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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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抬头看见墙上的日历，我们家的胖虎已蓦然离世五天。窗外的雨不知夜里几时停了。喵星也会有雨天吗？往常斜雨敲窗，胖虎总会跳到窗台，或隔窗扑打溅散的雨花，或盯向楼下某处作思考喵生状。向对环境认生的胖虎，初归喵星，若得有雨花可扑，有某趣可值探觑，抑或能稍解其孤独苦楚吧。
胖虎无端受了多少苦啊！
10月30日上午，突然接到宠物中心女主人电话称胖虎精神状态不好，让抽空过去看一看。断然出自意外！刚刚在前一天，与中心男主人通话询问什么时候接胖虎回家，他还信誓旦旦言其精神状态很好，再有两三天适应一下猫粮便可回家。
我和妻匆匆赶过去看到的暗影里铁笼中的胖虎，身体不规则地前倾，头拱着笼底像正假睡，妻的呼唤与身下那只笼子里小狗不停声的吠咬，终没让胖虎稍稍抬起头。摸摸索索打开铁笼，慌慌张张抱到亮影下，眼前的惨相便永难从脑海挥走了。除了眼廓，几乎无能认出向来健壮活泼的胖虎：腮脸瘦成凄惨的倒三角，腰脊已若刀背，毛发一片狼藉。只在妻心疼地拥进怀里时，胖虎才唔唔叫了两声，浑不知是哀怨还是恼怒。
胖虎日常与我们的交流颇富灵犀。一句话，比如刮胡子啦，它立马匆匆跑跳到床头蹲下，像怕错过嗡嗡剃刀下每一个细节；一个眼神，比如身在沙发眼光突然瞟向卧室，它会瞪着你吐出一个短音，慢吞吞踱到床的另一侧，像已了然你必定悄悄跟进从床上伸出手做它迅捷扑及的猎物；一个动作，比如客厅慢跑时手中牵上一段细绳，它会悄随身后自成队列，亦步亦趋从一个房间跟到另一房间。
这次胖虎瘫软在妻的怀里，半睁的双眼却任由我双手逗引，眼珠依然一动没动。翻过身查验腹部伤口，才看见下半身竟如刚从秽池中逃出。妻慌找寻纸巾边擦拭那片湿哒哒脏乎乎边连声问“怎么会这样”，女主人终于从与另一顾客说谈中走过来。
实在不好意思。从来没碰到这情况。我们也是尽力想治好。它肚子上的脂肪太厚……赶紧洗洗吧。什么时候拉成这样你们也不知道？拿点纸来轻点阴干。这些毛都与粪便干结成块干脆剪掉吧。拉这么厉害没用止泄的药吗？打一针？那马上打吧。我们先回家……
赶快逃离这个“魔窟”！这定然是当此时我们跟胖虎绝对一致的念头，如果胖虎还能机智如往般思考的话。但愿它没听见女主人仍不止的絮叨：的确太不好意思。可能在这儿传上什么病了。旁边那些猫你们随便挑一只吧……
胖虎的智商情商曾赢得不少来家作客特别是小朋友客人的口碑高分和礼物馈赠，几天前晓雨前来中心探望正打点滴的它时还没忘送了一大堆罐头。浑不知胖虎哪天开始将这个家划定成自己领地，所以也记不清哪天起它已从见到来人迅疾闪躲沙发底下，到赫然以主人自居甚而笑脸迎宾。任一陌生客人，它总能很快启用自己世界的礼数接纳，而你则会不自觉认同已成为它不折不扣的玩伴。日常进到家，打开门总会先看到胖虎兴冲冲的脸，或者从正自巡访的势力范围中奔出的身影。若恰逢它正整理“内务”等等不及出迎，跟常来与它混熟的客人一样，你也会脱口而出一句“胖虎呢”。而有些时候，它拱到沙发里蹭你，瞅见你或真或假嫌弃它的表情，还能让你看到它讪讪而退的神色，只是没多一会儿，它仍会攒回来，不过已改作蜷卧近旁冷眼睥睨罢了。
