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位置

时间如潮水一样流去，转眼间我便过了天命之年，然而我想不到的竟是写了好几篇掉念亡友的文章，这上我的心情格外的沉重。原本打算为万一宾先生撰写一篇《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美术评论，网上的一篇《四川著名画家万一宾逝世》的新闻报道，竟然把我久久定格在遗憾与疑问中。

这是2014年9月19日的深夜，窗外的风渐渐有了秋凉的感觉，对遥远往事的模糊回忆，总是在我的内心深处不断的起伏和翻腾。一宾先生走了，但他给这个世界留下的东西，在我的记忆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寻找存在的意义和方向，其影响绝不是地域性的。

面对荧屏，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然而时间并不能让人忘记所有，万一宾先生在我大脑中记忆的痕迹又清晰地浮现出来。认识万一宾先生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家父重新在古镇牛华溪装裱字画，万一宾先生及其夫人方惠老师便成了我家的常客，我与他们夫妇也渐渐熟悉起来。

交往中我得知，万一宾先生不仅在绘画上自成一格，而且“有敏于诗赋的气质”，其诗集《窄宽庐吟草》被嘉州文坛名宿李伏伽称为先生称为“一部很有特色的诗词集”。当时，我属于名符其实的文学青年，能与一宾先生交流诗意的话题，自然有一种莫大的欣喜。

是的，我与万一宾先生的友情正是因画而起，因诗而生。时间的浓渡凝固在笔端，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又渐渐涌上了心头。记得1990年的夏天，万一宾先生准备创办一本《乐山文化》杂志，并亲任主编，我瞬间有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兴奋。有一天，万一宾先生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写一首诗，打算在创刊号上刊出，这让我格外的兴奋，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要将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实属不易，何况我还是一个没有出茅庐的文学青年，就有主编亲自约稿，真让我有范进中举的感觉。当天晚上，我便连夜写出了一首《我家有株仙人掌》。诗的内容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大概意思，我每天如何给仙人掌浇水，一旦遇到出太阳的日子，我便将那盆仙人掌端进卧室，在我爱心的照耀下仙人掌如何茁壮成长，结尾还来了大段的抒情。用今天小学作文老师的标准来说，真可谓语言优美，叙述具体，我陶醉在我那独具匠心的构思中。

至少对我而言，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作品寄出之后，我便盼望着《乐山文化》出刊的消息，然而真想不到，我盼来的却是万一宾先生给我的退稿信，我一下子失落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满。我在心里反复问自己，他不是常说要帮助我吗？

岁月在瞬间苍老了许多，那种浅浅的痛，无法让我得到释怀，我连续几个星期没有回牛华老家，以免见到万一宾先生，让双方都觉得尴尬。其实，我的心思并没有瞒过万一宾先生。有一天，方惠老师托人给我父亲带来口信，说一宾先生给我画了一幅画，希望我抽空去他家取。

那是一个难得的星期天，天气格外的好，阳光灿烂，天空高远，我一大早就直奔万一宾先生在艺研所的宿舍，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他的家在顶楼，光线特别充足。这时，他从书柜里拿出一幅四尺斗方的仕女图《凉山风情》。我早就对万一宾的绘画充满期待，而他为我创作的作品，笔墨简约，以神取形，以意取形，意到笔先，在点线交融，块面结合上，又显出一种现代意味，达到了“造极而生”，匠心独运的境界，其实乐山藏家都知道，万一宾先生的画，出手并不多，专门为一个文学后生画画，实属难得，真到今天，我还把这幅作品珍藏在家中的书柜里，也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欣赏完画之后，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方惠老师已给我们泡上了一壶上好的竹叶青。一宾先生顾不上喝茶，又忙碌起来，只见他将画室的一盆仙人掌端到了洒满阳光的露台上，原来他家也栽植有仙人掌，我隐约地窥见了答案，找到了万一宾先生给我退稿的原因。

阳台上通风良好，空气新鲜，如果让仙人掌生长在通风不良的环境里，它就没有光泽，没有新鲜感。在内心深处持续的对话中，我明白了“万物生长靠太阳”，尤其是仙人掌，阳光是他生存的能源，强阳光能促进他多开花，多结果，而且它有非凡的抗捍能力，它是植物王国中最耐人寻味的花卉，需要特殊的生存环境，如果我们不了解它的特殊生长属性，用裁培普通花卉的方式来关照它，就背离了生活。

这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教诲，我明白了，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是一宾先生摆弄那盆仙人掌的寓意所在。一宾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如果我们对弱者过分关爱，未必就是好事。他一一举出生活中好心办坏事的例子。我终于发现那首《我家有株仙人掌》的症疾所在，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中午的时候，方惠老师已摆上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我顾不得体面便宜狼吞虎咽起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探讨诗歌创作，后来回家之后，我又重新写了一组《故乡的遗风》。故乡是我童年生活和成长的地方，尽管离开故乡多年，但我一闭上眼睛，故乡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就会像电影胶片似的，浮现在我的大脑中，我赶紧把它寄给一宾先生。经过一宾先生仔细修改润色，一首《故乡的石桥》刊发在了第二期的《乐山文化》上。

记忆的碎片不断的袭来，却又无法引我达到怀念的深处，尽管往事已铺上一层浅浅的灰尘，然而我真的不愿写这样的怀念文章。是的，在我的内心深处，这样的离别似乎显得有些匆忙，让人有着太多的不舍。望着一宾先生远去的背影，我想最好的怀念是深藏，藉此追念一个远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