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坝纪事

 （一）

蜀南电机厂是一座军转民的三线企业，厂房、宿舍都在山洞里、山沟中，这是当年为了备战的需要，我们的建设者在这方圆十公里的老龙坝上含辛茹苦地奋斗着。
     年复一年，年年如此。
     可这六千多人的单位尽管远离外界，可小道消息却具有天然的繁殖力，追溯起来，早在建厂初期就形成了这种恶习。某某人顶撞了“头儿” 扣了奖金，不到下班就会闹得满“厂”风雨。由于该厂的地皮就只有这么大，不仅建筑集中，日常话题也集中。一件小事就成为某个时期永久性的新闻。这些新闻传来传去，内容变化莫测，也令人啼笑皆非。近日来，全厂议论的中心一下子转移到黄建成的身上，说他在这次机构调整中要当厂长，挽救濒临破产的工厂。省厅的毛贵清副厅长点了他的将。
     黄建成是理工车间的调度长，空闲之余，喜欢为厂报写一些合理化建议，从市场动态、信息预测到人的智力价值，谈一点没沾皮毛的看法，但他“最艰巨的挑战在于人的训练”的论断，的确使毛贵清副厅长点头称是。黄建成，四十有四。俗话说，四十而不惑。他身高一米六八，鼻梁上架着一副800度的近视眼镜，额头上没有一条皱纹，显得非常富态。大概因为常年伏案的缘故，有些驼背，他走起路来，目不转睛，思想高度集中，透露出某种自信的感觉，一看就是书呆子型的人物。他原是某著名大学机械制造系毕业的高才生，毕业后分配到蜀南电机厂。他一直在理工车间从事机械加工，操作C６－２０车床，改革开放后，由于人材断裂层的出现，黄建成被推上管理岗位，从事调度工作。
    由于这个内迁的三线企业，一直由国家下达指令计划，包销产品，这家企业还算不错。附近的姑娘找对象，不是蜀南电机厂的小伙子不找。人们对黄建成这个调度长刮目相看。82年,该厂军转民,同年亏损两百万,主管部门出示黄牌,全厂震惊了,主管部门接二连三更换领导，也无法使蜀南电机厂走出困境。毛副厅长断然决定，调整人材结构，调整经营活动机制，从行政控制为主转到以经济杠杆调节为主，改变过去的垄断管理、权力高度集中的现象。创产品质量，创企业荣誉，创牌子，在竞争中站稳脚跟。这时，人们不得不承认，黄建成是个大能人，是蜀南电机厂的一员猛将。可是，多年来，黄建成只是一个车间的调度长，连中干都算不上，升官发财没有他的份，连科长、主任的候选人名单都不曾提到他的名字。不是大伙儿不认识他，而是他不认识大伙儿，就连厂长、书记的门朝南朝北，他都不知道，当然更说不上有什么深交了。但是，黄建成毕竟是年富力强的大学生，在那年轻化，知识化，革命化的日子，他是难得的人选。然而工厂领导认为他是书呆子，知识信息缺乏的人固然缺少创造，但只图知识饱和，只有一纸文凭的人也只能溺死于书海之中，人们对黄建成敬而远之。好在黄建成“天生我材必有用”地等待着机遇。他有自己独特的奋斗和向往。
    近日来，黄建成的头上似乎有圈祥光，人们用审视的目光关注着他。他的大脑的细胞也异常活跃，有一些官运通享，春风得意的味道。为了寻求那仿佛虚无缥缈的归宿，他苦苦地求索。黄建成突然显示出磁性般的魅力，将人们的目光吸引在自己的身上。
    黄建成交上了好运，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那闪耀着荣誉和价值的东西从他眼前掠过。这时，他想起了许多还没有做出辉煌成绩却含辛茹苦的奋斗者，因此，他宁愿在探索工作中犯错误，也不愿为了保险而放弃探索。
     他对妻子说：“审事度势，奋勇出击是英雄，我不负机遇。”

