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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正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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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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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场

酒场

那日晚上,几个朋友小聚。在王哥订的小包厢里,荤素俱全,按照年龄,推举我陪王哥坐上席。

本地风俗,大凡有三人以上的饭桌上,必须有人坐上席,否则就是不成规矩,遭人耻笑的。那上席由谁去坐,颇有讲究,不是胡乱指一个人就可以的。或者由官职较高的那位去坐,或者都是平头百姓就由年龄最大的就坐,或者席间有辈分最高的必须要坐,其余人还有陪客、上酒的、接菜的区分,都有明确的规定,一旦坐错了位置,就会闹出笑话。

因为平素经常一起聊天下棋,相互邀约去爬山,彼此很随便,倒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这几个老友之间,有在单位当个小领导的,也有单纯的棋友,并无太多的官场讲究,只是以平辈相交。故而彼此的称呼就以老沈、小张来应答,相互之间没觉得不妥,至少感觉很习惯。我们当中谁有高兴的事,或者谁过生日,就主动邀约大家在一起聚聚。十几年的约定俗成,仿佛都会自觉遵守。至于哪个做东次数多,哪个要少一些,仿佛都未曾在意过。

近些年,我双肾结石,常常痛得死去活来。多次聚会,我都不能饮酒,几个老友虽然觉得遗憾,倒也从不让我举杯。酒场的规矩,宁少一村不少一个,但凡你拿起了酒杯,必须从上席开始,依次和在座的每一位都要喝到,有哪一个没有喝到,就是你瞧不起他,会遭人嫉恨的。我本来就不会喝酒,再加上结石的长久迫害,就自然成为这个酒场的另类。但规矩不能废弃,折中的办法就自然产生,别人陪我喝酒,我可以吃肉,一杯酒对着一块肉。结果往往变成,酒席上,老友们只是微带了春风,可荤菜基本被我一人全部消灭。我肚子涨得难受,他们酒还没喝好。所以,我很觉得尴尬,便自嘲“是个肉食动物”。然而,依然毫无关系,每次老友聚会,从没有人忘记我。我知道他们在乎什么,而不在乎什么。

今天的酒场却有些感觉不同。大家依然笑笑哈哈,胡吹海扯,从特朗普耍赖不愿下台到张三的媳妇又被人拐跑了,从王天一的霸气到什么地方有灵芝,天南地北,天文地理,仿佛依旧很热闹。可我总觉得今日不同往时,到底缺点什么,又好像说不清楚。似乎目前的热闹只是有人刻意调动起来的,我由于近段时间频繁出差,和老友们交流较少,不知有什么事被大家刻意隐瞒,反正就感觉气氛不对。

正常的一圈见面酒,彼此一如往常,人人表示到,我已经吃得小饱了。而后,小秦和小陈几乎同时抢着要和王哥再喝四杯,其他三个相互之间也不再继续了,都停下杯子望着王哥。我注意到这些,敏感地知道,王哥有什么事没有说出来。王哥并无任何异常,反而高门大嗓地,先和小秦连干了四杯,中间一口菜也没吃。我夺下他的酒杯,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猪蹄汤,保持平素一贯的口吻:“灌老鼠洞呀,吃点东西缓口劲儿,夜还长。”

“不瞒你说,老沈,我还真就舍不得这个村子,从小在这里长大,忙忙碌碌活了大半辈子,突然要离开这里,真他妈不乐意。”王哥突然握住我的手,使劲捏了捏。

“你要去哪儿?我怎么不知道?”我声音有点高。

“莫名其妙,你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想到哪里去?”

