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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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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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樛木

上篇 控制论

 

1

“再见一次也好。”宿目把这句话喃喃重复了有三十遍,自从那天晓蕊在QQ上告诉他要过来找他。

“再见一次!”这是晓蕊电话里的原话,“算遂了我最后的念想吧。现在想想你的样子脑海里都模糊一片,像是有几个世纪不见了。”

其实距上次见面,只隔了一个学期。上个寒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宿目第一次见到了晓蕊。这会儿暑假刚刚开始,将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但算上网络上的时间,两个人却足足认识两年多了。

颜晓蕊是宿目QQ上加的第二个好友。九十年代末的临城,网络的确还是新鲜的东西。带他“触网”的——他QQ的首个好友——是办公室的对桌郝大姐。办公室就他们两个人,是隶属于公司总师办的一个非正式科室,负责生产部门的工艺管理审核。宿目也算是公司指定的非正式的负责人,他的唯一“领导”对象郝大姐还是公司一位副总的太太。除了有时神秘兮兮在办公室对宿目讲一些公司内外的“风流韵事”,郝大姐也足够热心。她常常对其他同事说宿目喜欢新潮,还在有一天教宿目用电话线接入了办公室的电脑,把丈夫在“临城信息港”的用户名和口令告诉了他。

宿目只是偶尔上班时将办公电话转移到新买的手机上,“尝鲜”一下网络。他不大关注新闻旧闻满屏的所谓“门户网站”,喜欢去“临城信息港”的“临水论坛”翻翻页,信口评论一番,也顺便将一些以前的小文贴上去“等候吐槽”。郝大姐则不然,她一占住就是小半天。看她忙得不不亦乐乎,宿目问起什么网站如此好玩时,她才知道宿目还没有学会网上聊天。

“都是这网上聊天惹的!”宿目小声嘟呶了一句。墙角电脑旁的郝大姐聚精会神地,不可能听到,却突然冒出一句,只是头也没抬:

“晚上有约?是个姑娘吧?”

宿目心里有点发毛。刚才晓蕊的电话,他只在最后的“下班后我在你公司大门对面等你”含混地嗯啊了几个词,按说郝大姐听不出什么端倪:

“同学聚会,一个女同学从济南回来。”

“还当是年初你那个表妹。”

郝大姐的这句让宿目觉得额头沁出了细汗。寒假里那个下午晓蕊来找他,是用公司警卫室的电话打过来的。她的家在一个镇子上,早两天她就从QQ上告诉宿目要过来,宿目也因为她是为自己帮一个重要的忙而应允了的,只是真的来了却让宿目感到略略有些慌张。

“警卫室老秦说你那个表妹很会说话,还说跟小孙长得很像呢!”小孙是宿目结婚六年的妻子,跟郝大姐很熟识,郝大姐每每提起她时常夸宿目眼光不错,盯住了公司加工厂的厂花。那次等到第二天脸色极不好看的宿目进到办公室,郝大姐有意无意聊到这两句时,宿目不知道喜欢打听事的郝大姐最终了解了多少,但这个“表妹”“很会聊天”倒也让他认同。

他和晓蕊真正的聊天当然都在网上。宿目有一次晚上加完班试着按郝大姐的说法在“临城信息港”的“临水聊斋”上注册了网名“阿飞”,也是很快被聊天室里“很会聊天”的“冰人”颜晓蕊吸引了眼球和手指。又很快地,他应她的“单挑”要求加了QQ好友。

寒假那个下午他像做了错事在郝大姐的注目下溜出办公室,却在楼梯间徘徊了许久。他们在QQ上时聊得很欢,得知她也是“临水论坛”的多产“批评家”后,他还常常拿从前瞎纣的一些所谓情诗逗她。她倒认真,每一首都非得评论出个子丑寅卯,还不时假装行家分析他哪个句子里投入的情绪。她也常常写些小文,吐槽自己正读的法律专业。时间久了,她对宿目说“我在你那儿差不多都透明了吧”,但当宿目让她发几张“玉照”时,却一边说着太丑拿不出门,一边给了一张据说是高三毕业时的大合影。

宿目就是努力回忆着勉强只看得出男女的大合影里晓蕊的样子,一边迟疑地在楼梯上往下迈着步子。他记得她说过身高一米六九,还曾自诩身材极好。“有这么高,应该不会认错吧?”到了楼下,突然像得了激励,只是盯住警卫室四周的眼光总有些不自信。

2

晓蕊站在公司大门对面的一棵樱花树近旁,穿了一条白底蓝色竖道的连衣裙,眼神让宿目感到过于冷静。与寒假那次初见反差太大,宿目有点走神……

“嗨嗨,肯定是你阿飞,不会错吧?”还有十几米远晓蕊便对张望着走过来的宿目摆手,眼睛弯成两道线。离得近了,高挑的被黑妮长款大衣裹紧的身形立马让宿目对上了号。再靠近,宿目观察到脸型与那两只“弯眼”很配,只是肤色稍暗了些,还密布了好些红痘痘。

妻子小孙长得很漂亮,这点宿目承认,也是他当年发誓追到她的动力。他喜欢陪光鲜亮丽的女朋友逛街,虽然后来想想更像是一种猎手收获后的炫耀。“除去比小孙高出一截,脸型身型甚至发型远望过去都与小孙极像,眼睛却小了许多,还有一堆小豆豆……”宿目在高中时,只要面对镜子,都会极端厌恶自己长满红痘痘的脸。

“吓到你了?”晓蕊还笑弯着眼,紧走几步,伸出右手横着拍了拍宿目的肩,扳成并肩往外的队形,“别犯花痴了,又不是相亲。快到那边,我们谈正事......徐正阳我都联系好了,单等你订个地方呢。去哪?他叔叔还约了单位的几个同事。”

