车车在劫难逃,然而我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比我最初估量的更为严重。
头一天晚上,风车车就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仿佛浑身不得劲,目光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疲惫。当我走近她的身前,她却不露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做出了从容不迫的样子,这就是风车车以肉体形式存在的最后时刻。
放下电话,我的内心又感觉到那种熟悉的疼痛,那种恋恋不舍的感觉,让我坚信,生命顽强的风车车一定会等着我。四年前的那场车祸是如此的惨烈,风车车都能化除为夷,死里逃生。我想,她精神上的力量一定会抵御住体力上的衰竭,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坚持下去,看我最后一眼。
汽车在我回家的路上奔弛着,这是最困难的时刻。生命垂危的风车车,不断纠缠着我脑海里更近的一些回忆,让我一样样地看着那些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分辨出来的时光。其实,风车车来我家之前,我就知道她,但对于她的生平却始终是一个谜。
听妻子讲,风车车原本没有名字,至少经历过两轮主人。就我所知,她的主人对她似乎不好,她就常年累月住在主人的屋檐下,周围的小馆子就是她过去讨生活的地方。每到寒冬腊月,她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街边的麻将馆,因为那里可以烤火,可以温暖一些,妻子就是在麻将馆认识的她,并给她取了一个风车车的名字。
风车车虽然过着类似流浪者的生活,但她并不孤独,她有一群猫伙伴。俗话说:猫咡不和狗打伙,然而,风车车和这群猫伙伴相处的其乐融融。风车车聪明好学,在和猫伙伴们一起生活的日子,还学会了捕老鼠的本领,每当人们看到她喷痰的样子,都会不由自主地赞扬她两句,她也会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
尽管风车车对周边的街民很友好,但她好像从未明显的巴结个谁。自从她出现在这片小区,周边的治安的确也好了许多,再也没有听说过谁家里被盗的事情,人们都从内心里为她的机警、勇敢而感到骄傲。
记得2011年春节,我们一家人从外面团年回家,却在路口碰见了风车车,她平时很少跑那么远的地方,我们的心里都有点悲哀,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风车车却显得有点孤独,美丽的面孔带着饱经沧桑的痕迹。妻子唤了她两声,风车车摇了摇尾,便鲜活乱跳的跟着我们回家。因我们在外面吃饭,家中什么都没有,我知道,风车车早年吃了不少苦,所以一直很廋弱,面对风车车的讨好,妻子便赶紧炒了半碗绍子肉喂她。
我直视着风车车的目光,觉得那里面有点狡猾的味道,她一声不响地坐在我家的地板上吃了起来。我直率无隐地打量着风车车,她把头歪向右侧,那阴沉而疲倦的面容有一种惬意的陶醉。当她发现我注视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过一了会儿,风车车恢复内心的平静,她抖动着嘴唇,耸了耸肩,离开了我家,回到了属于她的屋檐下。这时女儿说,真是狗不嫌家贫。从此以后,每当我路过她的住处,总会向她投去一份关注的目光,她总是摆晃着那娇小玲珑的头,报以感恩的微笑。
在人与动物的交往中,动物比人真诚,看得出来,风车车迫切地需要朋友。就在那年的清明节之后,她的第二轮主人因媳妇要生小孩的缘故,要将风车车赶走。风车车失掉了住屋檐下的资格,有一种沮丧的心情。
这时正好妻子路过,便把风车车带回了家。风车车的到来,我并没有特别激动的感觉,过去对她的喜欢,有点叶公好龙的味道,她一旦真正融入我的生活,那就意味着一份责任。我望了风车车一眼,凝视着她颤劲的嘴,带着明显的巴结模样。她那青春的身体就像浮雕似的,然而她的眼里听天由命神情显然比希望更多。
风车车就这样住到了我家,成为我家的一份子,我去宠物店给她买回铁笼子和相关的日常生活用品。对于我们的热情,风车车好似听话了许多,但她总是回避着我的目光。也许是因为自由惯了,而她将面临着一种束缚,这就奠定了她的悲伤。看得出来,面对新的环境,风车车有一种陌生感,她毫不掩饰心中的那份愁苦,也毫不掩饰心中的那份叛逆,一有机会,就跑到第二轮主人的门前,远远地看一眼她曾经生活的地方。
对原主人的怀念,风车车尽可能的不让我知道,然而她的那点雕虫小技又哪里瞒得过我的眼睛。我给妻子说,风车车有两面三刀的性格。然而,她那种秘密的、掩盖起来的某种东西,那种直率、纯洁而又情意绵绵的东西,分明让我感觉到,风车车是上帝安排在我身边的天使,我对她也多了一份关爱和柔情。
每天晚上,风车车都会陪我们去散步,她原本是一只普通的狗,而女儿却给她取名为中华田园犬,但我似乎不喜欢这个称谓,我给她命名为广场明星犬。每当我们带她上街的时候,她脸上的那份得意,总是让你能够感觉到她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自豪。
我永远记得2011年的光棍节。那天吃完晚饭,我便和妻子带着风车车去假日广场,那里跳广场舞的大妈都非常喜欢她,那些并不熟悉的大爷也会从家中带一块骨头来喂它,每当她走到广场就会显得很激动,她总是期待着别人的注视。
那天,我们刚过浮桥,风车车就在四望关的河边撒了一泡尿,我去报刊亭买了一份文摘周报。风车车原本想走彩虹桥方向,我们却把她唤了回来。就在这时,一辆125的摩托车载着两个年轻人以100迈的速度朝风车车驶来,只听一声惨叫,风车车便倒在血泊中,晕了过去。
