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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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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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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樟树下

喜欢一个人游玩的陆阳坐在半山腰那棵香樟树下的长椅上休息,过了会儿,有对男女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走近,女的说有点累,想休息会儿,让她的老公、儿子去山顶游玩,父子俩兴致勃勃地继续爬山。女的一边掏出手机接听一边坐在长椅上,起初,陆阳没在意她聊的是什么,后来,听见打她手机的女人叫她“郁霞”,不久,又叫她“郁霞”,陆阳心中蓦然一动,方才仔细端详起身边的这位中年女子来,待她接听结束,问她是不是在双桥中学文书班读过书。紧接着,两位已经分手长达二十四年的恋人终于相认了。分手后,他们一直没有相见过。

和郁霞交谈过程中,陆阳不断想起往事。往事一幕幕,美好一重重。

文书班教室里,地理课结束了,正要离开,顾春艳忽然走近,不声不响,抛来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恰巧掉落在桌子中间,坐一起的朱秋山迅速抓起,握住。下一节课上完,朱秋山神秘兮兮地将陆阳拉到僻静处,递给刚才那张纸条,此刻,朱秋山满脸狐疑,尽管啥也没说,心中肯定在想:“你这家伙,真的是真人不露相,什么时候勾搭上人家女孩子的?”——这是陆阳第一次收到郁霞的纸条,此前,他们俩从没交谈过,她究竟怎么会喜欢他的,至今仍然未知——那次,他回复了好像三张纸,其中大致这么写道:“我现在喜欢着一位女孩子,不过,将来毕业后,她可能已有男朋友了。让我们‘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沟渠’,始终保持纯洁的友谊。”前往文书班合上地理课时,扔至顾春艳的课桌上。一两天后,陆阳和郁霞在楼梯口相遇,彼此没打招呼,她低头微笑了一下,看样子,有点欣慰,也有点得意。

高一开学后,过了没几天,上语文课的时候,马老师朗读了隔壁文书班一位女生的作文《兴福寺记》。它的起首,写到富含神话色彩的民间传说,唐朝时,一条黑龙和一条白龙在附近恶战,导致山峰开裂,形成寺前的破龙涧。那个女生姓郁,马老师的发音不太准,陆阳误以为姓俞。姓郁的女生,就是郁霞。

放学了,陆阳肩背书包,即将走到校门口,后面突然响起喊声:“陆阳,等一等。”诧异地转身,看见穿着红色夹克衫的郁霞,右手高举尚未放下,正在不怎么匆遽地奔跑过来,随即,递给一张折叠好的纸条,那时候,立定躯体的她,脸上露出很乖巧的笑容。另一日,傍晚,郁霞小跑着追出校门,追过大马路,追到两米多宽的“烂泥路”上,才喊停肩挎书包的陆阳,匆匆递给一张纸条。她那天穿了身崭新的牛仔服牛仔裤,往回行走十余步,刚由横路转至竖路,梳条马尾辫的脑袋意外扭转,圆脸蛋上出现调皮的笑容,伸直两根手指稍稍叉开,贴近鼻尖前方晃动,说:“第二趟哉。”天真烂漫无邪至极的模样,陆阳瞬间被逗乐,站在田野中间,盯住她欣赏地也笑了。谁知,下一张纸条内,她多疑地写道,感觉他当时好像在嘲讽。某日,她递给陆阳一张折叠好的纸条,转身离去,此刻,她的侧脸上浮现些许得意矜持之色。等会儿,他拆开来看,里面有两行,共十六个字:“绿杨烟外晓寒轻,郁磬月下恨愁重。”第一行是宋祁《玉楼春》内的句子,最前面的“绿杨”,是陆阳的笔名,第二行最前面的“郁磬”,是她的笔名。对仗还算工整,难怪!

课间休息时,陆阳站在走廊前端,眼角的余光见到身后的郁霞了,她从西北侧大大方方走来,递给一张折叠好的纸条。陆阳随手打开看起来,旁边的殷同学扭头凑近,他赶紧收起,说:“嘿,呒使看咯(不能看的)。”正往回走的她闻听,扭转躯体,圆脸蛋上出现笑容,右足轻轻蹬地,恫吓般也说:“嘿,呒使看咯。”

一天下午,全班参加集体劳动,去操场上种树,陆阳和某同学搭档,先掘坑。没多久,郁霞和同学走近,她们俩勾住手臂,站立数米外笑嘻嘻看着,时不时与逐渐兴奋的某同学搭讪一两句,好像没怎么注意旁边的陆阳,也没同陆阳聊过。后来,她在字条中,却颇为突兀地写道,那次是特意来看他种树的。