晓蕊在QQ上说的正事宿目反而忘了先提起,来消除那一点可恶的紧张感。

春节前的一个周末,晓蕊在QQ上说看到有个人骑单车带着一个男孩,怀疑是宿目与儿子。宿目努力回忆了一下,回复说倒有可能。聊天间他谈起4岁多的儿子由于当时没能进入机关幼儿园,可能很难顺利升入市第一中心小学。晓蕊回复抓紧转学机关幼儿园啊,宿目说哪能那么容易。“我试试帮你托托人。”宿目对这话没多在意,可不到三天她便回信差不多成了,只是需要请一次客最终搞定。请客倒没什么,但由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张罗招呼,宿目总觉得怪怪的,所以在QQ上答应时让晓蕊看起来感到很勉强。

“那太好了!”宿目顺手抹了一把脸,额头上真有汗,不过情绪却迅速回归,似乎快要恢复到曾在网上自诩的“随意碾压学生党的大叔”,“想去哪儿啊?贵宾楼吧,城里最好的了。总之你太有才了哈哈!”

“哪有才可凭?个人魅力而已!”晓蕊笑成了一朵花,宿目还看到了她笑出来的一颗小虎牙,但眼光忍不住又瞄到了脸上散开的小痘痘,那些小痘痘看上去更红了。

晓蕊在QQ上提到过徐正阳几次,一开始却只说是一枚学霸。有一次宿目戏谑她“对情诗这么有研究,肯定恋爱经验丰富”时,她说只有纸上经验。再问,她道出曾被一个同学紧追不舍好几年:

“一个像你一样的理工男,矮矮胖胖的那种。我这么丑的主都能入他法眼,大概想替他们家的子孙改良一下品种想疯了吧!”

晓蕊这句话逗得两人对着电脑屏幕笑了好大一会儿。后面的另一次聊天,却不用宿目问她就主动“坦白”也有一个自己暗恋了好几年的人,然后说出的是徐正阳的名字。

徐正阳和那个追她的同学——后来晓蕊告诉宿目叫吕强——高一时分在同一个班,高二分科两个男生都去读了理科。徐正阳是那种绝对的学霸,而晓蕊说起自己,“除了数学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理化生物都是半吊子”。

“应该就是那次,突然给我脑门开了一下窍。数学老师让我在黑板上演算完一道题目,我走下讲台时他冒了一句‘这才是天分,徐正阳若是与颜晓蕊配对,那真可谓天下无敌。”再后来宿目又追问进展,晓蕊回了一句“反正我总有办法让他知道我的存在,他开不开窍就是他的事了”便再无下文。又问吕强,却是也在济南读大学,据说还未死心。

宿目终于让他一个高中同学在贵宾楼订好房间,他让晓蕊告知徐正阳他们时间地点,建议然后可到附近一家书店转转,因为自己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晓蕊接过手机嘻嘻笑着“可不呢,我还是与徐正阳约个会吧”:

“徐正阳,方便的话告诉我现在的位置,我过去找你!”

3

“嗨嗨,终于等到你下班了。”晓蕊突然从宿目眼中的“冷静”变了笑脸,都让宿目看不出是否在刻意让周边空气变活:

“我又约了徐正阳陪你呢,他答应得倒痛快,还带了女朋友!”

“啥子陪我?我找个地方请你们。怎么,他有公开的女朋友了?”

“从北京带回来的,前些时候给我发过照片,像仙子呢!”

宿目心里却像感到堵了一下。放在以前,晓蕊早在QQ上告诉他了,甚至那个所谓仙子的照片也会发来让他评论一番,可从上个寒假过后他知道这些又变成不可能,至少他们谁也没再变回原来晓蕊说的“透明人”。两个人依旧会在论坛里彼此评论文章,也会如从前一般对某个诸如文学、历史等话题争个不休,却已很少无所顾忌如初,比如用某首情诗挖苦对方、以某个电影桥段彼此影射……宿目总觉得缺了这些“游戏”像当即把自己打回了原型,嘴巴被用模具定住,面对电脑常常想不起怎么开口。有一次晓蕊冷不丁发来一句“放了暑假我再过去找你”,宿目竟一下僵在那儿不知如何回复,而晓蕊也似乎有意配合他的沉默,足足二三十秒以后才发了句“玩笑话”将话题隔了过去。

“咱不去那次的什么贵宾楼了,我让徐正阳找了个小地方。就是在一块吹吹牛,可不能像上次正规场合。”

正规场合……宿目对那个晚上的前半场记忆还历历在目,开局的确非常正规。

宿目的高中同学刘林不久前刚刚被提拔为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安排这种小小宴请自然不在话下。他一再嘱咐宿目只管吃饭走人,帐单由他挂到单位接待费。宿目拒绝了几声,他又提到宿目也经常帮自己忙,宿目便没再坚持。

客人分别是徐正阳的副局长叔叔、单位负责办理宿目儿子转学业务的于科长、徐局长的司机老刘,六个人托刘林的福占了一个大间。宿目坐了主陪位置,对徐局长抱歉说儿子还没开学,妻子这两天请假陪他在老家,晓蕊立马指定徐正阳为宿目做副陪,自己坐在他们叔侄之间。

饭菜标准早由刘林预订,宿目正与刚刚入座的客人客套寒喧,晓蕊已招呼服务员确定了酒水:

“先上两瓶白酒两瓶啤酒。徐叔叔,你们都得白酒吧?估计一会儿还得两瓶。正阳和我,您就放一马吧。”

“还是晓蕊痛快。现在的大学生都兴斗酒量了,你俩喝啤酒过瘾吗?”徐局长哈哈一笑。后来在QQ上问起晓蕊,她说只在三年前刚考上大学时见过徐正阳的叔叔一次,宿目甚表怀疑。

“颜晓蕊酒量大,这两瓶大概不够她一个人喝。我那点酒量就熊了。”徐正阳的话引来晓蕊好几声抗议,别人也跟着劝了几句,宿目才宣布正式开席。

席间气氛并不沉闷,宿目边与徐正阳一板一眼履行着主陪副陪轮番敬酒的程序,一边连感谢带祝福甚至拜年的话说了几大套,整整十个轮次下来,两瓶白酒均已见底。跟着喝了两大杯啤酒的晓蕊招呼服务员又拿来两瓶白酒给客人斟满,自己也倒满一大杯子啤酒,站起来自告奋勇以“偏陪”的身份敬了一轮:

“我替表哥谢谢徐叔叔、于科长的大力帮忙,必须的!”

