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怀民一次次地徘徊在十字路口时,这个一个小时前还兴致勃勃的男人现在已是两眼疲惫和倦怠,落寞的神情缠在他脸上,映着紧蹙的眉头,显得有些呆滞和朦胧。他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去。
天已入秋,傍晚的凉意一绺绺地钻进他的褂子里,他很不情愿地正了下衣服,系上了中间的扣子。目光环过去,相比面前这些一眼望不穿的楼房,周边一片片的麦田地则显得格格不入。麦苗刚告别后劲十足的十月,消尽了那最后的余温,便安分了许多,油油地躺在大地上,一畦畦矮矮的一片,点缀着几只野鸟,低头啄着向远方蹦去。眼前的余晖红彤彤地铺在高耸挺拔、屹立而起的大厦上,落日不断地被两边的楼盘挤压着,像被受到排挤的孩子一样,皱着眉头,拉着长长的脸,又像被两边的护工搀扶着腿脚不灵的老人缓缓走下台阶。林怀民忽然觉得自己就好像是那落日,喘不过来气,他有些失望,愤愤地抱怨。
总之,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他还是一筹莫展,心中的火气马上就大了起来,每当烦躁焦急的时候,他就会失去判断力。他有些后悔没带母亲来了,再怎么说,母亲消退的记忆对镇子的熟悉程度还不至于使他陷入迷路的麻烦里,好过他现在像只乱撞的羔羊,四个方向,就是不知道该往哪去,他不愿意再无功而返了。起初,他想着多少年没回的高桥镇一定会像迎接孩子般欢迎他,可却没想到天翻地覆的变化无言地把他拒在门外了。看着这些陌生的景象和交叉相连的路口,他像被偷了玩具的小孩一样难受,失望,委屈,记忆在这一刻像被洪水猛兽般无情地击碎了。
林怀民在镇上上过三年的小学,他是跟姥姥一家住在镇中学的一个小十字路口处,旁边是一个杀鸡的小摊。每天早上臭烘烘的鸡血鸡屎的混合气味从门缝里溜进来,催促着他起床。迷迷糊糊的小怀民打开门就看见一只只断了脖子但没断气的鸡在脱毛机里扑腾挣扎着,鲜血四处横飞,全都溅在机器的内沿壁和老板的裤腿上,热气一阵阵地扑过来,腥臭无比。“怀民,赶紧刷牙,洗脸,吃饭,然后去上学!”这些话从姥姥粗亮的嗓门里一字一字地崩出,仿佛有用不完的劲。怀民吱哦了一声,揉揉眼睛,方才愣愣地往里走,随便地用水泼一下脸,牙也不刷,拎着一袋包子和牛奶,就奔跑着走街串巷地去找同学上学,每天都是如此。
姥姥家是卖包子的,在林怀民的印象里姥姥姥爷不是在招待客人就是在包包子、饺子,各种各样的早餐,生意虽然不错但是非常辛苦。他习惯了这种烟火油腻的味道,自然也吃不厌烦,每天姥姥都尽可能地给他搭配不一样的早餐,在小怀民像阵风一样奔出去的时候,两位老人爱心的叮嘱早已追赶不上,于是声音又慢悠悠地飘回到了店里,混合在包子里。
日复一日的生活平平淡淡,没有什么起伏,包括林怀民的成绩,也是一如既往的差。每次开完家长会,自然姥姥都少不了一顿数落,但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呜呜装作哭上两声,姥姥就会马上带他去买零食。林怀民熟悉地接受并且习惯了这一切,包括镇南边的居民广场,北边的农贸市场,还有黑网吧,就是没有执照的网吧,饲料厂,屠宰场,那里每天进进出出,盖着红章、蓝章的猪嘶叫着进去,转眼就成了白花花的肉躺在案板上。镇上的每个角落都留着林怀民小小的身影,马路上拿棍子骚扰狗交配的是他,和拴着的狼狗对叫惹怒得口水四溅的也是他,这些恶作剧他都无一例外地参加了并且成了领导者。不过好在林怀民的调皮不是恶意地捣蛋干坏事,所以姥姥知道了也没有轻易地惩罚他,他还是每天悠哉游哉地生活着。
他现在很想去看看姥姥,不过镇上的房子都拆迁了好些年了,姥姥和姥爷也被舅舅接到城里去住了,说是安享晚年,其实他知道,姥姥想念的还是这种吵闹的老百姓的生活,城里那么干净,安宁的环境她常常会感到局促不安,她怕自己的大嗓门会震碎了城里昂贵的精致玻璃,她只是不想伤了儿子的心,又怕舅舅不放心。姥姥的心还系在高桥镇上,这是她的根,人老了就要归根,她常常念到。这些话都是表姐告诉他的,她说姥姥每每谈到这些总是会心情低落,眼神黯淡。林怀民心里都知道,他心疼姥姥因年岁已高而不得已地背井离乡,但又感到很无奈。