（二）

厂长这把交椅非他没坐，人们是这样看的。因为预测未来的方法是了解现在，而黄建成现在似乎红得烫人，人们走出陈旧观念的框架，重新认识他，顿时觉得他是一个学识渊博，风趣幽默，能交际，有风度的企业家。学历关，职称关也符合中央政策，在人们的眼中，他已经爬上了权力的峰巅。往日对黄建成不屑一顾的人，而今也笑脸相迎。许多自学成材的发明者，许多因为没有一纸文凭而遭到种种不公正待遇的人，送烟递酒，极力攀他。黄建成深知不听取意见是领导者的职业缺陷，他努力理解与人为善的艺术。要有所作为必需从尊重人开始。
    现在，连他的车间的主任有事也要与他商量，听他的高见。在人们的心目中，黄建成已经是厂长了，平时和他毫无关系的经营科长肖强，也来他家，听他谈经营之道。其实，经营科长肖强与黄建成都是大连人，1971年一起内迁到蜀南电机厂，平日最瞧不起黄建成的就是肖强。他主管经营业务，讲究油滑之道，通过各式各样的关系网，疏通销售渠道，打开新市场。哪些产品在哪儿滞销，在哪儿受欢迎，他是一清二楚的。他认定了黄建成不会有似锦前程，因为黄建成不会对上级一副面孔，对下级一副面孔。但他肖强虽然没有文凭，在单位上也混得颇为得意，可眼下一看这架势，肖强有点心虚了。一天黄昏，肖强将吃不完的五粮液提了两瓶，外加一条阿诗玛香烟来看望黄建成。他一进黄建成家，就像至亲老友一样地对黄建成说：“黄兄，这次你亲自出马，是咱们家乡的光荣啊！”
    黄建成受宠若惊，“肖科长，这是哪里话，你才是我们蜀南电机厂的一大功臣，为我们创造了独特的经营方法。一个企业的生存与发展全在于灵活性和协调性，从这方面讲，还望老弟助我一臂之力。”
    肖强说：“我一定为见效犬马之劳，我赞成老兄的说法，尽快建立一支销售工程师队伍，让他们进入市场。”
    “好，这是老弟的高招，服务性生产应该成为蜀南电机厂的经济基础。”黄建成顿了顿又说：“我们历来重基础，轻运用，重知识，轻能力，论资排辈。说实话，企业只要有你这样的人才，我看蜀南电机厂的振兴指日可待。”黄建成胸有韬略。
     肖强想，黄建成对自己并无敌视，“黄兄，看在同乡人的份上，还望你多多提携。”
     这时，黄建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想起厂里还没有下任命书呢，怎么能在这里高谈阔论。唉，旁观者往往对成功者轻松地赞颂一番，却不知其成功背后的苦痛。尽管他出任厂长是大势所趋，但过早地跳到前台，不能说是一种明智的决策。他赶紧搪塞道：“肖老弟，企业不仅需要书本知识，更需要你这样创造性的人才。”说完之后，黄建成沉默了，不敢再说话，言多必失。不知过了多久，黄建成才以无声无息的方式赶走肖强。
    这段时间，黄建成的家迎来送往，应接不暇。妻子任小秋从不与来人一起座，只顾忙自己的家务活，却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不时提醒丈夫几句。黄建成连忙说：“我又没有发号施令，而是谈我的合理化建议。”
    任小秋不安地说道：“你真是，对单位评头论足，说三道四，岂不得罪人。”她是一个纯朴的妇女，不得不为丈夫往后的处境着想，决不能为了不切实际的目标而牺牲目前的利益。她清楚丈夫，他是一尊不显灵的神，能四平八稳就算烧了高香。
    夜深人静，两口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建成，我可警告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任小秋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人都是有感情的。