“表哥?”宿目怪自己疏忽了这一层,若不是类似表哥等的亲戚关系,晓蕊凭什么说服徐局长为自己帮忙?实话实说的“网友”,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随后展开的自由敬酒却似乎越来越偏离“正规”。宿目以前常常对晓蕊吹嘘酒量无敌,实际在公司总师办十几个人里也能排到前几名,这次却遇到了强劲对手,除了局长科长,连那个司机老刘的“酒风”之痛快也让他侧目。眼前的每个人越来越“亲切”,觥筹交错间个宿目与局长科长们也称兄道弟起来,徐正阳却端着酒杯过来叫宿目表哥:

“颜晓蕊常提到您,说您是个大作家,她很少那样夸人的……她啊,指定是个好律师,但也可惜了,她数学更有天份,应该研究控制论……”

“说别人坏话会跳坏自己眼皮的!”晓蕊也端着一杯啤酒过来,眯着眼一副偷听得逞的神色。但这一句话,却成了宿目日后回忆了几十遍,那个晚上能够记起来的最后一句话。

4

徐正阳的女朋友李雪是那种小鸟依人型的,架了一副金丝眼镜,细声细语间满含了南方小女子的软气。一见面宿目就觉得两人很般配,那种宿目心中定格了的理想恋人情境——男生阳光,女生甜美。

晓蕊似乎也让自己文静地遂了这个粥店的四人雅间,她静在那儿时竟然让宿目突然想到了古典场景中的“低眉顺眼”。但她永远静不了几分钟,两大碗特色粥和几种很精致的菜品上来,晓蕊就非要给宿目开了一瓶白酒。徐正阳表示喝不了白的,他的小女友更是一滴不沾,晓蕊环顾了两圈,为徐正阳和自己斟满啤酒:

“我还是先陪我们学校女生公认的男神喝几杯啤酒,呆会儿再与你赛一下白酒。”

说完,眼神在宿目脸上定了有两秒,宿目赶紧满口附和着举起杯子为儿子成功转学致谢而开场。

气氛非常轻松,两位男人间的谈话很绅士,只是在晓蕊提起学校往事打趣徐正阳时,才跟上几句笑声。晓蕊的目光轮转在宿目和徐正阳脸上,宿目没敢过多去看她的眼睛,但能感觉到自己吸引了更多的视线。这时晓蕊却转身揽住了李雪的肩头:

“徐正阳可是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学霸,你真有眼光。我们班的女同学都暗恋过他呢!”

“那也包括你了,嘿嘿!”

“我啊,暗恋了两三年呢。嘘……别让他听见,我没跟他说过。”

晓蕊夸张的禁声动作惹得几个人一阵轻笑。宿目没去看旁边徐正阳的脸色,但注意到他的小女友注视徐正阳的眼神,那种不可言说的热恋中的眼神。晓蕊此时已放下啤酒开喝了两三小杯白酒,脸上早添了腮红,小痘痘印子也被着了红色,宿目不觉多看了几眼,却似乎没了以前想像中的刺眼。

“我表嫂可漂亮了,与我帅气的表哥那叫一个般配,跟你们两个金童玉女一样。”晓蕊应该根本没见过宿目的妻子小孙。

宿目知道自己脸一定很红,他觉得酒意也开始上升。几次目光扫过晓蕊他都不自觉地拿她与妻子对比,极像的发型、脸型,“眼睛迷起来,也跟妻子差不多……”

“颜晓蕊还是去一中颜老师的宿舍住下?”从粥店出门,徐正阳问了一句。

“对啊,寒假那次晓蕊说起过她晚上要去一中那个堂姐的宿舍,怎么后来却是……”宿目心里正疑惑,被晓蕊拉了一把:

“嗯啊,表哥送我过去。我们到临河大道那边打个车,拜拜……”

时间还不到8点,天似乎也没完全黑透,但临水大道上出租并不好打。站在那儿的三四分钟,大概也有酒的缘故,让宿目脑子乱糟糟的,像总捉不到话题。他偷偷瞄了晓蕊好几眼,暗色里也没读出什么表情。

“去临城宾馆。”刚坐进出租的宿目疑惑地看了晓蕊一眼:

“怎么?”

“嘘……”晓蕊做一个禁声的动作,指了指司机。

下车后晓蕊告诉宿目,她不愿意去堂姐那儿。她说以前曾陪一个大学同学来临城宾馆住过,让宿目在院子里稍等,一会儿从大厅跑出来交给宿目一张房卡:

“天这么早陪我说说话吧。603房间,怕碰到熟人的话稍等一会儿再过去吧……”一转身急匆匆跑进去。

宿目敲门没有回应,用房卡开门却听到浴室的哗哗水声和一声招呼。眼前的大床比他家的那张还宽,上面还零落着晓蕊的连衣裙和丝袜。他越过床坐进一个圈椅里,抬头却正对着浴室,虽然毛玻璃后面只能看出模糊的人影。他觉得醉意好像升得很快,思绪变得迷乱。

“那天……”那个寒假的早晨,却仿佛又真切起来。

那天,宿目睁开眼时已感到房间全亮了。他觉得还有些昏沉,喉咙干渴得厉害,挣扎着坐起来一转身,却一个激灵让头脑彻底清醒:旁边另一个被窝里,露出晓蕊刚刚醒来的脸。

“你醒了?”晓蕊脸先红了。

“你怎么……”他快速掠了一下自己只穿着小短裤的下身,“我们怎么了?”

