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之际,是文学自觉的时代。其实文学自觉的背后,是人的自觉,是对个体自我的肯定,也是对山水自然的发现。魏晋之际,可谓文、人、自然的三重自觉。萧华荣先生的《魏晋名士链》,以五代名士为主体,以“自然”为链条,以史学家的严谨、文学家的文采和思想者的深邃紧密结合,抉发名士的流风余韵,展示士人对于文、人、自然的自觉,把一个个蒙上时间埃尘的面容精心擦拭后呈现读者眼前,并且把那些仍然鲜活的灵魂楔进读者心中。
跟随着萧先生的讲述,“魏晋名士何以成为名士”的疑问不断在我脑海展开又不断得到解释。萧先生概括魏晋名士的两大特点,一是清谈,一是任诞。思想上清谈玄学,从正始名士何晏王弼开始;行为上任诞纵情,从竹林名士阮籍嵇康开始。此后的三代名士各有侧重。魏晋时期,把《周易》《老》《庄》称为“三玄”,清谈玄学主要是辨析“三玄”,是对于中国原有义理的进一步推进,更开启中国思想史上儒道融合包括东晋时期儒道佛融合之路。任诞的具体表现是肆意酣畅,不拘礼法。任诞纵情,一方面是发泄“浊世”的苦闷,一方面是对情本体和人本身的重视,同时在“自然”中发现了真正的“自由”,独得“天”真。“自由”抛弃了粗鄙的放荡(如部分名士的醉酒、裸行、狂骂),而深化了“任诞”的内涵。
魏晋名士之所以成为名士,更在于魏晋名士之“真”。魏晋名士展露出至人至性至情之真。他们在友人葬礼上不拘礼法而表现出真性情。王济去世,孙楚在王济葬礼上学驴叫,因为王济生前喜欢听他学驴叫;顾荣去世,张翰坐上灵床抚琴一曲,弹奏顾荣最喜欢的歌曲;王濛去世,刘惔把最珍贵的犀角柄麈尾放在他身边,嚎啕大哭。他们的隐逸不是出于外在的逃遁,而是出于内在的渴望,是追求整个身心的自然怡悦。所以他们既可以出仕,出山为官,整顿乾坤;也可以隐居,在山为士,安顿身心。更有一些名士,以头颅和鲜血书写了自己生命之真。且不说众所周知的夏侯色、稽生琴(夏侯玄临刑颜色自若,嵇康临刑弹奏《广陵散》),就是终日沉醉的三日仆射周伯仁,他出于名士之狂,在皇帝面前为王导一家求情而不肯对王导透露半句,临刑时却痛骂王敦颠覆社稷不得好死。再比如嗜酒好色的郭璞,以词赋为中兴之冠,以卜筮劝阻王敦之叛,以砍头践行报国之心,这才是名士之为名士之根本。
“翩翩浊世之佳公子”本是司马迁评价战国时平原君赵胜的,但是萧先生移用来评价魏晋名士,似乎更加天然凑泊。魏晋是浊得不能再浊的浊世,名士是佳得不能再佳的佳公子。世之浊,更所以反衬出士之佳。萧先生特别辨明,名士之清谈虽有其弊,但既非清谈误国,亦非红颜误国,而是君主专制制度误国。反而是名士,因为秉生命之真,重一己之身,退而保身心之自由;进而担负家国之重天下之重而不失名士风范。正是作为渡江名士之首的王导,以清净宽松之政策,奠定东晋之基;作为江左名士的谢安,则在淝水之战中以少胜多,保住东晋之业。最重要的是,魏晋名士第一次认识到己身之重,重于家国重于天下,这是最伟大的个体之发现。把之前天下国家重于己身的观念颠倒过来,这是魏晋名士之为名士的最根本意义所在。
业师胡晓明教授以为,萧先生既有魏晋士人的忧生之嗟,又有俄国诗人的善感之心。萧先生对中国诗学和魏晋士人有研究专著,他对俄罗斯文学的美妙和深沉也有精深的理解,但并未形诸笔墨,一切都随着萧先生的离去而归于沉寂。我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许静编辑说过,有一年她向萧先生约稿,萧先生要她等两年。两年后她联系萧先生,萧先生不提任何条件就爽快答应。虽然两年间也有其他出版社向萧先生约稿,但是萧先生一概拒绝。萧先生的古怪和真率中,似乎浸润着一份魏晋名士的真性情。
萧华荣先生,1941年10月生于山东,2021年8月逝于上海,曾任教于山东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萧先生是业师胡晓明教授的副博士导师。我读萧先生的书,不能不带着一份温情和敬意。
(《魏晋名士链》,萧华荣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