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宿舍的北窗外,我栽得一株桂花树。七八年了,高枝已与檐齐,但一直未开花。每到农历八月,我每天都要站在北窗下,睁大眼睛寻,张开鼻孔嗅,但所得总是失望和叹息。一年一年过去,花依然未开,香也无从飘来。我彻底失望了:甚至想砍倒这株桂花树,但终因它经年累月的青绿着,使我不忍举起利斧。
当初,我第一个在校园里栽下一株指望开花飘香的树,这就引得同事们纷纷养起花来。君子兰美人蕉玫瑰芍药月季蔷薇菊花梅花以及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或花盆或花池栽植着。从此校园里花枝招展,不是香上一阵。每一种花的开放,逗引得花的主人炫耀一回,附庸风雅地赏花吟诗。每当这时候,再对着我那青绿色桂花树,人人都内行起来。有的说,我们这土质不宜栽桂花树;有的说,桂花树最迟五年就得开花,五年以上不开花的,就是雄桂花树,永远不会开花;有的说,你任它风吹雨淋霜打雪侵,更难得阳光照耀,再过十年也不会开花;有的说,桂花开要等贵人来,你又不是贵人,栽的桂花树能开花?……
耳闻这些言语,我无言以对,但又心有不甘。桂花树不开花,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是农历八月出生的,桂花算得上我的本命花,它不开放,仿佛我的生命缺少某种飘香的成分。一棵理应开花的树老不开花,是一种精神的残疾。但是,面对着那么青绿那么蓬勃的桂花树,我实在没有理由不相信那么旺盛那么执著的生命竟会不闪耀出飞扬的光彩!
今年,是我手栽桂花树的第九个年头,虽然人前人后我口头上说不在乎桂花树开花与否,心中却更加留意桂花树的一枝一叶。枝干比往年更粗,树叶也比往年更绿更大更肥厚。我既盼望农历八月的早日到来,又害怕它的真正降临。日脚以它惯常的步速迈动着。梅花开过,桃花开过,牡丹花开过,石榴花开过,栀子花开过,荷花开过,校园里的花季彼伏此起,络绎不绝。现在,早开的菊花黄金白玉似的,你摘一朵,他采两枝,揣进兜里,簪于发际,既招既摇,或闻或嗅。而我的桂花树,一如既往地声色不动。
中秋过了,八月下旬了,我那几近绝望的心底还暗暗希翼奇迹的出现。也许希翼太强烈了,有一夜梦中,我的桂花开放了!一丛丛,一簇簇,那样缤纷的色彩,仿佛万紫千红的花朵在跳舞,那样馥郁的清香,仿佛美丽清纯的天使在歌唱!我拼命地砸吮,仿佛亲吻最初的恋人之芳唇。我从未见过桂花,既然梦中的桂花五彩缤纷清香馥郁,我就不愿睁开眼睛,我还要回到梦中去,浸润桂花的清香。
忽然,一股极细极清极幽的香风拂过,像美人飘过,像清梦远去;等我想到用鼻子捕捉时空气中已踪影全无。接着,又是一股香风拂过,像一根丝线穿过大脑,稍纵即逝。不,这不再是梦!我睁开眼睛,屏住呼吸,又是一缕清香袭来,我猛吸一口,啊,我终于逮住这无影无形的芳香!我挺身坐起,长时间吮吸着这时有时无的幽香,仿佛倾听着时强时弱的琴音。就像是灵犀陡通,我突然按捺不住:这幽香肯定来自北窗外的桂花树!
一边穿衣,一边奔出宿舍。我强抑着心的狂跳,绕到北窗外的桂花树旁,深深地吸上一口:顺着呼吸道一路幽香着沁入心脾,又上延着使我的大脑也因幽幽的清香而格外清醒。我的桂花树开花了。我的桂花树开花了!我默默品味着从呼吸道下沁入心脾、上延至大脑的那一缕幽香。下弦月挂在西天,月光清淡如水,在微风中,我仿佛看见桂花的幽香和着冷月的清辉,微波似的轻轻荡漾开去。
我觉得眼前的桂花,它的芬芳比梦中的桂花还清幽,但它是不是比梦中的桂花更五彩缤纷呢?我寻找着,但没有找到绒布似的花瓣和梦中缤纷的花色,很是奇怪,回房再睡时也不踏实。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发现,仿佛害羞似的躲在枝叶下面,那么银白的细穗子桂花,比起那些张狂的大红大紫的花,简直不能算花朵。
一天一天,我什么也不说,只任桂花的清香越来越馥郁。终于,清幽香韵完全弥漫了整个校园,并源源不断地溢出校外。所有的同事都交口赞誉我的桂花树;甚至连过路的人,也循着幽香情不自禁地走进校园,寻觅着,指点着,闻嗅着,赞叹着。桂花,仿佛出身小家碧玉的美人,害羞地把自己的花穗藏在枝叶背后。我,天天开着北窗,让桂花幽香着我的生命。
(原载《文学报》2007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