镇口的十字路口是个简单粗暴的信号,四条不互通的路,走错了就要原路返回,就像他现在这样。他渴望自己找到路,所以他不愿意寻求帮助。那就再选一条路走到底,排除着来,总归是个办法。他暗暗地安慰自己,强打起精神来,向里走去。那一条黑的发青的柏油路,柔顺得发亮,像一条刚出水的水獭。太阳还没完全落下,道路两旁已经开始闪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了,眼花缭乱,足够引起人一阵的眩晕。越往里走,道路越来越宽阔,楼也比着爬高,密集成林,争风吃醋地像要直插云霄,乌隆隆地捅出大窟窿。
起初他是想骑车进去的,可又想着好歹算是故地重游,应该有些意蕴在里面,慢悠悠地顺道闲逛才是。可现在,他感到筋疲力尽,一眼望不到希望。走了许久,直到看到那条霸道地横切斩断楼群触手的无限绵长的宽广公路,零碎的记忆才尽可能地捡了起来,像梦里拾遗,他总算一片片地将这些碎片揉搓到了一起。林怀民的脸上才挤出点微笑,不过还是苦苦的。柏油路尽头的这条公路与柏油路呈垂直状,南北向远方不断地延展开来。路中间是一条高出地面有一米的隔离带,同样很宽,贴在公路上,像强健的臂膊,注入旺盛的生命力,也像一头偌大的棚盖,暗暗的深绿色的在残尽的夕阳下映在两边的路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地面。嗡嗡的汽车轰鸣,疾驰而南北相向。在林怀民手两边都是齐刷刷的高楼,统一面向落日的余晖,金粉洒在整齐的一块块的玻璃格子上,上半截发出红的黄的光,下半截像在埋进土里一样沉默,深深的。
在林怀民的记忆力,这条路像是个在不停搬家的人。很早以前,这是一条破旧的土路,路面坑坑洼洼,像是紧握的拳头的内外两面,有多凸,就有多凹,不适合骑行,却很适合做盛水的容器,因为两边高大的杨树阻碍了阳光的渗进,水坑蒸发的异常缓慢,常常带给两边的行人意想不到的惊吓,想躲闪都来不及。满载乘客的汽车通往县城,在一路颠簸与吵闹中加紧了两地的联系。后来,这条伤痕累累的土路开始整改,天翻地覆地撬开填上,就有了最初的样貌。林怀民记得当他第一次从县里的学校回家时,就是踏上了这条修过后平坦畅通的路,但是由于变化太大,也因为千篇一律的路长得太像,他忘记了下车的路口,结果跑到了另外的一个镇上,隔着十多里地,一个好心的老爷爷蹬着自行车把他送了回来,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睛,他委屈地哭了起来。所以,在他幼小的心灵时期,他对此是恐惧的。而如今,这条路经过不断地修整和完善,已经长如浩荡,宽如横牛了。
现在,穿过这个长长的路口,对面的桥向他挥起了手,路这边的样貌几乎没有改变,他终于觉得有些欣慰。看到了那座古旧的民家大院,记忆才慢慢地涌上来。院子对面的面粉厂看样子已经废弃了多年,缠着蜘蛛网的铁制的字号锈迹斑斑,已经全部脱落,盘踞着大腹的蜘蛛。门前的那棵树是二球悬铃木,这个名字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如今也是垂垂老矣了,虽然树冠依旧宽展,叶子依旧阔大,但整棵树分明已经进入了暮年的等待中,蜷缩着枯瘦地低下了头,无人理会,只有秋风默默地打扫这些一片片卷着纹理的枯叶。林怀民走了进去,发现派出所没有搬走,能看出有过简单的修整,但还是基本保持着原貌,就像以前普通人家生活的房子一样,还应该是作为单独处理某些事务的分局存在的。看了看贴在墙上的公告,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但林怀民一点都不失望,他现在无心理会手头上的事,今天的遭遇已经让他的情感发生了倾斜,他觉得心里有种复杂的愁绪,却说不出来。