“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都发生了……”宿目又重复了好几遍那个早上晓蕊的这句话,浴室门却突然开了,对宿目点了一下头向床边走去。

“那天晓蕊红着脸起身,也是穿了这种与妻子差不多款式的睡衣。”宿目又记起晓蕊拿睡衣时只穿了文胸和小内裤的背影,“身形真的跟小孙一样……都发生了?我没有丝毫记忆……长发湿着披下来也跟小孙一样……我也像晴雯说的担了虚名……”

蓦地,宿目紧走两步从后面抱住了晓蕊。晓蕊挣扎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紧。宿目觉得心快要跳出来,一种躁热正迅速将他包围。晓蕊大概感到了他抵住自己的下身的异样,猛地挣了一下,反而让宿目顺势将她转过来抱个满怀,热唇也让他寻到了……

“担了虚名……我不要……”失神一般了的宿目似乎从晓蕊的一番番阻挡中得了反作用力,他觉得另一个鲁莽粗暴的自己已完全占据了躯壳,身体纠缠里读到的湿滑更像给了他坚决的鼓励。

“啊!”突如其来的异常痛苦的喊声、怀抱中的战栗扭动、身体的异样感觉让宿目陡生出一种慌乱。他挣扎开晓蕊双手的紧箍,点点猩红迅速将他打醒:

“你怎么……”

“嗯。你赢了……我的第一次!”

“可是那天……”

“那天……你睡得像一只失能的猪……关键是,那天我还不想彻底失去你!”

宿目被推着离开房间时,灵魂好像还没有完全回来。晓蕊的眼神再次变成那种“冷静”,宿目又是不自觉地从她红朴朴的脸上注意到了几堆痘印子,还是有点刺眼。

 

下篇 人兽之间

 

1

“咣”的一声,一阵大风突然将卧室门吹关。宿目和妻子都被惊醒了,妻子小孙嘟呶了一句“过来雨了”,宿目起身检查一下几个房间的门窗,回到床上小孙已发出轻轻的鼾声。宿目却一时没了睡意,打开手机看到已近凌晨3点,赶忙去世界杯专题找结局比分。昨晚在单位的酒局有些超量,德国对韩国的比赛只看完半场就撑不开眼皮了。0:2!宿目倒没感到太意外,上半场看完时宿目对德国队的评价是太花哨而不自信,就像一只狼捕猎功夫全面扎实,但目光里却毫无血性。

快到知天命之年的宿目自觉早已消磨了从学生时代开始的对于世界杯的狂热。放在前几届,自己看好和支持的球队会一直紧追不舍,熬夜当然不在话下。除了迷恋时间最长却每每让人失望的阿根廷队,其他如西班牙、德国、巴西等,他自诩的慧眼还常常得到周围或真或伪的球迷朋友的称许。“巴西半场就两球进账,闷在床上还不如去看上半小时内马尔,看看如何率领五星巴西横扫塞尔维亚。”宿目悄悄起床,小孙还打着轻鼾,暗影里肉嘟嘟的背影让宿目忍不住瞄了一眼。小孙一直保持着裸睡的习惯,从前的夏天早晨宿目起床锻炼时,常常被横陈着的曼妙的剪影吸引住眼球,但是这几年“剪影”的不断“发福”让宿目“眼福”不再,几天前小孙嘟囔着体重又升了五六斤时,宿目还不失时机嘲笑长成“肥婆一堆”了。

宿目和妻子从前所在的公司在世纪初的“改制”大潮中迅速折戟,两千多人的企业还趴在原地,职工却剩了不足一百人。小孙和宿目先后离开公司都十年多了,小孙的十几年一直在原公司一位副总另行创业的公司做生产统计,宿目则换了三四家单位,现在的岗位是一家公司的技术管理,“跳槽”不到两年。

巴西球员玩得很放松,虽然再无建树,却也足够让宿目尽兴。四点整,宿目再回到床上时看了看表,离平时的起床时间只剩下一个多小时。可能还是酒精的作用,脑门开始有点胀疼,伴着努力争取再睡一觉的念头和十几次沉重的翻身,终于熬不下去决然起床时,宿目的目光在妻子的裸身上怔怔地定住。

“有二十天没亲热了吧?”宿目懒得去数确切的时间,从前那种常常醒来后的“心血来潮”好像已离得太远,脑海刚刚晃过几幅两个人腻在一起相约赖床的画面,不一会儿却强迫症似地又挤进被他自己称作的那道“梗”。

“起床了么,亲亲?”