我赶紧去救它,只见它微微睁开双眼,流血的嘴角使劲地咬住我的皮鞋,仿佛力气耗尽,感情也迟纯了。我看了她一眼,是以前不熟悉的一张挂着眼泪的脸,双眉之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她的勇气正在衰退,她的毅力正在消失,我把她抱了起来,不知所措。
后来,我叫一辆电三轮车,用两只胳臂紧紧地搂住她不断抽搐的身体,直奔宠物医院。看着仰面倒在我怀里的风车车,她的嘴唇在颤抖,瞳孔越来越大,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使她的脸痛苦地紧张起来,喘息的声音是越来越急,听起来难受极了。到达宠物医院后,兽医给她打了止血和消炎的针。
也许是太痛苦的缘故,风车车极不配合。刹那间,我的心里油然升起由极度的怜悯而产生的悲伤,我第一次这样拦腰抱着她,让我感到如此的揪心,我为无法为她分担痛苦而感到自责,仍由风车车咬住我的手,我相这样会减轻她的痛苦,她流血的眼睛凄凉的望着我,是那么的无助,只剩下一丝鼻息在消失前摇摆不定,淹没在孤独之中。
在止血消炎之后,她的呼吸仿佛有了点力气,节奏也明显些了,脸相开始舒展,有一种睡眠中恢复元气的安适。我抱着鲜血淋漓的风车车回到了家。一切美好的事物,只是以可能性的方式存在于我的记忆中,风车车那种求生的本能让我看到她垂死中那种生命的奇迹。经过一个多月的医疗,风车车集中起来的意志力,终于战胜了死亡的威协。
对风车车的积极救助和医疗,从心灵上把我们的距离拉得很近,她开始真诚地对待我们,看得了来,风车车很感动。其实,如果风车车仅局限于动物的属性,那她就不是风车车了,她那正义和勇敢的品性,那不顾一切的神气,才是让我深深怀念的。
风车车极其厌恶人类对狗的虐待。记得有一次,我们带风车车去菩提山公园玩耍,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暴打一只狼狗,那只狼狗样子十分凶猛,面对主人的棍棒却浑身哆嗦。听中年男子说,狼狗偷吃了锅中的排骨,而风车车不管这些,谁是谁非,原本没有定论,暴打她的同类就是她的敌人,只见风车车不顾一切冲了上去,撵得中年男子丢盍弃甲。
为了不让风车车过份的管闲事,我急忙上前制止风车车。我说,车车,算了,他有病。然而中年男子似乎听到了我不敬的话语,大声吼道,你才有病,听着中年男子对我的训斥,风车车再也不顾我在身旁,再次奋不顾身冲向中年男子,追赶他四处逃窜,不停告饶。那果敢和坚毅的样子,不禁让我笑出声来。
天气渐渐冷了,妻子将过去的旧毛裤裁剪成衣服,穿在风车车的身上,然而风车车不喜欢,三下五除二就将它脱掉,她宁可受冻,也不穿过时的衣服。女儿似乎看出了风车车的心思,从网上给她购回豪宅和漂亮的衣服,风车车喜欢的不得了,她穿上就不脱下。偶有朋友的狗来家中玩耍,她的豪宅是她最不可侵犯的殿堂,她爱美和爱好的天性暴露无遗。
风车车来我家的这几年,是我岳母最后的生命时光。这人年龄一大,就没有多少觉可睡了。风车车替儿女尽孝,每天晚上就独自陪同岳母。白天的时候,岳母喜欢坐轮椅出去玩,风车车就负责拉车,路人都赞扬她是孝子,让风车车很有成就感。然而今天,一旦明白什么叫死亡,她就不再有实现事业的念头。
曾经勇敢的风车车说倒下就倒下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她不再吃得进东西。昨天晚上她喝了点水,那也是很勉强的,接连不断的抽搐好像达到了高潮,然而我真的没有想到那么危急。这些年来,风车车总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抬起头来,蓦然看到她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感恩的泪光,妻子在招乎她,她摇了摇尾,好像心不在焉的听着,这种倦怠懒散的样子很适合平躺着的姿势,她就这样依偎在我的脚旁,出奇的平静起来,就像忠实的家畜恋主似的炽热的爱情。
今天早晨,我出门的时候去看她,她的身体一会儿偏向右一会儿偏向左,她温情脉脉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生硬的神色,眼眶周围有了透明的黑眼圈,她无力抵御疾病和衰老。是的,至于她的真实年龄,我从来不知道,我摸了摸底她的头,她已懒洋洋地、舒舒服服地滑进了无知无觉的状态中,而我却没有发现这是她生命临终最后的反常。
当我接到妻子的电话,我就知道,连系着风车车的灵魂与这个世界的最后纽带已经松散,妻子在家中陪伴着她,而她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风车车不愿让我看到她最后挣扎和痛苦的样子,她抢在我回家前的半个小时,结束了生命的最后旅程。
终于安静下来了,我挨近去看风车车的脸,一点儿也看不出昔日的模样,风车车枕着枕头,眼神已经定格。在风车车失神的眼睛里,我看见风车车弥留时流出的泪水,我不敢动一动,生怕搅乱了这种静穆。风车车在明天的生活面前已失掉勇气,永远停止了思想,停止了行动,整个身体沉没在空幻之中,那张我熟悉的脸与周边的静寂融合起来,搅起了我过去沉寂的许多记忆。
寂静终会来临,2015年11月21日的晚上,风车车在寂静之中幸福地远去。我知道,风车车一生爱好爱美,我要给她一个好的归属。当天晚上,我把她安葬在名门外滩公园的绿荫草坪之中,墓地背后的景致是假山,旁边有一丛棕树,望着这撒满新土的坟头,我再也找不出话来表达对风车车的眷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