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辞海》的解释,“白夜”,是指“高纬度地区夏季特有的不黑之夜。”由于整夜处于晨昏蒙影之中,前一日的黄昏尚未结束,次日的黎明便接踵而至,通宵达旦,天空不黑,故谓之“白夜”。彼得堡地近北极圈,进入夏季,便有”白夜”来临。此时徘徊在彼得堡的街头,河流、桥梁、街道、人影等一切都罩上一层灰蒙蒙的微光,仿佛置身于一片梦幻的境地。在这一种亦真亦幻的白夜里,什么样的奇迹不能发生呢?什么样的奇遇不会降临呢?像梦一样的姑娘会迎面而来,一直渴盼的爱情会喜从天降,巨大的惊喜和狂热的激情会在一瞬间喷薄而出,致命的失落和永远的感伤也会凶狠地啃噬一颗心直到它破碎零落化为泥土,然而它那爱的芳香却依然如故……
正如《白夜》的副标题所显示的,它是“感伤的罗曼司” ,是“一个幻想家的回忆”。虽然“我”愤世嫉俗,与鄙陋庸俗的黑暗现实格格不入,但又缺乏反抗精神和抗争勇气,令人窒息的社会现实使“我”无所作为,因此“我”只能成为一个“幻想家”,只能运用“幻想”这种独特而又软弱的抗议方式,只能在幻想中找到无法在现实中找到的幸福;虽然“我”精神纯洁、心地善良,在爱情上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然而“我”却只能用梦幻中的爱情那刹那间的闪光来照亮一生的黯淡无光,在回忆中反复反刍曾经拥有的幸福。在娜斯简卡原先的爱人找到她之后,“我”只能无私地悄然引退,默默地吞咽自己相思未得的苦果。即使如此,“我”还是在内心把最美好的祝愿献给娜斯简卡:“愿你的天空万里无云;愿你那动人的笑容欢快明朗、无忧无虑;为了你曾经让另一颗孤独而感激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悦和幸福,我愿为你祝福!”虽然那只是一分钟的欣悦,却足够“我”受用一辈子!虽然“白夜”的微光是虚幻的,可是对“我”来说,却比白天的亮光更明亮。
作为1848年出版的自传性中篇,《白夜》与作家当时和之后的生活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阿弗多季娅·帕纳耶娃是著名文艺评论家帕纳耶夫之妻,也是一位享有盛名的女作家。《穷人》的成功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得以进入彼得堡的沙龙,得以认识美丽的帕纳耶娃,并立即对她产生了单相思。然而他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获得美人的青睐,因为帕纳耶娃身边有比他更有风度和暂时更有实力的追求者,这样的单相思是痛苦的和伤害自尊心的。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单相思及其所受的折磨中可以看出,《白夜》在某种程度上使作家得到了虚幻的道德上的满足:在现实生活中,因为得不到帕纳耶娃的青眼,作家不得不痛苦的斩断自己的情思;但在《白夜》中, “我”为了心爱的女人的幸福,情愿放弃自己的爱情,虽然这种放弃是痛苦的,但是这种放弃是以成全别人为条件的,所以这种牺牲必然带来道德上的崇高感。《白夜》在某种程度上还使作家得到了虚幻的情感上的满足:在现实生活中,帕纳耶娃并未对作家有一丝一毫的示爱;但在《白夜》中,娜斯简卡在对于原先的爱人绝望后,非常明白地对“我”表达了真挚火热的爱情。正如佛洛伊德“梦是愿望的达成”的著名论断所揭示的心理现象一样,有时候,作家的创作会成为对于作家自己生活的一种虚幻的补偿。而作家的作品有时会成为这个作家未来生活的预言,这就是我国古人所津津乐道的“诗谶”。《白夜》中的”我”为了他人的幸福,主动放弃自己的爱情,这也是《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中的作家伊凡·彼特罗维奇所具有的爱情方面的完全忘我:陀思妥耶夫斯基日后曾在自己的实际生活中两次扮演过这样的角色。1854年后,当他结束苦役生涯,在西伯利亚谢米巴拉丁斯克服兵役时,全身心地爱上玛丽亚·伊萨耶娃,然而玛丽亚却爱上了一个小学教师。他不得不为了玛丽亚而牺牲自己的爱情,甚至为他们的感情出谋划策,着手替小学教师活动一个更好的职位。1863年,他与美貌的阿波利纳里娅坠入情网,然而阿波利纳里娅却对一个西班牙籍的学生献出了身心,他不得不再次充当曾经充当的角色:替一个背叛了自己、然而自己仍然热恋和爱慕的女子当爱情上的参谋。
