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老钱,南京人,因支援三线建设而来老龙坝的蜀南电机厂。
当时,老龙坝的建设还有些落后,比不得城市的繁华,显得有些落魄了,一排排低矮又略显破旧的铁皮房屋,无不让老钱心中憋屈的难受,眼角也渐渐的有了些酸涩湿润的感觉,他不禁在心中感慨一番。
那时老钱才十八九岁,嘴上边只有些微绒毛,身形还略显瘦削单薄的样子,大家都叫叫小钱,而今,小钱早已变成了老钱,而且略有一些发福,看上去富态了许多。
老龙坝是四川南部一个很美的小镇,那里有山有水,有茂密的森林,有宽阔的湖泊,有清澈的河流。老钱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兴趣,路是建在连绵的高山脚下的,然后围着山一路绕着前进。山路越来越颠簸,森林越来越茂密,路中间不行车轮的地方还长了些顽强的草。老钱一下班就经常跑到葱茏山看看老龙坝失魂落魄的面容,似乎要想看穿里边隐藏的某种意味。
在蜀南电机厂,老钱原本循规蹈矩,在厂工会当专业画家。也许是心性所致,老钱的画是不错的。由于他的严谨,说实话,老钱的作品一直不多,他画不了重复的画。当有的人把艺术标准打掉的时候,老钱的绘画依然保留了传统文化的意趣,依然表现出生命内在的张力。然而,在蜀南电机厂,老钱的工作其实就是写写标语之类,正如马戏的杂耍中,那种常常只见脑袋不见身子的角色。
老钱性格耿直,由于他对画画的标准要求太高,所以艺术压力很大。这些年来,老钱的状态一直不好,成果非常少,而且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与同事、亲人缺乏有效的沟通,常常陷入一种幻想甚至狂想的状态,总喜欢把某种并不现实的事情及人物与自己关联起来,以求精神境界的圆融与自我安慰。
来到老龙坝的老钱从不惹事生非,平凡地过着日子,唯因四川气候潮湿,让老钱受不了,他因此爱上了喝酒。老钱读书多,对喝酒很有研究,他归纳出喝酒的三个程序:小雅、酩酊、如泥。喝酒能总结出如此理论,人们都称他为酒仙。
怀才不遇的老钱时刻都在渴望成功,渴望领导的赏识,但领导对这位喝酒脸红的酒仙视而不见,偶尔路上相遇,领导总是一声不响地与他擦肩而过,脸色格外阴沉,表情模模糊糊。老钱并不在意,他总是扭过脸,皱起眉头,心中却默默地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老钱在蜀南电机厂没什么朋友,一遇到压抑或苦闷的时候,他就早早的来到办公室画画作为发泄。有一天,天刚刚蒙蒙亮了,老钱就来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一切都沉默着,一阵风吹进窗来,吹落画案上的那张画纸,掉在不远的地板上。老钱看了画纸一眼,没有去理会它。
那天,老钱没有画画,而是靠着画案吸烟,烟气在空中飞舞着,打着转,慢慢散着。老钱平时是不吸烟的,原来他吸烟的样子是那么迷人,成熟中带着忧郁。过了一会儿,老钱吸完了烟,来到窗口。远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山里冒着飘渺的炊烟,几个村落在山脚若隐若现,山顶的天空一片绯红,把附近的白色云朵衬的色彩斑斓。
太阳要出来了,让人不禁联想起油画上那绚丽的晨曦。老钱一睁开眼睛,强烈的光线射进眼来,他连忙微微眯起眼睛,那张英俊的脸,眉宇间透着一份安详。看着窗外的日出,老钱不由得说道:好美啊!
