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几乎是一个不断“萎缩”的词。既有地盘的萎缩,也有精气神的萎缩。自从二十年前离开生我养我的村庄,至今我每年还会回去住上十天半月,但我却明显感觉到我的村庄一直处在萧条冷落中。即使村庄与村庄之间通起了水泥路,甚至夜晚也亮起了路灯,但却没有了人气。很少有孩子的打闹声,平常时节见不到一个青壮年;只有风烛残年的老年人,像村庄一样安静得可怕地看着你,眼神深邃而空洞。在我打开魏振强先生的《村庄令》之前,我甚至有一丝隐忧:我担心不忠实的回忆会给他的大司村镀上一层人为的诗意的金光。然而读完第一篇《夕阳下山岗》,我的隐忧就消失了;直到读到后记中作者所悬的“不虚构、不夸张、不矫情”三条标准,不禁生出先得我心的欣慰。
这不是一本以城市小资笔调所写的对于消失的村庄的廉价抒情诗。这是一本身在村庄之中而不是站在村庄之外的还原村庄原生态和泥土气的厚重写实画。《夕阳下山岗》没有描写夕阳下山岗的景象,而是写出了一个寄身外婆家的孩童在夕阳下山之际对亲人的渴念。《桃花山》既没有奇特的自然风景更没有风雅的人文风景,但因为承载了放牛的趣事、采摘的野果和安睡着的亲人,所以作者即使暌违四十年,却仍然觉得近在咫尺。《大舅》是饥荒年代饿死人的实录,也是一代人命运的缩影。当大舅在给饿死的外公坟上培土时,自己也饿毙在坟边。以不动声色的冷峻之笔写出人世间最呼天抢地的痛心之事,这不是作者的克制,这是生活的残忍。《防震的日子》是儿童眼里历史事件的回放,是唐山大地震的余波,是带泪的微笑,却比历史教科书更鲜活。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哪个少年不记得第一次吃的褐色“牛屎糖”糖果、第一次买的“新农村”牌自来水笔和第一次穿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呢!作者的心中似乎隐藏着无数村庄的故事,只要任意起个头,就可以顺藤摸瓜,扯出一长串的豌豆葫芦南瓜西红柿。
只有在家园中,人才能处于最自在最惬意最放松的状态。甚至流浪汉回到他的临时洞穴,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才会完全松弛下来。村庄是现代人回不去的家园,而且是敞亮的、天然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家园。村庄是“大”家园,也是“大家”园。村庄和村里人,不是城市和城里人。村庄不是城市里钢筋水泥的鸽子笼和火柴盒,村邻不是两个相邻的“火柴盒”里手机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熟悉的陌生人。村庄不仅是一片地理空间,更是一片人情空间。村庄是墙角挨着墙角的摩擦,是坟包连着坟包的相守,是汗水连着汗水的协助,也是共饮一口井水的无法割舍和风卷数家炊烟的纠缠混合。大司村里那些卑微、实在的乡亲,像山石溪流一样朴实,也像山石溪流一样无言的活着和无言的死去;他们自身的面孔在岁月的淘洗中渐次模糊,但在作者的笔下却像山石一样坚固溪流一样清澈。也许只有写下来的才是真实存在的。我出生的村庄里也有数不清的“矮胯子”“鸡爪子”“小铁头”“小皮实”“独眼老太”“瞎子老太”,他们曾经存在过,他们又似乎从未存在过。他们也如同山石和溪流,既一直存在着,又一直没有存在感。
《村庄令》,是作者发起的对村庄的召唤令,也是现代人对家园的招魂曲。读《村庄令》,我最吃惊的是作者的写作,乃是不媚俗的写作。比如《去小姨娘家》根本没有任何章法,读完却让我心痛眼热。《缺口》我此前已读过,但重读仍让我莫名难过。其笔触延伸到大司村村庄之外,但我觉得表弟宗轩无论走南闯北,都永远没有走出大司村。背负着村庄的重负而打拼天下,这是村庄人的宿命。如同山石和溪流一样坚韧和勤劳的外婆以她的无言之教,教会作者懂得了“善良”和“自尊”。善良、自尊,这是大司村的村魂,也是村庄之魂,或者说《村庄令》之魂。当作者兀自呢喃着大司村的村民、景象和命运时,他甚至忘记了读者的存在。这是发自心底的呼喊,微弱而倔强,是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的抵达。在作者低沉而清晰的自言自语中,我却听见了响雷的爆炸。这爆炸声传出数百公里之外,也许会传到几个世纪之后。
(《村庄令》,魏振强著,黄山书社2023年4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