也是个夏天的早晨,一番温存后宿目放小孙去浴室冲澡,不觉又涌上的睡意却突然被另一侧床头柜上的叮咚声吵到。小孙从前的手机一直使用振动或静音,大概这部新换的手机还没设置好吧。宿目伸过头去时,屏幕还亮着。

“亲亲?”看到是一个叫“力士”的人的微信,宿目感到睡意全被打醒。

“或许是多打了一个‘亲’吧。”宿目找到了理由。他虽然不像小孙常常整晚粘在微信聊天,但也知道“亲”这个字眼用得很滥,甚至无论男男女女。

宿目说服了自己,但“梗”的种子却种下。他没有声张,却对小孙一段时间以来乐此不疲的同学聚会,有意无意加了些阻挠。小孙浑然不知宿目心事,还是常常回来大讲他们聚会间的趣事,宿目也留意到小孙大多是驾车与同一个小区的女同学林瑜同去,直到那一次……

宿目没有例行去书桌读书,而是躺进沙发有搭无搭地瞅着电视。小孙提前打了招呼去参加同学聚会,只是车还停在楼下。到十点钟,宿目已经向窗外车的方位张望了足有六七次。又过了十几分钟,宿目考虑是不是该电话问问,小孙带着几分酒气开了门。

宿目并未太介意。自己常常在各类应酬后满身酒气回家,小孙也有一些酒量,不过很少喝酒而已。他只是觉得小孙似乎兴味未减,从拉着宿目倒在床上腻住,到进入状态的迅疾,有一些出乎他的意料,浑不知那道开始牵绊他的“梗”的种子正悄然发芽。

“又想你了!”小孙床头的手机一亮,便被对小孙手机“过敏”的宿目看个正着。

“力士是谁?”宿目像被冷气灌头。

“一个同学。喝醉了!”小孙一把将手机拿过,直接关了机。

“亲亲……想你……”宿目的目光从还打着轻鼾的那一堆肉身上移开,从卧室转到客厅那端的书房,想也没想,发出了今天的第一条微信,给晓蕊:

“亲”。

2

“最后一次见面,我答应过你的。包括那个QQ,也不会再有你。”

那个晚上晓蕊真的说到做到,宿目回到家便发现QQ好友里的“冰人”头像真的变成了灰色。宿目心里乱糟糟的,但有一点他清楚,他从晓蕊“冷静”的眼里看到了决绝。他将郝大姐搬到重新申请的一个QQ号,对于那个只保留了晓蕊一个灰色头像的QQ,开始的几年他每天仍忘不了挂到线上,后来却记不起是哪一次更新系统后彻底忽略了那个图标。

那道“梗”生出萌芽的第二天上午——后来被宿目认定为前半生最难忘的记忆片段之一——他反复在小孙仅有的几句简单辩解中摇摆,终于从心底用一堆“不良”猜疑将那道“梗”做实。他感到很委屈,妻子是自己用心追来的,小孙的漂亮贤惠也一直被视为自己自豪的“本钱”之一。有一次同事小周感叹“结婚前满大街找不到美女,现在到街上看看哪一个姑娘也比自己老婆漂亮”时,宿目便很不以为然。不仅欣赏,他自觉对妻子从身到心也纯洁与忠诚,除了多年前与晓蕊的那次“意外”……

突然想到的这个名字,让宿目立即觉得心底有一种冲动在蔓延。他鬼使神差从笔记本翻出那个“阿飞”的QQ号与密码,登上电脑时差点叫出来:“冰人”居然在线上!

“是你吗,晓……”

“蕊!当然了,你希望是谁呢?”

“我的这个号只有一个好友。”

“我的也是。”

接下来更是除了让宿目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还由衷地感叹这世界多么奇妙:因为一个大学同学还记得晓蕊的这个QQ邮箱,晓蕊取信时才有这一次忍不住的登录——十几年来的第一次!

两人像是默契地完成了一次老朋友的久别重逢:很自然地互加了微信,心照不宣从不提及往事,只是在互道近况时宿目得知晓蕊的丈夫正是从前提到过的吕强。

“也够痴心的!”宿目赞叹吕强的一路紧追:考研报上海同一所学校,晓蕊毕业落户魔都考入政府机关,吕强则就近进了一家公司。

“那又怎样?”晓蕊没再接这个话题,倒是对单位的一些营营苟苟颇感心累。好色的处长、贪财的同事“大叔”……她说常有一种随时逃离的冲动。吕强“主业”外的几笔投资接连失败,也不时为她心头添堵。

“今年好像诸事不顺,你再给排八字看看吧。”宿目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用一些算命软件调侃她的时候,他也真心喜欢这种轻松的聊天时刻,至少头脑在互相戏谑里已浑无小孙的影子和那道所谓的“梗”。

“嗯嗯……流年与日柱天克地冲,可能有大不顺,家中有添丁之喜可解……抓紧添丁啊!”宿目忍住笑。

“真是活神仙!”晓蕊的回复让宿目心里一动:

“莫非真的要添丁?”

“觉悟高啊,国家都号召了,能不积极响应?”

晓蕊后来聊起自己其实是“被动”地响应。她和吕强7岁的女儿刚刚升入小学,国家放开了“二孩”政策。晓蕊起初对这一所谓“希望工程”并不动心,但看到作为家中独子的吕强面临父母、亲戚等的压力越来越大,终于答应“动工”。晓蕊对宿目算起“工期”竟有了近一年之长,宿目开玩笑说不能如期“竣工”是否施工不合规范,晓蕊说再规范不过了,宿目从网上恶补了一大堆攻略,告诉晓蕊从理论上达成高潮能提高受精率上千倍,还利于优生。晓蕊竟说不知自己那时算不算高潮,宿目又是从情绪培养到释放的一大通突击“科普”……

“还是不行。快要有那点意思,一想到吕强迫切‘下种’的样子就败下阵来。”晓蕊的直白。

“做一些幻想啊!比如哪个偶像或者小鲜肉,也可以不只性的幻想,试着想一些快乐的东西,比如未来活泼可爱的儿子……”宿目的苦口婆心。

“昨晚……到了!”有一天早上宿目刚刚起床,晓蕊的微信便到了,后面还跟了连续4个害羞的表情。

“啊,太好了!”宿目兴奋莫名,像自己中了大奖,“我说得对吧,幻想到谁了,哪个小鲜肉还是什么……”

那边沉默着,宿目也不好再催,又隔了有二三十秒,他正要转换话题,手机亮了:

“想像成你了!”加4个流泪的表情。

宿目蓦地有些不知所措,那几个流泪的表情像扎到了他的心。他觉得思绪在往前游移,却没游出多远就被拉了回来:

“一个快到五十的小老头子,还这么大魅力,哈哈哈哈!”