这次逃离会带来的希望也不是无所谓有的。去年国庆节前两天，妻带着刚领回没几天、还不足满月的胖虎前往一趟宠物中心--也是这家离得最近的--回来，同样突然出现了状况。呼唤不应，水米不进，浑身瘫软，昏睡连连。问询是不是在宠物中心遭受了暴力，回说他们抱进去驱了耳螨剪了指甲，具体怎么操作却并不知。第二天又去宠物中心，测完体温居然被告知救活希望渺茫，只简单打了一针能量。对喂养猫咪毫无经验的我们却从没想到过放弃，想方设法间慢慢已能将食物和水喂进胖虎体内，生命迹象细节也在我们日夜端详揣摩中，终于盼来三天后胖虎生气渐旺。过后，李亮评价这一事件，言猫有九命，不会轻易一轰而散。
那两句叫声还算有些力气，这也是让妻和我带胖虎回家并寄予极切希望的重要依凭。但一路抱拥直至进了家门，任妻怎么呼引，它仍再没出语一声。从对给予猫粮、猫条等等反应的初步判断，胖虎应该有些时日没有正常进食，更惶论能摄入足够能量抵抗疯魔了。奶瓶、针管、猫条、羊奶粉、消毒药水、消炎止泄药……茶几摆上一应物事，一如又回到胖虎刚进到我们家门时。
刚从乡下领来时，胖虎还只吃母乳，买回奶瓶竟然也不会吮吸。去兽医站请教后，从以牙签棉棒等等一点点将软食抿送口中，到用针管打羊奶、流食，再到开水烫软猫粮盯着它用舌尖舔食，有一天突然发现它能自己吃进干猫粮，我们竟一时欢欣不已。
一根猫条分两次用针管推进胖虎嘴里，它却已没有丝毫吞咽迹象，妻不断用手背按压其下颌才勉强咽了下去。换了羊奶与清水亦然,不过总算喂进了些许带着我们希望的食物药物，而它也偶尔做一些脖子挺直、头颅后仰等动作似在鼓励我们。近黄昏时又作了同样操作。睡前将幼年胖虎用过便闲置的软睡窝加了暖水袋放到卧室床头，让它侧躺下，娇弱无力但气息安详，至少在我们眼中那是胖虎在努力回应的坚强。夜间11点多，虽只轻微的翻动声，也能确认胖虎从睡窝中跌出。开灯果然，它横直四肢紧贴地板，身旁一汪显然刚刚尿毕。抱抱擦干还发见些许大便也已溺出。胖虎还是一样半闭着双眼，它或许能看得到我们心疼的手足无措，却肯定无能猜出我们一直在累积的对它的期望图景里出现了第一团阴影。
胖虎从来不会将大小便撒到猫砂盆以外的任何位置。初次离开妈妈时，认生使它只愿惶恐地蜷在沙发内侧。第一天夜里，不放心它可能因为环境陌生而到处乱蹿，在一大铁笼里给它安了窝。铁笼另一个角上，拿一纸盒装了那种填装香炉的圆砂--还没来得及买来猫砂--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发现砂盒里即有胖虎溺尿的痕迹。往后的胖虎，便将这一类规程的遵守自觉到极致，除了有一次因为玩得太过投入，匆忙奔赴猫砂盆间滴下了实在没忍住的半条尿线。
第二天依然按计划喂食喂药，至少我们觉得胖虎精神状态似有所好转。还有一件更令我们振奋。早饭过后把胖虎的睡窝放到暖洋洋的阳光下，不多久听到有翻动的声音，赶过去发现它已然自己进到砂盆里撒尿完而后翻爬了出来。妻心疼抱起清理粘在它身下的砂粒，却又发现它下腹部的伤口还隐约泛着少许脓水。不是三番五次强调伤口已经痊愈了吗？对胖虎的期望图景里又累积了第二团阴影。