其实这一趟回高桥镇,林怀民是来办理迁户口的,他在城里买了套房子,为了以后不那么麻烦,思来想去,还是打算把户口迁走。他讨厌这些繁琐的办理流程,也怕接触人事方面的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工作后,他的性格就逐渐变得内向,过于稳重,循规蹈矩,不敢想不敢干,年轻时的开朗活泼,冲劲十足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品质全部都丢失了。他喜欢一个人生活,其实就是怕麻烦和动静,从被迫到熟悉再到爱上加班,一个人静静地缩在角落安全地敲着字码,赶着稿子,一个人的世界很孤独,但却很放松。
以前他觉得“岁月在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的皱纹”类似的话很矫情,很肉麻,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何止是刻下了,简直是凿下了一个个坑,稀疏的头发,带着讨厌的金丝眼镜,最可怜的是眼神总是无故地寻找,冲撞而盲目地覆上了朦朦的白雾一般,憔悴不堪。感情生活从一帆风顺到磕磕绊绊,再到颗粒无收,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习惯被动地接受了这一切。但从他内心深处来说,哪个男人在这个年纪不希望有个知心的女人一起生活,那是一剂良药,一股暖流,生活的苦有时候就可以这样被女人安抚着催化掉,男人嘛,忍忍就过去了。所以当何丽丽主动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林怀民有些不知所措但又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像投了一块石头,不仅打破了死水的宁静,也掀起了波涛,两个人也就这样一步步地合情合理地发展下去了。
中年人的恋爱更加直白和包容,少了许多浪漫和冲动。林怀民生疏的爱每每倾吐的不及时时,何丽丽也没有表现出焦急和疲倦的样子,反而是更近地靠上来,耐心地等着他说,或者有时候保持适当的距离,远远地在后面注视着他,让他知道。林怀民总能够感受到背后温暖的目光。总之,这份恰合适宜的爱温暖而不燥热,浓厚而不腻壤,平常而不松垮。他以为中年人的恋爱是在结婚后开始的,是将爱意揉碎碾进生活的臼子里进行的。以前,他自以为是地将自己用透明的薄膜封住了,可是,当他初次品尝了这种久旱甘霖的甘甜和舒畅后,知道了两人静静相坐,四目相对的无言的快乐和心灵的熨帖,就如同沐浴在春风的和煦里,他决定倾心而上。爱情的苗头刚一绽放,他便想紧紧地抓住,呵护它,不愿意成为熊熊大火,就像是一星一点,静静地流淌,流进心窝。
俩人心有灵犀,自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告诉何丽丽,自己绝不是头脑一热就想结婚,他仔仔细细地想过了,你就是我生命里的光,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我也想全心全意地爱你。何丽丽捂着嘴,眼泪就止不住地流,直直地点头。
跟父母商量的时候,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沉默,罢了,母亲只是淡淡地说希望他赶紧结婚生孩子,不想看他一个人过得那么辛苦,出门在外,一个人孤零零的。他听见母亲的哭腔,眼泪也是簌簌地扑下来。打拼了那么多年,存款早已经足够了,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可以过,可是现在是两个人了,不能在凑合将就了。之所以想把户口迁过去,是想着以后有孩子什么的都好处理一些,另外也是林怀民的一点私心,他想着尽可能地多做一些,他不想失去这次机会,更不想辜负了别人。