“沈哥,王哥要搬到上海去。他儿子王琦在那里工作,马上要结婚,想要凑钱买婚房。王哥没有什么积蓄,就唯有这套房子,在学校旁边又临街,能值个30万左右。王哥想卖了老房子,让儿子在上海找套房子,拿这钱付个首付。王琦就能顺利结婚了,毕竟女方的条件就是必须在上海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小秦慢慢解释着。

我听后,鼻头有些发酸,扯张纸巾按按。然后对视着王哥,轻轻问道:“你拿定主意了?”他点点头。我感觉心里有股气堵的发慌,又压低语气问他:“那你卖掉房子,准备住哪儿?去上海和儿子住在一起?”他避开我的眼睛,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肯定不会去上海,他们说话我根本听不懂,饭我也吃不习惯,又没有一个熟人可以聊天,上次去看儿子,就只来去五天,我都烦死了,不去,绝对不去。”他顿了顿,又叹口气,慢吞吞地说:“我租一间房子住,反正现在就只有一个人。老婆子走得早,儿子住到上海,女儿也嫁到福建去了,我一个人要那么多房子也没用,租一间就足够了。”

我不好再说什么,席间也是一阵沉默。王哥哈哈一笑,“别为了这点小事,耽误了大家的兴致,我们接着喝酒,来,小陈,我俩走四个。”小陈愣了愣,拿起杯子,仰起头一口干了,结果被呛得直咳,眼泪都流出来了。

或许,一直都没有吃菜,王哥和他们每人四杯转下来,终于酒力不支,趴在酒桌上睡着了。老七平常嘴少,依旧不说话,筷子夹着一根酸辣椒,停在半空,好久都没有送进嘴去。过了片刻,他突然把辣椒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咬碎,一口咽下去了。然后抠抠搜搜地在贴肉的衣袋里掏出一张农村信用社福卡,涨红着脸缓缓说道:“老王的棋桌是我们共同聚会的念想,得保住,否则以后连个吹牛聊天的地方都没了。我这里有30万养老钱,是几个儿子和女儿给我防老的,我现在根本用不上,拿出来先救个急。”

“他不会要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他最讨厌欠别人的情分。何况你的身体还真不行,什么时候突然急用钱,怎么办?我不同意。”于老三急忙接腔。

“我们每人凑一点,凑足王琦买房首付款,不让王哥卖房子。”小秦是个急性子,认为自己想了个好办法。“我前几年打工,准备重建房子,反正也不急,先凑个十万。”

“你还是算了吧。谁不知道你老婆的秉性,你要是敢把钱拿出来,就等着她大闹天宫吧。”小陈毫不客气地反驳说道:“小秦的思路可以,但是需要斟酌一下自己家里的状况,切合实际一点。我媳妇比较开明,孩子读小学基本不花钱,房子也盖了,父母身体也很健康。我手头还有点余钱,凑个十万没有问题。”说罢,眼睛看向老七。

结果小秦很恼火,说小陈看不起他,气呼呼先走了。我们都根据自己家里的实际,量力而行,商量着凑足了30万。除开王哥还醉得烂泥一样,我们都很高兴。我让小陈把每人的数目记清楚,把款子汇总在他的账号里。最后的关键就在,如何让王哥接受这个提议。最后探讨很长时间,决定以小陈拆除旧房重建新房,必须借住在王哥家为由,使王哥卖不成房子。逼迫王哥借钱,给王琦付首付款。小陈要建新房,王哥没有理由不让他借住,房子就可保住。这顿饭一直吃到饭店老板催我们走为止。

次日清晨,我们不约而同赶到了小陈家。小陈媳妇早已经炖烂一锅鸡汤,就等候人到齐。小秦和他老婆居然也来了,只是大家并不觉得诧异。同一个村子里的乡里乡亲,谁心眼如何,毕竟都装在心里。我陪老七坐上席,但老七说要办正事,早上不许喝酒,哪个酒瘾上来了,回家消停去喝。大家都点头,唯有小陈媳妇抱怨说好酒都烫热了,不喝酒气全跑糟蹋了。