在胖虎的字典里，至今从没发现生病这个字眼。妻一开始给取名曰小不点儿，以其不足一拃长的孱弱身形。我说那会越叫越瘦小的，不如叫胖虎，期望中的威武霸气。它果然不负所望，但也够自律，没几个月就修炼成了至今修长健美的身形。日常为拿捏魔鬼身材而时时的猫步热训，以及坚持不懈的跑酷强化，也为它的壮美体魄增色不少。它大概从不屑让那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上身，更不用说用那些拉稀哮喘之类来糟蹋自己如玉树临风的形象了。竟不知这次莅祸却缘于我们的过错。
胖虎快一周岁时，第一次有了发情的苗头，每晚后半夜总会莫名地边小声叫嚷边抓挠卧室的门。当时我们并不以为然，慢慢地却越来越让人替它揪心。到送它去宠物中心绝育前，它的两次发情之间只隔了不到一周，叫声也越来越勤越来越响，大白天常常突然横在你脚下痛苦地翻滚着嘶喊。线上咨询、现场探看，自以为功课做得颇足，没想到亲手将胖虎送往了无边地狱。
按照宠物中心的说法，提前一天送过去禁食控食，第二天手术后连打三天抗生素点滴预防感染，第四天便可接回。10月6号送过去，到第四天中午接到电话，我们匆匆前往。胖虎明显消瘦了一些，还有点萎靡不振。接回家发现对猫粮似乎总提不起兴趣，妻将猫粮摊放手心才引其勉强吃完。这么过了一天，按出院要求的用碘伏给伤口消毒时，发现竟仍有两处开口似乎流脓。12号早上赶紧带回宠物中心，女主人告知伤口感染，须留院继续治疗观察。谁知这一留便似乎没了止境。随后不断地催问、探望中间，21号晚女主人电话言已完全康复，第二天前往宠物中心，胖虎还是一如的萎靡，查看伤口竟然还有脓点，向他们提出后，男主人表示最好继续放在中心留观，直到30号那天接到“病危通知”。
常规操作又加上了敷药程序，胖虎从第二天再没有拉稀，又一次发现它在猫砂盆里的撒尿，似乎一切都向好转。午睡起床，却找不见了胖虎，不论睡窝还是四周的地板。挨个房间找遍，终于还是找见在书房里的离睡窝不足三米的书桌后面最隐秘的角落里。它在书厨最低一层侧趴着，头耷拉在格子外边一动不动。抱回睡窝，也没发现什么异样，但到傍晚再次发现它蜷缩在那同一位置，联想早上同样曾被发现横在卧室最里边的角落，我们的期望图景又蒙上一层阴影。
收养胖虎以后，对关于猫咪的百科点滴多了许多留意。曾有人讲，猫咪临终前常常会自己找寻隐蔽处所等候慢慢离世，一曰为自己安全免遭外袭，二曰为省却主人牵挂麻烦。为猫人两端不能互通言语，往常几次逗弄胖虎时曾笑言，你这不会说话的主儿还真难侍候，引得妻哈哈大笑，此番胖虎深陷痛罪而无语以言，才会也生了这种临终的暗示？
一语成谶！当天晚上，无论如何再不能让胖虎吞咽食物，甚至清水。将体温降低、呼吸渐弱、四肢已软作绵条状的它，放睡窝中摆成舒适的体位，便没忍再打搅。夜里两点钟，已是11月2号凌晨，悄悄趋近探看，胖虎业已然魂归喵星！为它合上依然半闭、似乎决然不留恋世间的双眼，我与妻相顾无言不眠至曙。
胖虎短暂一生总共五次随我们下楼，而前面四次的目的地都是那间留给它痛苦记忆的宠物中心。这回我们选择了城西黑虎山水库南侧的一处山巅，逡巡数崖坡，于一果树跟前缓催胖虎安息。妻叹，胖虎终不需再受苦罪。我却无言，凡间苦楚如此，胖虎弥留之际，应已略懂纤纤心意。此地南望轿顶诸峰，北巡黑虎丽水，每年免不了引我数以流连，不知每每途经其凡身之侧，胖虎若喵星有知，能赐我“车过腹痛”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