天是渐渐地围上了幕布,落日的残丝全都沉到了地球的另一半,只有红色的点点轮廓还缩在遥远的天边。他出了民家大院,往左拐上桥,往回走去。相比来时心酸的欣慰,现在又多了些难言的愁绪。
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路上最不缺的就是来往的车辆,夜幕将至,路灯已经整齐地亮了起来,一支支白色的杆笔直地立在那,勾着头。他快速地穿过马路,走回到最开始的那条柏油路。回去的路上速度减慢,他才开始留心两边的情况,所到之处全然没有了过去的痕迹,甚至连记忆也无法捕捉。高桥镇快速的发展,让他成了这片土地的陌生人,他虽然理解这种得失是无法兼顾的,但心里还是数不尽的惆怅,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继续往回走,发现了一片红光往外溢的区域。在路两边的高楼旁是一排排的带有古香古色韵味的红木房子,相对的结构,形成一个窄长的巷道,满地铺着青石砖,斑驳着纹路又平坦整齐。继续往里走,发现木房的门头上挂着一幅幅牌匾,那是店名,头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用来装饰,也保吉祥,门的两侧则木刻着裱着鎏金字体镶在檀木上的对联。这些都是普通的生意人家,开着营生的小店。
一阵秋风吹过,向里望去,一联联的红灯笼在摇晃,那灯笼穗一溜溜地往下垂着,又向上荡起,随风停摆,泛着黄盈盈的光,一排望去,金光乍现,满目眩然。林怀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这时,旁边的店里往外探出个头,一个男人的声音,活泛响亮地问:“你剪头吗?”林怀民顿了一下,循声望去,那人生着小小地脸盘,薄嘴唇,眼睛不算大却很亮,竖着一头短发,左耳上有颗小小的耳钉,显得整个人十分的精神和年轻,林怀民估摸着他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甚至更小。不过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个人十分面熟,好像在哪见过。末了,那人又问了一声:“剪头吗你?”林怀民怔怔地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后脑勺,吱哦了一声,也没说清楚剪或不剪,那人就结束似地说:“别站着了,进来吧”声音短促有力,吸引着他进去,林怀民心里充满好奇和疑问,就跟着慢慢上了台阶。
里面是极其简易的布置,陈列着四张座椅,前面贴着大镜子,靠门口的是收银台,最里面放了座洗头椅,其余就是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理发工具,护发用品。右侧的空处,一个女人和女孩在一张小桌子上吃饭。女人应该是男人的妻子,和男人一样,精神的短发齐耳,干净,整齐,柔顺地随头的幅动而摇晃,个人不高,看起来小巧,但干练麻利,旁白的小女孩自然是他的女儿了,粉嘟嘟的小嘴正努力地吸溜着面条,生疏地用筷子艰难地挑着,很不协调,显得滑稽可爱,女人给她擦着嘴,鼓励她自己吃。“先洗个头吧”男人拿着毛巾站里面对他说,林怀民答应着向里走,又发现一个小男孩在女人的背后摆弄着着玩具,小男孩的两颗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在空中比划着一架飞机模型,嘴里发出“呜呜……呜……飞啊”的声音,“这是我儿子,贪玩的得很。”男人不好意意思地笑着说,“赶快去吃饭”,小男孩却无动于衷,话像风一样吹来吹去,就是吹不进他的耳朵,林怀民望着男人,也抿嘴笑了起来。