不远处,依稀能听到一串清泠泠的笑声飘过,伴随着几声笑闹声,老钱来了兴致,开始画画。不一会儿,他就画好一幅的山水画。从画面上看,老钱无意取悦他人,只是在画中流露出一种不可多见的孤傲。画的顶部白云缭绕,隐约可见他笔走龙蛇的题款:《可以横绝峨眉巅》。
老钱在画室吸着烟,一声不吭,眼睛茫然地盯着画作。
这时,门开了。厂工会王主席不请自到,对老钱温柔的微微笑了一下。老钱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让王主席这个心高气傲的人都折服,而且心甘情愿的来敬贤下士。老钱有一些摸不着头脑,这时,王主席有力的胳膊伸了过来,把老钱搂的紧紧的。
王主席的胸脯粘贴着老钱结实的胸脯,搂着老钱坚实性感的腰间,触着老钱那温热的肌肤,听着老钱安静的呼吸,感觉着老钱的均匀的心跳,兴奋的说:酒仙好,酒仙好。
老钱忍着倒吸冷气的感觉,暗暗说道,这老杂种,下手真够狠。不过,老钱没有说出声来,他知道王主席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钱说:王主席反正都不算是外人,也不用客套,有事情你吩咐,我静静的听着。
王主席也不绕弯子,说:“老钱,厂里新修的那座公厕明天要验收,现在的标牌还没有做回来,我想请你为公厕题写几个字。
王主席说话了,除了嗓音有些哑,他说的可谓简短,甚至只能算一个长句。王主席的嗓音里流露出他的激动。老钱垂下眼皮站在那里,肩膀靠在门框上,一抹红晕漫上了他的额头,他以沉默表示同意。
蜀南电机厂新修的公厕在金工车间旁边,十分豪华气派,四周是铺着草皮的花坛,花坛边上栽着梧桐树,梧桐树上新生的树叶在地上投下缀着光斑的影子。老钱说干就干,他提着一桶黑油漆和一瓶二锅头来到厕所前。厕所的墙脚下有一排丁香,正鲜花怒放,香气扑鼻。伴着花香,老钱敞开喉咙,喝下二两烧酒,然后分别在厕所的墙上写下“男厕所”和“女厕所”。
这时,围观的职工越来越多,老钱获得了片刻的欣慰。只见他在原地踱了几步,从一棵梧桐树的树干上揭下一片树皮,漫不经心地端详了一会儿,才想起还没有落款,他激动地朝四周看了看,走到墙壁前,重新在“男厕所”和“女厕所”的左下角落上自己的大名,四周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老钱并没有抬起眼睛,是胆怯、腼腆,还是一种掩饰,谁都说不清楚,只见他又喝下两大口二锅头,飘飘然走了。
第二天,空气中潮湿阴冷,好像要下雨。市局领导周副局长来蜀南电机厂验收公厕,面对老钱的书法赞不绝口,微微仰着头感叹着。老钱的脑子有一些迷糊,潜意识支配身体行动时还没有什么感觉,听着周副局长的赞美,老钱现在脑子越来越清醒,大脑指挥着身体,反倒觉得神经反应和身体肌肉反应有些失去节拍了,眼神也有些好奇和迷醉起来。
庆功宴周副局长点名要老钱作陪。刹那间,王主席还没有喝酒就仿佛感到酒意开始涌上头,他捂着嘴干呕了几下,深深地陷入了混乱的思绪中。
王主席说:局,局长,此人虽是酒仙,平时沉默寡言,喝酒后却废话连篇,害怕打挠了局长的酒性。王主席说话时,眼睛深陷,大大的嘴巴旁边有愁苦的皱纹。
看到王主席一抹纯真无邪的微笑,周副局长并没有罢休,他用询问的目光注意地看着王主席,说:我要亲自去请他,艺术家嘛,总和酒有不解之缘。
王主席听着周副局长的话,沿着路牙子又走了几步,脚下也有些踉跄起来,带着失望的情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此时,老钱正在画室作画,阳光正照着画室的正面,窗户大开着,暗红色的头发生硬地遮住额头。老钱伸着下巴,目光里流露出沉思,脸上有烦恼,也有狂野的表情,只见他把沾满斑斑点点颜料的海绵在宣纸上揉搓着,眼睛里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周副局长在王主席的陪同下走进画室,老钱湿润的嘴唇半张着说不出话来。倒是周副局长见多识广,反客为主,说:坐、坐、坐,老钱,感谢你的书法为公厕验收一次成功添彩。
老钱的眼里噙满热泪,心里充满感激。他双手放在两腿的缝隙处,向着窗户抬起头,思索的目光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花园。听着周副局长的夸奖,老钱反而木讷寡言,只是偶尔抬起眼睛,表示他在十分注意地听他讲话。
王主席担心老钱的不恭惹怒周副局长,赶紧圆场,说:局,局长,走,喝酒去。然后扭过头来瞪了老钱一眼,心中嘀咕,说:小人得志,喝二两酒,装半斤疯。
周副局长伸直身子,招呼老钱,走,老钱,喝酒去,今天我要好好敬你一杯。听着喝酒,老钱顿时来了精神,得意的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欣喜。
