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晏齐:
我们这次参观了大雁塔。你的游记纯粹是原生态的景观。如果你能想到大雁塔是玄奘大师亲自督建,并在此辛苦译经;如果你能想到塔中供奉着许多佛教文物;如果你能想到“雁塔诗会”,有许多著名诗人,如杜甫、岑参、高适、储光羲等曾经登塔赋诗;如果你能想到唐代考中进士的人喜欢“雁塔题名”,把自己名字题在大雁塔上,而白居易当时在同行的十七个考取的人中年纪最轻,曾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得志诗句,你一定会对游玩大雁塔有更深的感受。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说:“我们先得向杰作表明自己的价值,才会发现杰作的真正价值。”如果没有相应的文化和历史知识,在观赏所有的景物,尤其是人文景观时就错失了更高的意义。
你知道,大雁塔前的广场上有一尊玄奘塑像。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这广场上随便堆着一摊零散的铜原料,也许不道德的人会想到捡回家卖钱。又或者将这堆铜原料随便塑成某个人形,路过的人可能会说这是什么破烂塑像,甚至踢上一脚。第三个就是塑成玄奘大师的铜像,路人即使不顶礼膜拜,也不会动其他歪心思。本质上是一模一样的铜,而这三个造型留给观看者的感觉和冲击判若云泥。我们再来假设一下,同样是这尊玄奘铜像,一个无知无识、对佛教更一无所知的人来看,只会无动于衷,飘身而过。一个读过书略知佛教且对玄奘稍有了解的俗家人来看,会赞叹一声,感慨一下。而一个虔信佛教深研佛理饱读玄奘所译佛经的得道高僧来参拜玄奘铜像,他会驻足默立,甚至扑倒在地泪流满面。三人所看的是同一个玄奘铜像,但是三人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有天壤之别。
我作出这两个假设,要说明什么呢?
第二个假设说明,面对同一个客体(比如玄奘铜像),不同的观察主体因为自身因素的不同,会产生不同的情感体验和审美意识。一个客体可能具备多重价值或意义,但是它需要主体去发现。主体对客体了解越多,则主体认识、发掘、同情客体会越深。主体必须把自己的学识、精神、情感全部灌注到或者说投射到客体身上,才会产生与客体合而为一的境界。第一个假设说明,本质上相同的物体(比如一堆铜原料),因为不同的外在造型,而具有了不同的意义。事物的外在形状会给予事物超出事物本身的意义。历史和文化就是给予原生态的自然山水以不同的外在形状。所以,原生态的自然山水本身具有一种意义,而拥有历史和文化的原生态的自然山水就拥有了超出本身意义的更高的意义。
我们都知道王阳明有一段很有名的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此花”,我们可以看作是原生态的自然,也可以看作一堆铜原料。“你来看此花”,我们可以看作是人文化的自然,是主体把自己的学养和精神赋予原生态的自然,投射到原生态的自然上,也就是把铜的原材料加工成形。“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明白”当是明亮之意,于是原生态的自然就拥有了超出本来意义的更高的意义。而“你未看此花时”,则是原生态的自然和人文化的活动两两分离之时,所以“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原生态的自然与人文化的活动分之两伤。既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则“汝心亦当明白起来”,心里也亮堂起来,原生态的自然与人文化的活动合之两美。
申而论之,我们可以说善于学习的人就是把原生态的知识和学习者的精神活动联合起来的人。如果学习者没有把自己的精力和情感投射到学习对象上去,则知识本身与汝心“同归于寂”;如果学习者把自己的精力和情感投射到学习对象上去,则知识本身与汝心“同时明白起来”。比如同样一段中文,如果我们仅仅把它看成一个个孤立的文字笔画,那么它是非常枯燥乏味的;如果我们知道它背后所承载的中国历史文化,而又能把自己的学识和情感投射到这段中文上,我们对它的喜爱和认知就会远远超出文字笔画之上。
我一直在想,许多人之所以投入了许多学习时间却收效甚微,其原因就在于学习者的精力和情感与学习对象是两两分离的,是“同时归于寂寞”;只有当学习者把自己的精力和情感灌注到学习对象上去,两者合二为一,才是“同时明亮起来”。我希望你的学习,是把一堆铜原料铸造成玄奘铜像,是给无生命的以生命;我也希望你的学习,是像一个虔信佛教深研佛理饱读玄奘所译佛经的得道高僧来参拜玄奘铜像,是“此花”与你同时明亮起来。
刊于《安庆晚报》2024年5月24日第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