结果多出来六万,那是小秦老婆死活要凑的,她说若不凑上她就会失去这个家。瞧那笑嘻嘻的样子,谁都明白那叫很夸张。小陈的卡上增加了三十六万,他很谨慎地查看了两次。沉吟片刻,我建议小陈去向王哥借房子,等和王哥谈论此话题后,给家里媳妇来个提示。我们其余人在小陈家聊聊家常。不久,电话响了,小陈媳妇斥责小陈,说娘家弟弟找了施工队,很快要铲倒旧房,可现在住哪儿都没有着落,一大早又跑哪儿去鬼混了。挂断电话,强忍住笑,小陈媳妇冲进里屋去了。

我们又围坐起来,不能糟蹋了那已经烫热乎的酒。我破例也喝了几杯。

酒醒,是在新闻联播正播放时候。揉揉发胀的脑袋,自然地想起另外一幅酒场画面来。

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家从“土改”时分配到的土房子倾斜了。生产队老队长严肃地对父亲说,再不能住了,要是下暴雨垮塌了,就会伤害小孩子,必须重建新房。父亲说还要再将就一段时间,手头没有一分钱,仅有一点存粮,实在有些无能为力。老队长用手指着父亲的脸,气愤地说:“看来这辈子,你也建不起房。”胆小的父亲怒了,回家就和母亲商量,非要建起新房子,让那瞧不起人的老队长瞪大眼珠子看看。

父亲向生产队借了柴房两间,我们把旧房腾出来,很快就被挖平了。邻村建房的承包队早来晚归,我家的新房子在那个冬天来临之前就建好了。搬进新家后第五天,父亲嘱咐母亲多炒几个菜,把搬家时邻居送菜(当时风俗,红白喜事,各家没有钱送,就尽力所为,打个豆腐、或者一挎箩萝卜白菜之类,去帮助主人招待客人,称为送菜)剩下的猪肉炖一吊罐(农村火炉上吊着烧开水或者煮汤的铁罐,有盖子)。父亲说声“要接客”,就急匆匆出门了。

母亲还在忙碌着,吊罐里冒出了一堆堆白乎乎的气,我的鼻子里钻进去太香太醇的肉味了。那时大概有七岁,正在村上小学读书。我清晰地记得,我好想伸手去捞一块尝尝,可母亲说,等客人到了,是会给你尝的。我就赌气不到火炉旁边去。好像还是在过年时,曾经喝过肉汤,真的太想念那个味道了,所以想瘪嘴,却忍住了。

因为客人开始进门了,我要给客人搬椅子坐,给他们倒茶。 住在河岸对面的爷爷最先进屋,后面是姨夫,拿着两个葡萄糖瓶子,里面肯定是杆酒(类似高粱的植物,农村用之烤酒)。他们才在堂屋坐下,我朝门外瞄了一眼,就看见老队长佝偻着身子,两手一甩一甩的,很快就走到门口了。老队长在每个房间看了一看,哈哈大笑道:“到底还是有点血性,没钱,没钱怎么了?房子不是照样盖起来了?人啊,不怕没钱,就怕没志。”爷爷给他让座,他坚决不坐,说什么晚辈不能无礼,自己从墙角拉来一把椅子,一屁股坐过去,就和爷爷他们拉起家常。

正要帮母亲往灶洞里塞柴时,听见外面堂屋有人说话:“还说没钱?谁信呐。这才几个月呀,新房子都盖起来了。也难怪,我家明年盖房,想让嫂子支援一下,说是一分钱都没有,是为了自家要盖呀。”我听见这个声音,脚趾头都知道是那条河的表姑来了。母亲肯定也清楚是谁,就让我到堂屋给表姑倒茶水。我装作没听见,半天不起身。我可是记得,上回鸡窝存了三个鸡蛋,本来想攒足五个卖了钱,买一个漂亮的绿皮文具盒。结果表姑来了,给母亲说心里发慌想吃荷包蛋,母亲直接全给她吃了,害得我又多等半个月才换到文具盒。我曾经埋怨母亲不该,母亲说表姑有心慌病,发作起来浑身冒冷汗,给她吃了省得发病。可是我却知道,什么鬼病,分明是进门时候专门跑到鸡窝跟前数过鸡蛋,而这恰好让我看的那么清晰。我不喜欢她,懒得理她。那时的我就是这样幼稚,不过,直到今天,我还是讨厌她。