林怀民肯定不是来剪头的,他心里清楚,他只是想知道这个人是谁,总觉得自己认识他。所以当男人问怎么剪的时候,他只能说随便修一修,紧接着剪刀的咔嚓声,推子的嗡嗡声,梳子的淅淅声,混在一起,涌进了耳朵里。林怀民疲倦地闭上眼睛,眉头却紧皱着,大脑紧张地搜寻着,高桥镇、明德小学、清流浴池,一个个场景在他眼前放映,记忆这时又彰显了强大的生命力。突然,他心里咯噔一声,有了答案。林怀民睁开了眼,觉得头皮酥酥麻麻地舒服极了,他不断地咽着口水,心里忐忑不安,怕觉得尴尬,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板正了身子,询问道:你是不是段子豪?”林怀民顿时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男人愣了一下,一脸的疑惑,随即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是林怀民啊!小学同学!”林怀民激动的抹过头,一脸欣喜地说,段子豪有些不知所措,双眼就直勾勾地望着他,问:“你是林怀民?你是林怀民!”林怀民顶着剪到一半的头站了起来,两人激动地互相拍着背,放声笑了起来,更多的是不敢相信。段子豪滑稽地把他重新按到座位上,扶着头,说:“我先给你剪完,不收你钱!”林怀民满面笑容,连声应着好,俩人一站一坐,叙不完的话从小店里飘出来,哄笑声也响的彻底。
段子豪是林怀民那三年形影不离的伙伴,两个人就像一对双胞胎,到哪都是一起,当教室突然少了两个人的时候,街上就多了两个不起眼的小屁孩,混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趴在围栏上看赤膊的大汉宰牛,两人嫌太残忍每每都想走远,但是又忍不住想看,于是就用手捂着眼,露出点缝隙来看,要么就是躲进街上的洗澡堂里,一替一个地打着老虎机。他们经常望着挂着大锁的硬币箱叹着气,澡堂的女老板,那个烫着红色大波浪的胖女人每次都咧着嘴对他俩笑着说下次再来,林怀民和段子豪转过去就背着朝她吐口水,嬉笑着撒腿就跑,他俩约定等长大后就把他的大锁砸烂,把所有的钱都拿走。
两人仔细地搜索着这些宝贵的记忆,如同在浪花拍打过的沙滩上寻找珍贵的贝壳,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彩色,红的像枫叶,白的像月亮,紫的像藤萝。
“还记得柳龙吧,就是那个小胖子。”段子豪一脸期待地问。
林怀民频频地点头。他当然记得。那个胖胖,矮矮的小男生,他的小脸总是红扑扑的,肚子挺的圆圆的,冬天穿的很单薄,脸总是皴了一大片,像窖里冻烂的红萝卜,身子却总是热腾腾的。林怀民和段子豪经常送给他零食吃,抱着他取暖。印象最深的是,他老是因为不写作业被老师打,一根短粗的板凳腿,敲在手心,二十下愣是眼都不眨一下,不仅如此,还总是笑眯眯地望着老师,那眼神复杂,单纯,真诚,又带着狡黠,导致那位带着金丝眼镜,有着龅牙的数学老师觉得很没趣,直骂他是个傻子。
“他现在在镇上的水泥厂当老板,你知道吗?”段子豪感叹地问。
林怀民不知道。
“怪不得他小时候那么奇怪,我后来才知道,他从小父母都死了,家里就一个奶奶,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拉扯到大,真不容易呐。”
这些林怀民更不知道了,两人交谈着,唏嘘不已。他的心情有些不明显的低落。
风从巷子里钻进来,惹得头上的吊灯哗啦啦地叫,段子豪连忙起身关门,恍然地说:“还没跟你介绍呢,这是我老婆,女儿,儿子,过来,喊叔叔好。”小男孩和小女孩在看着动画片,连忙屁颠颠地跑了过来,整齐地喊“叔叔好”,女人则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段子豪问起林怀民过的怎么样,林怀民则显得很不自然,支支吾吾地说:“还行,唉,也快结婚了,这次回来是来办迁户口的,在城里买了套房子……”,老友相逢,本应该畅所欲言,可他总无法敞开心聊。