老钱喝酒有个习惯,并总结出一套理论,一口苦,二口甜,三口壮胆。尽管酒仙的雅号在身,但老钱总是小雅,不到万一决不酩酊,更不会烂醉如泥。而今天不同,周副局长一杯接一杯地敬他,一种错误的判断构成了他狂热行为的基础,老钱敞开喉咙,把接二连三递过来的一杯杯酒喝个精光。
内心的激情改变了老钱的面容,他的脸红得像关公。
酒酣耳热,周副局长与老钱之间越来越是熟络,也就省去了好多客套的东西。王主席自始至终都如小媳妇一般,乖乖的坐在周副局长身旁给他倒酒夹菜,偶尔也插几句。在酩酊之后接近如泥的时候,老钱热血沸腾,饱胀的肚皮使他难受,渐渐有了尿意。他起身冲着周副局长说了一句,失陪一会儿,便冲出了百亩湖宾馆。
老钱贪婪地吸着充满春天气息的清新空气,只见宾馆旁边的玻璃门上分别刻绘着男女头像,他疲乏地耸了耸肩冲了进去。要不是他速度快,一泡尿就会撒在裤子里。老钱快步来到一个白色的水槽前,掏出那威武不屈的阳具开始撒尿。一阵哄笑之后,有女人开始大骂,几个精壮的男人奋起扭住他的胳膊,准备揍他。
老钱这时才有功夫环顾四周,原来这是一家发廊,他撒尿的水槽正是宾客洗头的地方。人们围着他站成一圈,那一张张面孔,有的带着敌意,有的带着兴致,等待他的将是无可奈何的结局。一股凉风袭来,吹得他浑身发寒,心里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犯罪感和恐惧心。
周围的人也在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老钱拿手捧起水来想让脑子清醒点儿,他微微的低下头,当他的目光触及水面,人却一下子如遭雷击,不知是天堂或是地狱就是这般景象?在宾馆喝酒的王主席闻听门外人声鼎沸,出门观看,正好发现老钱,赶紧上前解围。只见他摇了摇头,心中又一次嘀咕道,酒仙啊,酒仙,同我们比喝酒,你还嫩了一点。
老钱头脑依然有些迷糊,但激动得直抖,眼睛里充满感激,他一只手紧紧地拽着王主席的衣角,脚步却不由自主的随着王主席走,直至回到宾馆门口才松开手。
其实老钱也想过戒酒,但每次经别人一劝,他又敞开喉咙喝起来,但只是喝到飘飘悠悠的程度,决不会酩酊大醉。妻子也不再管他。老钱的妻子时常有一张绯红的脸,给人一种中风似浮肿,她与老钱从来没有不和的迹象。朋友们都非常羡慕老钱,有这样一位贤淑的妻子给了老钱无限的空间。
周副局长想要一幅山水画送礼,特意请老钱喝酒。
那天,正是周末的早上,老钱掀开被子正要下床,一阵寒气袭来,他赶紧披上被子走到衣橱前找衣服,然而都是陈年的衣服,有的样式过时了,有的已经洗的变型,有的暗色了,还有的起毛了。找了半天,老钱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穿了,有的根本就穿不了,他只好随便找了一套休闲装,骑着自行车去了百亩湖宾馆。
老钱刚锁好了车,正准备进去,宾馆的门童一看他那身脏不拉叽的休闲装,伸手挡住了他,说:先生,我们这儿是高档场所,衣冠不整禁止入内。
市场经济,商家是最狗眼看人低的。老钱却不生气,笑嘻嘻地看着门童,说:你倒是说说看,我哪点衣冠不整了,是光着身子了?还是光着脚?你要是说不出来的话,小心我砸你的店。
门童鄙夷的目光里于是又染上一点害怕,不禁地向后退了一步,可一看宾馆保安就在旁边坐着,顿时又有了底气,门童正要说话,王主席抢前两步,说:这是我朋友。
王主席衣冠楚楚的模样显然比老钱的话更具说服力,门童的态度变了,侧身一伸手说:两位先生里面请。
老钱笑了笑,假装往前走,却忽然伸出一只脚,使了个绊子。门童正在往门外退,冷不防被绊了个趔趄,门童及时扶住门框,才没有当场摔倒。门童回过头来对老钱怒目而视,而老钱早已得意的笑着,加快步伐,跟着王主席上二楼去了。
百亩湖宾馆的女服务员们所穿的旗袍开叉如此之高,旗袍下,真是饱满的、白花花的大腿呀,这些都是老钱没有想到的,那些白花花的大腿,顿时让老钱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色意。为了掩饰,老钱喝了口水,然后捡起一根牙签,全身放松地靠入宽大的沙发式座椅上剔牙,但他游动的眼光中,一直不离包厢门外来来往往的旗袍。
王主席觉得老钱这个样子让外人看见了不好,起身把包厢门关上。这时候,早有服务员把酒水饭菜送上来,工会主席皱了皱眉,咳嗽了一下,老钱收回目光。
王主席没有说话,瞟了一眼正低头夹菜的老钱,那意思是,你自己明白怎么会事儿。包厢内就他们三个人,都算是自己人吃饭,自然也不必把气氛搞的那么热烈,三个人吃着,随意的闲聊几句,王主席倒是注意不冷落老钱。