父亲和温家沟里住的三表伯最后进来。我去过三表伯家,他家和我家一样穷苦,但是他们一家人对我很好,怎么好?我至今也说不上来,只是自小就有这个感觉。即便今天,我依然如此认为。对小孩是不是真的好,恐怕只有小孩自己才能有朦胧的体会。客人到齐,父亲张罗端菜上桌,摆酒盅拿筷子,入席就坐。

谦让许久,才由老队长陪爷爷坐在上席。很意外,父亲竟然让母亲和我都坐在酒桌旁。或许客人不多,尚有空位子;又或许是我帮母亲招呼客人了吧,不得而知,但我竟和大人一起坐在酒桌上。大人们先要喝上两个门盅,这当然是祖宗留下来的规制。他们喝酒,我规矩端坐,不敢乱动筷子,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没有上席发话,谁都不能动筷子,只有上席伸筷以后,其他人才可以夹菜吃,这是要充分体现对上席的尊重。门酒饮罢,爷爷发话“都请动筷”,我简直飞快地去夹早就瞄准的那块瘦肉。父亲瞪我一下,我敏锐的知道,自己肯定又坏了规矩。迟疑了一下,我放下筷子,没有夹起那块被我看了很多眼的黄灿灿的瘦肉。曾记得,爷爷就对我讲过,客人来了,要有礼貌,要热情招待,才显示出主人家的诚意。我本应该招待好客人,怎么能只顾自己呢?确实有些对不起客人,只是自己也太想吃肉了,根本控制不住。我很尴尬,有些局促不安,我倒觉得不该坐在席上来。老队长一句话给了我安慰:“长身体的孩子,就应该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来,我给你夹。”他给我加了几块肉,叫我趁热吃,莫要放凉了。我偷偷瞄了一圈所有人,眼见爷爷和父亲都没看我,就狠狠咬了一大口,那味道简直是最好的,鲜香无比。

陪酒环节开始了。父亲平时也并不大喝酒,但陪老队长时,说了句“先喝为敬”什么的话,没太听懂,大概就是这样的句子吧,之后就扬起脖子连续喝了两杯。老队长也毫不含糊,也一样。然后父亲又给老队长夹块肉说,看有没有炒熟。待老队长几口吃下去,父亲说:“什么也不说了,一切都在酒里了。再喝两杯。”老队长端起杯子,望着父亲,慢慢说道:“本来还担心你有意见,看来响鼓不用重锤。其他的就不说了。”滋溜滋溜的,两人喝出响声来了。我很好奇,什么话不用说呢?当时我确实难以明白,只是后来我很快就懂了。

相互之间的见面酒都打了一圈,爷爷、表姑和母亲表示不胜酒力,就开始吃饭。其余四个说还要酒过三巡,我不懂,但我知道他们之间还要“加强”。父亲特意要和三表伯再喝四个,三表伯一直说一句“什么忙都没帮上”,可父亲却重复几次“最困难时候你拉了我”。我依然没听懂,但并不妨碍我认为父亲说得很对。他们干干脆脆又连喝四杯,而姨夫和老队长也干了两个。之后好像又有一些什么名目,嚷嚷叫着,红脸巴赤的,又喝了好久。菜吃光了,几瓶酒都见底了,可他们并没有起席,依旧哈哈笑着,一直到我熬不住睡着了。那顿酒在我印象里,是父亲唯有的醉得不省人事的一次。我曾问过母亲,父亲为何那样喝酒?母亲说是感恩,后来我才真正体会。

我从回忆里回过神,是妻子询问我居然不要命又喝酒的事。我淡淡地告诉了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并不在意她是否能够理解。我只是,只是想告诉她关于故乡山村酒场的这些事,仅此而已。

原创作者:沈正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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