宿目立马释怀,至少在形式上。像不意间又打开了一扇门,他们的微信聊天“下道”很快。与宿目差了十多岁的晓蕊也早过了而立之年,虽然常常以“过来人”自居,却被宿目戏谑为“性盲”。对宿目以“教材”名义推荐给她的一些R级电影,她评价体会的“认真”态度,也让宿目嘻笑不已。有次聊得越来越开,她说起那晚“第一次”真正的高潮,“蹲到马桶上全身还不停抽搐”,十足的画面感让宿目觉得心跳不自觉地加速,甚至差点忍不住将身体某些部分的异样告诉她。

“亲”……“嗯”……“昨晚到了?”……“嗯”……“谁?嘿嘿”……“你!”宿目有时早起时试探性地问一句,想看看晓蕊是否正好醒了。有很多次换来这种简答式的回复,他不想去管其真伪,也搞不清是否是自己想要的,却挡不住常常例行般试探一下。

3

慢跑过两三条街,看了三四次手机,终没收到晓蕊的微信,宿目将手机放回口袋,将自己调整回安心跑步的状态。宿目十几年里坚持每天七公里左右的晨跑,差不多能算得上风雨无阻。几年前雾霾开始不时笼占小城,清晨的空气也没了如初的清新,几位常常在途中碰头的“跑友”一个个选择了放弃。宿目听说他们担心把肺“跑”坏了,他嗤之以鼻:“肺坏掉,也比懒着不动让心脑血管坏掉好。口眼歪斜、半身不遂、老年痴呆......想想都可怕!”

但安心之于跑步,却并不容易做到。宿目喜欢边慢跑边背诵一首唐诗或一阙宋词,有时苏仙东坡的一篇散文,往往只两个晨跑也可以“正背如流”。天气开始转热的那几天,有次同事小周调侃他早起是不是为了看女人的大腿,还说到夏天才是最美妙的季节,可以随时“看长腿、喝扎啤”。说者无心,宿目却像得了暗示,每每有纤纤“长腿”飘过,便常常发现背诵的头绪已被打乱。他承认自己喜欢慢跑中短裤裹不住的一条条长腿展示出的健美灵动,但他又慢慢为自己的欣赏选择了新大陆——一截截匀称、光洁、鲜亮的小腿勾画出的线条才最容易吸住目光,只是完美如“宿目标准”却非常难得见到。

秦总——宿目的公司老板——却有这么两截。

宿目刚坐到办公桌前没几分钟,便循着高跟鞋的清脆响声瞄到了黑色短裙往下的那两截小腿,抬眼间秦总已到跟前。

“把那天我们讨论的方案汇总整理一下,明天跟我去上海。”宿目还没什么反应,秦总又加了一句,“你亲自做!这个项目的重要性你懂的,千万别像上个方案在技术层面犯那样幼稚的错误……”

宿目赶紧应了一声,不自觉地瞅了一眼门口,他怕秦总有意或者无意的大声会传到隔壁。那边技术科的小林,这几天因为这个项目已经像惊弓之鸟。可想而知,一向被公司同事称作“铁血冷面”的秦总,直接将方案未获用户通过的“罪责”直指小林,如何不使这个刚毕业不到两年的年轻研究生“压力山大”。

昨天在公司餐厅陪一个客户喝酒到接近九点,宿目去办公室放文件夹时从玻璃门外看到小林还坐在桌前加班。他推开门想劝她早点回家休息,抬眼看到他的小林却突然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怎么了?”看着小林抽动着的双肩,迟疑了一下,他还是过去拍了拍,“没事,方案的问题都解决了……”

“他不要我了!”

宿目心里咯噔一下。小林比他进公司略晚一点,业务角色进入很快。作为一位间接的下属,宿目很喜欢她的文静但不失敏锐的风格,好学的小林也时不时请教宿目一些问题,甚至一些私事。呆得久了,宿目还知道她一同回到小城的男友又“漂”回了北京。宿目想起有一次提到她的男友时,小林曾有一句“要是他有宿总这么豁达和担当就好了”,就让宿目对他们的感情走向有过一丝隐隐的担忧。

宿目想不起什么合适的说辞,怔在那儿有五六秒,小林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地低头说了句“没事”匆匆走了。

秦总走出办公室时宿目还是又忍不住瞄了一眼两截小腿,脑海的画面却紧接着转换成昨晚小林的泪脸,呆了几秒钟,不得不随着目光迅速收回到眼前的一堆材料。

午饭时宿目去餐厅稍晚了一点,一眼就看到独自在一张餐桌的小林,他愣了一下,去了餐厅另一侧的空桌。吃到中间,生产部的小周端着餐盒凑了过来:

“小林看你的眼神不大对啊,你老小子干什么坏事了吧?”

