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在中原人看来,不仅是海之南,还是天之南。同样的海之南天之南,在今人看来是诗和远方;在古人看来,却是苦与蛮荒。这次春夏之交参加第九届全国书院高峰论坛,从河南经江南到海南,一路向南。坐在飞机上,恰如庄子《逍遥游》所谓大鹏“背负青天,今将图南”。下飞机后第一次见识现实中的椰风海浪,自然很新鲜很兴奋;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想起苏东坡被贬海南,在风浪中坐船登岸的情景。书院论坛之旅,也转化为洗心朝圣之旅。
书院论坛在海南大学开幕及研讨,闭幕式移师儋州东坡书院,与会学者把对书院的思考带到了对东坡的景仰中。载酒堂院内,已经八十高龄的复旦大学谢遐龄教授兴致勃勃地与我们一起研讨历代名家题咏。“鸿雪因缘”牌匾下,我见到宝岛台湾的林安梧教授,一脸的虔诚肃穆,默默对着东坡铜像三鞠躬。等他侧身退出后,我也默默伫立于东坡像前,倾听东坡的心语。河南的李可亭教授在文创商店买了一把折扇,特意请商家在扇面正反面分别题写“东坡书院”和“载酒问字”。他说回到中原,每当把玩折扇,就会浮现东坡的身影。钦帅泉边,不断有游人打水上来。我也特意打了一桶井水上来,青海的纳秀艳教授把手浸入水中,同行者也纷纷浸染传承着东坡文气的泉水,感受那一份穿越千年的清凉和秀润。上海的刘强教授写了七律《第九届书院论坛畅谈一日今晨赴儋州再会东坡》:“天涯海角且观潮,不系舟中自在摇。黎民饥溺何曾忘,天子昏庸耻见招。晚节尤坚夫子志,初心独慕陶公标。痴狂满世东坡粉,孰信真神可镇妖!”中间两联勾勒出东坡的伟岸形象。儋州东坡书院管理处的王圣阳兄率先唱和曰:“乘舟渡海见通潮,谪路颠惊地逛摇。黎庶文盲谁启智?朝纲教育耻无招。东坡承继孔夫志,君弼科场揭榜条。勇破天荒光耀祖,果真神力可镇妖!”我的和诗说:“当年甲弩射江潮,何似天南地动摇。万里吾乡生有待,九州瀛海岛相招。桄榔庵里醒春梦,笠屐声中遗世标。惠泽千年光照耀,儒仙佛道鬼神妖。”。王圣阳兄带我到书院后围墙一带,告诉我这里将规划建设东坡碑廊。
东坡到儋州后,“初赁官屋数间居之”,后受迫害被逐出官舍,于是买地造正房五间,披屋一间,“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其地“在南污池之侧,茂林之下”。这些帮工而不求回报的人,不仅有黎子云和符林家子弟,还有从潮州来的王介石,连军使张中也参与挖地挑土。所谓“南污池”,就是南边的低洼池塘;“茂林”就是茂密的桄榔林。当东坡在桄榔庵里从朝廷的富贵春梦中醒来,他把目光投向身边的黎民百姓。我为儋州东坡书院题联:“桄榔桃李春风暖,玉宇琼楼夜月寒。”北阙朝廷的玉宇琼楼,高悬着一轮寒冷的夜月;而南国边地的桄榔桃李,却洋溢着温暖的化雨春风。这化雨春风,是东坡带来的。东坡把自己投入到昌明教化的千秋事业之中,“以诗书礼乐之教转移其风俗,变化其人心”。东坡亲自教导的姜唐佐成为海南“破天荒”的第一位举人。东坡去世八年后,海南历史上第一位进士符确脱颖而出。海南省博物馆的《海南进士一览表》中,明确标示出110位进士。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确实如此;若没有东坡,海南的人文蔚起还不知等到何时。王圣阳兄告诉我,桄榔庵旧址位于东坡书院正门对面的西南方向,两者相距三四华里,目前正在旧址建设桄榔庵东坡纪念馆;年底建成后,儋州又多一处东坡胜迹。
公元1100年正月,哲宗去世,徽宗继位,给东坡的外在行迹带来转机。东坡被赦,他即将离开海南这片“热”土。东坡本生于西蜀,在海南四年实属寄居,但《别海南黎民表》却说:“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这绝非通常意义上正话反说的写诗技巧,而是东坡放旷超然的内在精神的自然流露,也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大彻大悟的充分表达。绝大多数时,一个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外在行迹;唯有极少数人能在无常的外在行迹中掌控自己的内在精神。当东坡在精神上达到“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的境地,他才能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绝不是他的矫情,而是他内在精神境界的外在呈现。当东坡的内在精神完全超然于外在行迹时,外在的荣辱浮沉丝毫不足以动摇内在的平和安定,反而成为东坡提升精神境界的有力助推。他以自己的生命实践诠释了哲学家张载《西铭》的高论:“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