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别赋》劈头就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柳永《雨霖铃》也深致感慨曰:“多情自古伤离别!”中国最古老的送别诗可以追溯到《诗经·邶风·燕燕》:“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宋代许彦周赞叹曰“此真可泣鬼神矣”,清初王士禛推许为“万古送别之祖”。说它是万古送别之祖,一是年代很久远,二是影响很深远。钱锺书在《管锥编》、程俊英在《诗经注析》中都有具体的影响例证。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没有写瞻望,却把“瞻望弗及”作了更形象更具体的刻画,在意境上更隽永有味。
祖饯、折柳和赋诗,是古人送别时的标配。
《汉书》中说李广利带兵出击匈奴,“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祖道”,意同“祖饯”。古代送者为行者祭祀路神,祈求平安顺遂,并设宴饯行。后来淡化了祭祀路神之意,强化了设宴饯行之情。从魏晋曹植的《圣皇篇》和唐代王浚《从幸洛水饯王公归国诗》来看,祖道仪式上不但“车服齐整设”、“鼓吹箫笳声”,而且“八音以迭奏,兰羞备时珍”;参加者冠盖云集,鼓乐喧天中品尝美酒佳肴,送别简直成了赏心乐事。史上规模巨大的祖饯活动,在汉代当属二疏还乡,在唐代则属贺知章致仕。汉宣帝时疏广疏受叔侄,分别官太子太傅和少傅,同时教授太子五年后,疏广与疏受一起辞职。据《汉书》记载,离别之日,“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辆。”二疏还乡,祖道欢送,成为后世无数诗人津津乐道的韵事雅典。贺知章在公元744年告老还乡,唐玄宗命左右相以下在长乐坡祖饯,并亲自赋诗赠别,官员以《送贺秘监归会稽》为题者赠诗达十多首。唐玄宗《送贺知章归四明》诗说:“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卢象《送贺秘监归会稽歌并序》详细记叙祖饯之盛况:“正月五日,上令周公、邵公洎百寮饯别青门之内,玄鹤摩于紫霄,吹笙击鼓,尽是仙乐。”
《诗经·小雅·采薇》早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之句;依依杨柳,似恋恋不舍为我送别。作为自然意象的杨柳,经过《诗经》的渲染,已无可救药地打上人文意象的烙印。隋朝佚名《送别诗》说:“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唐朝王之涣《送别》说:“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李白《劳劳亭》说:“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宋代周邦彦《兰陵王》词说:“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柳条过千尺。”可见古人确有折柳送别的习俗。王之涣以柳立论,把送别之苦转移到攀折之苦上,已比一般诗人直接谈论离别之苦高明许多;但是李白想象春风深深懂得人间的离愁别恨,所以不让柳条发青,无青青柳枝可折,也就免却离别之苦,比王之涣更高一层。宋代姜夔《长亭怨慢》另辟蹊径,其词云:“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谁能比长亭柳树更能阅尽人间离别?柳若有情,也不会长得如此青翠碧绿!姜夔用柳树青青之无情,反衬自己缠绵之多情。既然柳树如此无情,那么不折也罢!
祖道(饯)时有祝辞,如蔡邕所作《祖饯祝》流传下来,本来是向路神和风雨之神的祈祷词,后来则逐渐舍弃向诸神的祈祷,而改为对出行者的祝愿。窃以为祖践祝词是后代送别时赋诗的滥觞。《昭明文选》专门设立“祖饯”类,收录七位诗人的八首祖饯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前者珍重此刻,后者慰勉来日,早已脍炙人口。时移世易,送别时折柳已不再时兴,而饯行和赋诗仍流传至今。忽念2019年同门官剑丰兄毕业前夕,作《临别寄杨沈二子》七律:“沪上生涯与德邻,临歧易感岂无因。病身强作千场醉,晚世聊为一室春。粤海归人意将蹈,吴山回首梦成尘。从今请事金人偈,留眼沧田换劫新。”杨园兄和作:“倾盖相交必有邻,浮云际会总无因。尊前共酹香江月,别后还期黄浦春。未老沈郎藏海市,光开龙剑走风尘。明朝我亦旧归客,但咏君诗往路新。”我亦次韵和之:“平生懒散四无邻,畏友原来有宿因。抚掌车棚忽环顾,输心雨夜盼长春。待扬鞭处犹回首,才振羽时已绝尘。从此南天多寄意,可能老眼一时新。”任教上海交大的朱兴和兄在留园设宴饯行,席间诸博士各以家乡粤、滇、鄂、冀、川、皖方言吟诵三人之诗,极一时之盛。当时只道是寻常。及今思之,只是当时已惘然。欢会难再,恍兮惚兮,如隔世,如梦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