“去你的,比你女儿都小,你这半人兽!”他在小周时常大侃“人都是神性与兽性的综合体,只不过有些人把兽性掩藏得很深罢了”时,称小周是“半人兽”,“根本就一点兽性也不想掩藏”。这会儿宿目却突然想到考量一下自己,果真有一个龌龊的自己隐藏在心底吗?他使劲定了定心神,断然否决了这种突然的想法。

快到下午下班时,宿目又被秦总叫去一趟办公室。放下电话时,他还在脑海回放了一下项目的一些细节,到得秦总办公室刚要汇报却被叫住:

“快过来帮我参谋一下我给刘凯选的运动套装,没你独到的眼光我还真拿不准。”刘凯是她的读初中的儿子。

宿目常常在心目中认定秦总娴熟的“变脸”能力,大众前面的“铁血冷面”与私自空间的随和易近,至少在宿目面前就经常“上演”。宿目到公司一年多,接替了原总工程师的工作,虽然没有正式的任命。秦总应该很信任他的工作,对公司技术方面事务很少过问,宿目时而被她叫去,便多是为了一些“私务”。比如帮助评价阳台改造的设计方案,推荐油烟机的品牌功能……

宿目并不排斥这些琐碎的“帮忙”,他总觉得这时候秦总生动起来的脸,才能算得上一个女人真实的焕发。她还常常顺便留宿目闲扯一阵,虽然宿目往往只是听众。不过今天刚聊了没几句便接到一个电话,宿目匆匆离开了。

4

早上5点半,宿目已经与秦总在去机场的车上。他照例给晓蕊发了一个“亲”,等了一大会儿还无“简答”回复,“额外”加上了一句“正在去上海的路上,昨晚想我了吗?想了就去找你哈哈”。

他偷偷瞟了一眼坐在右边的秦总,她微微眯着眼睛似在养神。秦总今天化了浅妆,虽然刻意不着痕迹,但宿目能看得出。小城的女人对于化妆像分在两个极端——小女孩的浓抹深画与成熟妇人的素面朝天。大概因为大学时的几部日本电影,那种淡淡的妆画总能吸引宿目的目光。不过,小孙只在结婚那天化过,秦总也是偶尔为之,晓蕊上次见到时还是学生娃……

想到晓蕊,宿目又翻开手机看了几眼。因为要早起赶飞机,昨晚的日本与波兰之战,宿目只看了一点开头便强迫自己躺到床上,脑海却像立马换了频道,从足球画面转成了印象中的晓蕊。

“要不要告诉晓蕊准备去她的城市?”问题甫一提出就像变成强烈的暗示,宿目明白内心已被一种期望填满,“一定要见她!”

“然后呢?”宿目根本无法入睡了,他更无法阻止潜意识里渴望有接下来的故事发生,“她说过梦里让我抱过……我们还文爱……”

那一次宿目中午陪客户喝酒有些过量,与晓蕊微信聊了没几句便迅速“下道”,搜了一大堆挑逗表情发过去还不过意,突然想起早前从QQ上听说的一种“文爱”,提议与晓蕊玩一下。晓蕊说他醉得不轻,但犹豫了一会儿回复他“想要你就做吧”,一路只嗯啊着配合他,只道他酒醒脑海中便了无印记。宿目也惊奇这一次咋会没有断片,到今晚想起甚至还历历在目。“她想着我才能高潮,是我欠她的太多……我应该弥补,也能弥补……”宿目觉得身体燥热,离入睡越来越难,却小心翼翼不敢大动作翻身,生怕忍不住爆发“波及”身旁轻鼾中的小孙。

“做恶梦了,还喘粗气?到了,准备下车。”宿目睁开眼,看到秦总精致的脸,感到脸红了一下,急忙下车随秦总往候机楼赶。秦总今天还是一种黑色的职业裙装,腿上却着了一双浅色丝袜。并排坐进机舱后,宿目从脑海搜罗了一些趣闻逸事力图让时间流动得轻松,不时引得秦总轻笑,有几次她先用圆眼瞪了宿目,还是忍不住自顾嗤嗤地笑。

宿目以前对秦总的了解多是一些传闻,她的前夫原来是一名领导干部,牵涉到一件贪腐案件时才被发现还在邻近的城市包养了小三,真相被揭开时小三为他生的女儿都三四岁了。传闻的一致说法是,秦总怒不可遏,断然离婚并拒绝帮前夫退赔贪腐的款项,为其刑期很加了些砝码。进入公司,宿目的所闻所见却与传闻不尽相同。秦总无论作为企业领导还是个人魅力都颇得公司同仁认可,以小周自诩的“独到”眼光归纳,属典型的“外刚内柔”型。

飞机落地打开手机,没看到晓蕊的回复。宿目有些失望。按惯例,除了早间那个特定的“亲”,两人之间的微信都会“有来便有往”。宿目边跟在秦总身后赶路,边匆匆写了一句“怎么,不欢迎啊”发给晓蕊,却收到一句“冰人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宿目心里一沉,他明白其中的意思,立即按提示发送了朋友验证,然后眼神便被手机占住,连出租车也是秦总由亲自做了拦停。

与宿目又连续几次发送“朋友验证”未获任何理睬相反,秦总的亲自出马获得用户方迪牛公司积极的回应。项目顺利出炉结果,对方还为秦总宿目等安排了盛情晚宴。迪牛的路总席间不时流露出对秦总的赏识和好感,秦总心情极好,还有意抬高宿目的能力,甚至夸奖他文武双全,翻出他一些旧作作为佐证。宿目却常常走神,他后悔从QQ再“相遇”至今一直没有特意去要晓蕊的电话号码,觥筹交错间他抽空下载了手机QQ,登录到那个只有一个好友的帐号,发出的消息也依然如石沉大海。

“不想见我也不至于拉到黑名单啊!非要这么决绝,不能随便找个推脱的理由?”宿目似乎酒量小了很多,回到酒店房间时已感到难抑醉意,越想越像走往“牛角尖”的细端,“其实这才符合她的性格,控制论……我又成了素材……或许她此刻正在想像着小丑一样的我偷偷在乐呢……”

电话突然响了,宿目只一眼便又把希望放下,是秦总的:

“我房间的吹风机坏了,你的能用吗?”