《白夜》的男主人公是一个牺牲自我、成全别人的小人物的形象。正如马克·斯洛尼姆所总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切巨著中描写的浸透了牺牲和痛苦的失恋都与此相类似;他不善于描写那种轰轰烈烈的寻欢作乐的大丈夫气概的爱情。” ①这可以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处女作《穷人》中得到验证。《穷人》中的爱情也是转瞬即逝,充满幻想和不幸。人过中年、其貌不扬的小官吏马卡尔·杰夫什金爱上年轻的邻居瓦尔瓦拉。他胆怯、笨拙、贫穷、天真,根本不希望占有这个姑娘,他只是想帮助她以便减轻她的痛苦和贫乏,通过否定自己而得到快乐。“心甘情愿地偷偷地牺牲自己,不图任何报偿——这就是那些生活在隐蔽的角落里的小人物的爱情。” ②从这个意义上说,《白夜》与《穷人》是一脉相承的,可以说是《穷人》的姊妹篇。但是,《白夜》比《穷人》更紧凑、更充满戏剧性,也更具备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的一系列小说中那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激烈的特点,灵魂的交战也由此肇端。在“第四夜”中娜斯简卡在得知心上人没有回信后,情绪变化一波三折,这种变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显得波澜起伏,充分展示出娜斯简卡单纯、天真而又自尊的个性心理。她先是强自抑制,可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接着又自责是不是自己的信上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对;然后时而责怪对方太冷酷无情,时而自悲自怜,时而为对方开脱,极力设想对方没有回信的原因;可是被抛弃的痛苦终于占了上风,自我尊严受到伤害的屈辱使她气愤之极中说出”我决不再写一句话,决不再写一个字——够了!我不认识他,我再也不爱他,我要把他……忘……掉……”这样伤心欲绝的话来,而“忘”、“掉”中间的拖长的省略则说明了娜斯简卡理智上想忘掉而情感上又无法忘掉的矛盾而痛苦的尴尬境地。在“第四夜”中同样细腻而深入地刻画了幻想家“我”在娜斯简卡被“抛弃”(当然事实上并没有被抛弃,这是一个误会)后急剧变化的心理过程,揭示出“我”善良美好的品格。“我”在一再压抑和犹豫之后,在娜斯简卡“刺我的心”、“要我的命”之后,感到必须把“郁积在心中的话统统说出来”,虽然“我”觉得无法实现,但还是要对娜斯简卡说“我爱您” !虽然”我”觉得娜斯简卡处在被“抛弃”的痛苦之中, “我”不该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但是”我”对娜斯简卡的爱是单纯的,是无法压抑的, “正象当初您带着一个小包裹去找他的时候一样” ,而且“我决不会使您受委屈、受欺侮” ! “我”本来要保守对于娜斯简卡的爱,并且不肯因暴露自己的私心而使娜斯简卡痛苦,心里虽有那么多对于娜斯简卡的爱,但是又为自己不能用这种爱帮助她而痛苦得心都碎了,由此可见这是一种多么无私的爱,这是一颗多么纯洁的心!然而“我”毕竟是个人,我的灵魂中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交战。“我”对娜斯简卡说:“我想,您……我想,您会不会……出于某种完全不相干的缘由,再也不爱他了。……那末,我就要,我一定要使您爱上我。”这种欲说还休、欲止又言的表述方式形象地刻画出“我”的自私和高尚在作“天人之战”。至于娜斯简卡和“我”互诉衷肠相互劝慰,娜斯简卡甚至要求“我”不要以为她轻浮善变,不要以为她那么迅速、轻易地忘情和变心,因为她觉得“我”的爱是那么高尚、博大, “最终足以把过去的爱情从她心中挤出去” ,以及他们所说的不能扔下奶奶和女仆的那些孩子气的话,则显示出这是两颗多么纯洁而美好的心灵。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紧张激烈的氛围是人所共知的: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急促地驱赶着人物奔向命运的终点,读者也不由自主地卷入这种驱赶之中;而这种驱赶,并非直线型的,常常出现一种逆转,从欢乐的巅峰跌入痛苦的深渊。