段子豪就显得爽快了许多,“现在开了个小店,简简单单的生活,一家人,平平淡淡地过就行了,年轻的时候不好好混事,现在有孩子了,心没那么宽了,可不敢再那么不懂事了,对不起家里的人。”说罢也是深深地叹气。林怀民觉得话题有些沉重,看着他,便打岔说起了面相“你一点都不像是三十多岁的人,你看看我,这皱纹,这头发,哈哈,有什么办法?”两人打着趣,又聊了下去。
天很晚了,林怀民突然想起来没跟父母打招呼,就跟段子豪说要回家了,等改天再来。段子豪留他住宿,他也拒绝了,两人紧紧地抱着,林怀民拍了他一下说:“走了,别送了。”段子豪哎了一声,就止步了,一家人站在门楼,静静地注视着他离去。
一路上,林怀民心里滚烫,他太开心了,但也有一点失落,那感情夹着惊喜,温暖,无奈和苍凉,眼眶也不自觉地模糊了起来。
进了村子后,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连狗叫声也颓了下去,宁静的夜晚,只有月亮和小风没睡,天上地下各自徜徉。他家住在巷子的最里面,后面是一条河,一望无际的田地;东边是荒废了几十年的破屋子,满地腐朽的梁木和石砖,打他记事起这家人就没回来过;西边是高大的杨树林;只有前面住着人家,不过也是空空的房子摆设地放那。这条巷子已经有过六位老人去世了,一个自然死亡,倒也算福气;两个生病,痛苦地离去;另外三个,分别是喝农药、上吊、摔死,据说摔死的那一个是因为倒地后疼痛不能移动,也发不出声音,等到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有些气味了。以往在母亲面前是说不得这些的,她特别害怕听到这些,更不敢晚上一个人出去,有时候还会无缘无故地做噩梦,哭的不能自已。可是这两年她仿佛不在意这些了,自己也会有意无意地说到,她好像能够越来越近地感受到死亡的呼吸声,但具体隔了多远她也不知道,这些话母亲都和林怀民说过。
门没关,他静静地进来了,三只小狗闻声从窝里钻了出来,摇着尾巴,拼命地往他身上嗅。一开始家里是不养狗的,后来林怀民嫌家里太冷清,就买了一条,再后来母亲看它太孤单,又买了一条,再后来又买了条小的,说没有孩子它俩都会孤单。母亲有时候很可爱,他很晚才发现。客厅没开灯,只有父母卧室的门缝下透着微亮的光,林怀民轻轻地敲了声门说:“爸,妈,我回来了,赶紧睡吧,时候不早了。”父亲没说话,母亲急忙地回:“好,好,回来了,那我们就先睡。”灯随声灭了。林怀民悄悄地上了楼。
站在窗前往外望,一轮明月嵌在灰蓝的空中,又仿佛挂在漆黑的树梢上,月亮里有山峦和秀峰,也有人影在舞动,透过树梢,仿佛是筛下的剪影随风吹动。院子四周种着各种各样的树,青绿的叶在月光下发出着幽幽的亮光。
林怀民思绪万千,短短的几个小时,却让他想了这么多的人和事,仿佛经历了一场打击和洗礼,头昏昏的的,要爆炸似的。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边缘人物,置于这片土地和人群中,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一个出走的孩子?出走了又没完全出走,驻留了又没完全留下,一只脚陷在门外,一只脚缩在门里,就这么模棱两可地僵持着。像一只毛毛虫,依附在茧里,最后还是要将茧挣破,远走高飞。
“故乡,故乡,以前自己一意孤行,失去的已经没有办法挽救了。幸运的是,以后我还有要爱的人。时间太不近人情了,我刚一回头,它就偷偷地跑了。”林怀民乏力地躺在床上,疲惫的地闭上眼睛,昏昏地沉了过去。
月亮悄悄地爬,月光透过窗纱星星点点地洒在了林怀民的脸上,密密麻麻的,安祥地注视着他。这个可怜的人。他不知道,等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没有什么事不可以重头再来,什么人都可以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