“不知道,我看看。”

宿目去浴室找到吹风机,是那种直接接在墙壁开关里拿不下来的,还能用。

“我过去。”秦总说得很快,却让宿目等了好几分钟。她穿了睡衣敲门进来急匆匆到浴室,又让宿目感到脑子和目光跟不上节奏一般。

“那两截小腿更白得耀眼。”宿目还是抓住了重点,“长发却是第一次看见呢,油油地披散开比平常的发髻更闪人眼……那诱人的睡衣……不,那睡衣下应该更诱人……”

秦总走出浴室,便像被暴风卷进旋涡,被“爆发”的宿目……

“我算犯罪吗?”宿目第二天醒得很早,一睁眼便睡意全无,“肯定算,违背了她的意志。但谁知道她的意志?她穿着睡衣到我的房间……”

脑子越转越疼,宿目再看手机才发现已经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

“半兽人!我终于成了自己曾鄙视的那一种,晓蕊自然也鄙视!”他找到微信里晓蕊的头像,犹豫了一大会儿,刚刚完成删除好友的步骤就看到有微信新消息,着急翻开,却是秦总:

“醒了吗亲。你昨晚真粗暴,浑身酸痛呢,快过来给我揉揉背!”

嗡的一下,宿目觉得头又大了一圈。

 

续篇 是想

 

“笃……笃……”宿目靠在床头,刚要准备睡下却听到敲门声。这时已是晚上快10点钟,他平时很少这么晚睡。自从进到这家托老院,被确认“阿尔茨海默病”的宿目,在管理员眼里便如一个遵规守纪的“小学生”,除了常常一个人发呆,作息时间的严格规范完全可以作为院友们的典范。不过宿目知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九九“重阳节”又赶上国庆109年长假,这个“老年节”对于托老院真的比春节还隆重。他大概被邻室老孙头兴致感染,跟在后头一天“跑”了好几个节目“场子”。

宿目应了一句起身走到门前,门却被从外面推开了。

“你……晓蕊!”他叫出了声。半年前儿子送他来托老院时,曾告诉管理员他如今一个人也不认识了,不论旧时的相识还是近前的家人。管理员指着儿子问他是谁,也只得到了几下摇头。

“你……还认得我?”晓蕊的眼里闪着亮光。已愈古稀却精气神依然,目光中尤其满含着渴念,但还是等来了失望:

“不……不认识。但你是晓蕊……是不是当年的大学……系花?”

晓蕊眼里还闪着亮光,泪水却止不住流了下来:

“你啊……但你还记得吗?原来你说过的……你相信我!”双手已使劲握住宿目的手,“跟我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宿目用力点了点头。他觉得脑子里填充了满满的浆糊,除了晓蕊这个名字,他对眼前这个女人没有一点记忆,怎的却情愿像一个机关尽失的木头人,被从牵引着到“放开双手”时已到了一处柔软的海滩。挨着晓蕊坐定,宿目空洞的目光远处还能看出屈曲的海岸线,将已然黑透的海面挡在几十米之外。

宿目的脸被一双手捧住,暗色中他能感受到眼前的脸愈加生动着。他觉得心房似乎动了一下,脑海却依旧茫然,甚至有些走神,让女人自顾自的述说变得断断续续:

“以为总会给你讲明白的,即使等到你弥留之际……没有一次想像到你会变成这种样子,无牵无挂,却也无心无肺了……

“那个晚上,也是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你先对我打的招呼。整整60年了,那些网站,‘临城信息港’‘临水聊斋’……应该没谁还能记得,大概除了我。

“那个寒假,我第一次‘阅读’了一个男人完整的身体,你醉得像个孩子……那个暑假,我让你将自己变成了真正意义的‘女人’,你没变作木头人时应该会偶尔记起,我们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最亲密接触……

“那个早上,你来上海的那天,你的那条微信似乎专为将我打醒。你肯定生了许多猜想,关于我。我都不敢去想像你骂我的样子,但你肯定猜不到我在前一天刚刚被确认有了身孕......那个早晨的决绝常常在后半生某一时刻萦回脑海,我无法去判断对错,无论对你,对吕强,还是对孩子。

“大概我们曾一起读的歌德《亲和力》左右了我的想像,我总觉得我和吕强的儿子身上有你的影子。不是相貌,是一种内在,区别于唯唯诺诺的吕强。你知道吗?我们的儿子活成了后半生我的骄傲......”

宿目像在听“天书”,他无法理解自己对于跟前这个女人的信任,更不明白她也会在一个不相干的人面前或啼或笑,絮絮叨叨间还把宿目引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但你还欠我一个发自内心的拥抱!”晓蕊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去。宿目似乎感到了微微凉风中的她的颤动,他想伸手抱住她,却被捉住,任由她同样地将自己剥光,然后又被箍进怀抱。宿目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凉凉的胸怀让他回应更有力度的拥抱。

“你注定是我的。”悠悠私语已贴近宿目耳边,“你的话我总能记得很清,常常像催眠一样将暗示刻画到我精神深处。你说过胰腺癌是‘癌中之王’,霸道到几乎不可治,我便得了......”

宿目觉得大脑中有一道堤快要决开,但总不能自主突破。晓蕊却渐渐沉醉于他的怀抱,许久不再言语。宿目也像被深度催眠,他觉得被晓蕊用长长的纱巾从腰间将两人箍住,而晓蕊已腾出手托住宿目的脸:

“我心目中的宿目不能活成这种木头人!跟我走吧,一同将精灵寄托于三生石上。前世欠吕强的今生已经还清,下一辈子该还你了......”

宿目刚要张口,唇齿已全由晓蕊堵住,身体也被从崖壁带飞。冰冷的水面终于把宿目拍醒,将晓蕊带回水面的强烈意念似乎焕发了他的洪荒之力,两人的头脸并排挣扎出了水面,随着宿目的一声大喊:

“我们不要......”

宿目的脑袋像是被击打了一下,他努力睁开眼蓦然看到小孙瞪圆的双眼:

“喊什么?又做了什么恶梦?每天都这样......干得好好的非得辞职换公司,真是自己找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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