（三）

有人说，命是定数，运是活的，命和运能否合一，还是那句老话，事在人为。黄建成雄心勃勃地期待着，他不能让蜀南这片土地因为他没有后台而抹杀其辉煌的成就。黄建成跃跃欲试。
    然而，凡事可遇，不可求，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好事也能变成坏事，正如人们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没有料到黄建成羊肉没有吃到，还赚了一身臊味。
     就在这次改革的风浪中，最紧张的就是温厂长了。他今年五十又八，当县改市的时候，他顺应潮流，从县里来到蜀南电机厂担任厂长。俗话说，识事务者，激流勇退也是好汉。这个文化不高，水平不高的小个子厂长，在改革的浪潮中眼看再没有地方可退了，便只好硬着头皮上。他想，市政府有他的关系，有他的根。温厂长很自信，自信自己在困顿中创造奇迹，掌握命运的良机。
    一天, 市机电局的毛副局长来到蜀南电机厂，谈了改革的精神，要温厂长和一批人退居二线，就在许多人都感到无能为力，消沉颓废的时候，温厂长向毛副局长诉苦了，“我在县里，在蜀南电机厂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人得罪了不少，退下来叫我怎么办啊!”他盼望着毛副局长开恩。
    毛副局长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他不需要妥协和屈从。温厂长一看求情没用，便拿出了看家本领，先尽人事，再听天命，往往命运的转机，就出现在你快要坚持不住的那一刻。这样一想，又起到了心理平衡的作用。
    “毛局长，我在蜀南电机厂干得不好，没有培养好第三梯队，如果能让我再干一年，给我弥补过错的机会，我就心满意足了。”温厂长决不甘心就范。
    毛副局长温和的笑道：“老温，蜀南厂不是没有人材，而是没有选拔人材的制度，黄建成就是振兴蜀南厂很好的人材吗! ”
    一瓢冷水，从头凉到脚，周身的血液似乎也凝固了。黄建成，这个丧门星。但温厂长毕竟是有后台的人，他要通过他的关系，他的权力，挽回败局。
     一封密信送到了市领导的手里。
    几天后,温厂长将黄建成请到家里，热情、诚恳、开门见山地说：“建成，这次机构改革，根据局里精神和厂党委的意见，你是一个很理想的人选。我们也将你的名单呈报市委。为了蜀南厂的振兴，本人甘当人梯，决不计较人的恩怨、得失。”
    老实忠厚的黄建成很激动，眼眶含着泪花。他被温厂长唯才是举的无私精神感动了。
   “建成,蜀南厂有你,我也就放心了。”
    黄建成回敬道：“温厂长，我能力有限，还望你指导。”
   “当然吗，你快回去写一份就职报告，市委很快派人来考查，越细越好。”
    温厂长将黄建成打发走，便随即出门，走家串户，看望这个主任，那个科长，一连好几天，忙得不亦乐乎。
    人是万物的精灵，温厂长在物变无穷，时变无休的世界中，相信上天不会疏忽他，难为他的。他相信命运最积极的注释就是化解自己心中的困顿，茅塞，纷扰，技巧性地化解稳厄，更达观，更勇敢地面对对手。经过战略性的较量，果然收到了成效，蜀南厂顿时涌起一股寒流，流言蜚语传遍全厂，其内容，其速度，其效果，足使蜀南厂颤抖三分钟。
    无论事态或人情发展到一个极限，必然招致相反的结果，过渡到对立的一面。黄建成忽视了盛极必衰，乐极生悲，物极必反的哲学道理。“黄建成图谋篡权，拉帮结派。” “黄建成锋芒毕露，目空一切。” “黄建成借辅导为名, 与一少女在家私混。” ……
     瞬间，黄建成变形了，对人际关系，他本来就穷于辞令，又不懂得阴静阳躁，阳露阴藏的道理。人之行事贵在中庸，不偏不倚,为德之至者。其他问题，我们暂且不说,那风流韵事就足够你垮台。这是历来奸诈之徒整人的高招，而黄建成此时还蒙在鼓里，撰写他的改革规划，却不知外界风云变幻。
    这是一份战略性的规划，是四十四年来对人生第一次回顾，然而他却不知道，当他的规划摆在市长桌上的时候，一份富有攻击性的材料，盖着鲜红的印章也摆在市长桌上。

（四）

冒着老龙坝上多情的风雨，市委考察队走家串户，寻根问底，调查黄建成的问题。在走访的过程中，他们发现一切说法都合情合理，考察队大吃一惊，充分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根据肖强的证明材料，有一年高考前夕，黄建成家来了一位东北姑娘，黄建成还为她购买连衣裙。东北姑娘在他家住宿期间，任小秋同他吵闹不休……
    考察队赶紧向市委汇报，市长当即拍板，“此人脱离群众，风流倜傥，这历来是用人之大忌，看来黄建成并不是理想的人材。”
    市委为了挽救和教育黄建成，令考察队给予正面帮助。“黄建成同志，听说你家来了一个东北姑娘，你为她购买连衣裙，同妻子闹翻了，有这回事吗？”
    “有这回事，我的侄女黄腊梅来我家复习功课，准备高考。当时，我哥哥刚刚出了车祸死了，嫂子又改嫁了，我便把她接来我家复习。不巧的是岳母又病逝了，小秋催我回家处理后事，我未按时回去，小秋不高兴了，同我吵了一架。”
    “原来如此？”
     市委的考查结束了，关于黄建成的问题，纯属误会，然而对他来说，一切都晚了。黄建成要当厂长，三年后再会，因为温厂长早已被市委宣布连任。全厂皆大欢喜。
     黄建成仍然当他的车间调度员，人更瘦了，脸更白了，腰更弯了，两只并不太好看的眼睛总是盯着地面，似乎在深情地告诉人们：“人们往往对失败者轻松地惋惜一番，却不知其意志上已经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