“欢乐的调子提得越高,越是激昂奋发,热狂动人,就越显出一个可靠的征兆,说明一切很快就要转变为祸患,突变,对于某种幸福生活的可笑期望的彻底的破灭。” ③《白夜》的前三夜仿佛蓄势待发,为幻想家”我”的幸福的到来做好了充分的铺垫,在“第四夜”中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地朝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我”自以为最终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我”沉浸在狂喜之中而忘乎所以, “我们就象小孩子一样”、“仿佛两个人都走在烟雾之中”, “多么蓝的天,多美的月亮”,人狂喜,景宜人,气氛的烘托臻于顶点。然而无法预料的突变在一瞬间把“我”的一切幸福化为齑粉:娜斯简卡的爱人找到了她,“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就象遭到雷殛一般”。命运仿佛设计了一个圈套,看到”我”对于幸福的期望彻底破灭后不禁嘿然冷笑;而作家也仿佛抖出了一个“包袱”,在艺术的意义上残忍地捉弄了读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给人的总体感觉是阴沉压抑,然而《白夜》却是少有的清新明快,具有强烈的抒情性,通篇洋溢着一种屠格涅夫式的感伤和忧郁。主人公美好善良的品格和彼得堡白夜的清新幽美融为一体,他们那迷离恍惚、捉摸不定的情绪和彼得堡白夜的朦胧空灵融为一体,整个故事如梦如幻的色彩和彼得堡白夜神奇的童话般意境融为一体,幻想家回忆中流露的深沉的感伤也和彼得堡白夜的忧郁情调融为一体。而更主要的是,作家把自己和主人公“幻想家”也紧紧地融为一体了。正如卢那察尔斯基所精辟地指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抒情艺术家。他所有的中篇和长篇小说,都是一道倾泄他的亲身感受的火热的河流。这是他的灵魂奥秘的连续的自白。这是披肝沥胆的热烈的渴望。” ④在《白夜》中, “我”对娜斯简卡的大段倾诉,无一不显示出“我”对生活对爱情对幸福的强烈渴望,无一不展示出一颗孤独、爱幻想而又纯洁高尚的心灵的奥秘,又无一不闪烁出作家本人从心灵深处汲取的生命火花。景物和情感相交融,人物和作者相映衬,《白夜》证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多么巧妙的抒情诗人” ⑤。
唐代诗人白居易《花非花》诗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似花还似非花,此雾却非彼雾,四个“白夜”梦中梦,一朝天明痛思痛。《白夜》中的“幻想家”难道不是经历了一场难以把捉的“春梦”?也许唯一的留痕是白夜下彼得堡的运河水。既曾经惊鸿照影,又永远流动不居的运河水,成为绝妙的象征:白夜的微光曾使它照出娜斯简卡的倩影,然而它永恒的奔流又不断地流逝那美丽的倩影。这也许正是“春梦”的特征,似有实无,似无若有。概而言之,我们的整个人生岂不是也会遭遇这样的一场“春梦”?它非花非雾,它来去无踪,它如影照水,它随水而逝,它虽然真实得近乎虚幻,然而只要我们真诚地做过这样的春梦,哪怕我们与幸福擦肩而过,我们也会把捉生命的精义。
①马克·斯洛尼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3次爱情》,吴兴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2-33页。
②马克·斯洛尼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3次爱情》,吴兴勇译,第31页。
③叶尔米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论》,满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45页。
④卢那察尔斯基:《论文学》,蒋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213页。
⑤叶米尔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论》,满涛译,第82页。
(《白夜》,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
刊于《阅读与写作》200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