等到老钱吃的差不多了,周副局长这才倒好酒站起身来对着老钱,说:老钱,今天我要好好敬你三杯。周副局长冲老钱一笑,继续说:今天话我也不多说,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老钱也不敢托大,赶忙起身喝了酒,但是老钱的思维十分清醒,上次出洋相,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克制。
局长,少喝点,少喝点。老钱一边说,一边感到肌体的最深处已被酒的气息灼烧着。
周副局长似乎有些失望,他说:咱们都说些轻松的话题,你一下子搞这么严肃,可让我和王主席都很不适应呢?够朋友,就喝酒。周副局说着自己的倒是哈哈大笑起来。
老钱没理大家,只顾风卷残云般埋头大吃,也不用顾忌什么形象。这些年来,老钱天天早晨和中午只吃一个馒头,晚上再一个馒头,而今天把满桌的菜都吃完了,他才感觉半饱,但也够了。周副局长的话生动而有力,老钱顿时嘴巴发干,是朋友,就喝酒,这让他无法删除那怕一颗字,能和周副局长交朋友,是他一生的造化。
今天,老钱不能再抿酒了,周副局长有话在先,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这样一来,老钱同周副局长连闷了三杯。
老钱把探究和兴味盎然的眼光投向周副局长,嘴角是嘲讽的笑。周副局长也反过来看着老钱,但又像没看见他。这样的场合,王主席自然少不了向老钱表示敬意,老钱又闷了三杯酒。周副局长一再夸奖:老钱,不愧为酒仙,海量,海量。
听着周副局长的夸奖,老钱更加飘飘然了。
人啊,就是摇摆在好人和坏人之间的一种生物。老钱一直以为,别把人都说成好人,也别把人说成坏人,无可否认的,老钱跟老钱的悲惨故事使王主席放下了原有的戒心。一方面,王主席很清楚老钱是什么样的性格,可另一方面,王主席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感谢局、局长。老钱感到异常兴奋,一丝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
主席,还有多少酒?周副局长扭过头来,毫无表情地望着王主席问道。
五瓶,消灭了四瓶,还剩一瓶,来,我们把它分了,喝个团圆酒。几杯酒下肚,王主席的话也有些多了起来,情绪也渐渐的激动起来。
局,局长,我,我看算了。老钱似乎脑袋里边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感觉很别扭,说话有些笨拙,语言里流露出某种恐怖的情绪。这时候,老钱亲身体验了那种从天堂到地狱般的感觉,他仿佛看到了社会上的人情淡薄世态炎凉,也看清了那些人一个个的恶俗嘴脸。
周副局长这个人身上带着几分豪爽的气息,超然脱俗,仪态端庄,说话自然就不必拐弯抹角,他说:老钱,一如既往,继续前进。那声调简直就像一个将军。
老钱顿了顿又喝下两杯,他原本不是那种软弱的人,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如此。酒终于喝下去了,老钱突然感到后悔,眼前的一切开始模模糊糊起来,显得有些呆滞,老钱瞪了周副局长一会儿,首先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
老钱没有办法和一个已经神游物外的人比眼力,因为周副局长眼里根本没有他。温暖的灯光下,老钱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近于悲伤与恐惧的情绪,他直愣愣地盯着局长,似乎要把他看透,然而他终于没有看透的能力,晕倒在桌面上。
今天的画画不成了。周副局长不无遗憾地说。
不会的,酒仙是喝二两酒便装半斤疯的人,等他醒了,保证会画出一幅超过石鲁的传世之作。
不好,他嘴角流血。一看到这儿,想到那有可能造成的可怕后果,周副局长失掉了原来的端庄,连假装一下的惊异都不想表现了。周副局长望了老钱一眼,餐桌上到处都是血,灰暗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苍白得发黄,脸上挂着几串不知道是泪珠还是酒痕,眼神也微有些呆滞。
当他们把老钱送到医院,老钱的妻子也赶来了,然而迎接她的是一具覆盖着白布的躯体,如此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在眼前。
老钱化着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羽化而登仙。老钱的妻子没有哭泣,静静地依偎在他的身旁。三个月后,老钱的妻子做了别人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