陆阳去文书班上地理课,刚刚出现在教室门口,里面立刻传来非同寻常的哄堂大笑。待会儿,响亮的笑声再度爆发,真像全部错吃了笑药。老师上课过程中,她们居然又这般笑了三四次。陆阳起先莫名其妙,继而慢慢地恼怒了,文书班男生寥寥,简直堪称女儿国,心想谁知何时,自己招惹了这帮少见多怪的娘儿们,下课铃声响起,毫无风度地板着脸离开。次日,郁霞写给陆阳字条,抱歉地解释,昨天中午她为他点了首歌,但没说具体歌名。如今想想,该歌曲应该是《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她先前的某张纸条上,只有“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八字,陆阳对流行歌曲相当陌生,当时读罢,也没多考虑。她察觉他反应迟钝,猜出个中原因,为他点歌想借机明白暗示,可惜依旧白费心机,他根本没听到。过阵子,看见文书班黑板报上抄写的那首歌的歌词,才猛然醒悟。

郁霞在纸条中写道,想要下个学期转到陆阳所在的文科班,因为交往将会更加便利。此际,双方的关系有点像朋友,又有点像情侣,极少当面交谈,互相频繁地传递纸条,托人或亲自上阵,内容其实无甚紧要,早已养成习惯罢了。陆阳的纸条被地理老师(她们班主任)没收不久,她主动与他断绝交往。以后,文书班过来三位打算参加高考的同学,两女一男,她不在内。其中的徐同学曾对陆阳说,那张出纰漏的纸条扔至其课桌上,要告诉一声的,他听完默然无语,心中很懊悔。

1991年11月21日,在学校操场上,陆阳交给郁霞内有诗歌《记住这一天》的纸条。至此,双方关系出现显著转折点,经过半年完全断交期,他莫名其妙地被征服,改变初衷,该诗实际是他向她表白爱意。然而,陆阳并非惨败,因为再没互传纸条了,就算校园里相遇,依旧彼此不理不睬,因为双方已经形成默契:暂且苦苦忍受欲望的煎熬,等到毕业,正式缠缠绵绵谈恋爱。她尽管比他大一岁,此前,真像个敢作敢为又调皮可爱的小妹妹,此后,她见到他时总有点胆怯,低眉垂眼,羞于直视,似乎寻常风吹草动,也能把她吓一跳。

言子墓前分手时,郁霞始终没说话,只是不停地笑着。分手之类的话,是她的一位女伴代为提出的。陆阳最后茫茫然走过郁霞身侧,头脑内一片空白,下意识里准备上山。走了几步,忽然全身打个激灵,不由自主地转过九十度,向省中方向走去,慢慢地,飘起蒙蒙细雨来,未几停止。大约二十分钟后,陆阳回到“言子墓道”牌坊下,她们已经离开,空荡荡的,他站立了一小会。途经和平街,瞥见有家先锋书店,进去逛了好长阵子,挑中两本散文集,一本朱自清的,一本郁达夫的。那天,其余时间如何消磨,忘记了。

陆阳在文书班的黑板报上见到一首诗,没有作者姓名,还记得其间这么两句:“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怀疑是郁霞写的,纸条中郑重询问,她回复:“不是我写的。”分手后,又过了几年,读《尝试集》,不意间再次见到该诗,他总算醒悟,原来那是胡适的白话诗。

郁霞去朋友处借来《宋十大名家词》,再让顾春艳转交给陆阳。此书的主人笔名是莲薏,扉页题着一首类似词的诗,内有“当年同行赤阑桥,如今独走黄叶路”“醉酒寒梦,终不便意表相思”等句。分手后,陆阳在常熟市新华书店见到《宋十大名家词》,如逢旧友,当即购买。

好多年以后,陆阳独自参观无锡的鸿山遗址博物馆,走到北面展厅中段,看见数套战国硬陶磬的时候,心里忽然鬼使神差般一动,想起久绝音讯的郁霞——因为还记得,她的笔名是郁磬。

往事一幕幕,惆怅一重重。

在香樟树下,陆阳想要加郁霞微信好友时,她的老公和儿子回来了,夫妇三人当即离开。就像一缕青烟,郁霞消失了,她的手机号码、住址、工作单位等等,陆阳都没来得及问。

陆阳和郁霞交往没多久,教语文的马老师不知从何获悉,某日早晨,把陆阳叫到教室东面的门口,劝导数句。她并非班主任,明显含有善意,令他心存感激。二十余年后,在群上与马老师谈起这事,岂料,她完全忘记了。

去隔壁的文书班上地理课,早先几次,每次沈老师进入后,还没正式讲课时,都能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起立。”大家站起来,很快,沈老师挥挥手,说:“坐下。”大家落座。2011年11月,在双桥的新盛大酒店里,朱秋山凑巧谈及,郁霞是文书班的班长,陆阳此前居然一点也不知道。那么,昔日细声细气的“起立”两字,出自她之口了。

槐花巷18号,共有四五户人家,往北到底,就是郁霞的家。那天上午,陆阳跟随她奶奶进入她的卧室,其内估计最多二十平米,里端,紧挨墙壁,父母的床横置着,前方,她的小床竖放,如此一来,剩余的空间特别狭隘。等会儿,陆阳弯腰半蹲,将讨得的报纸摊在她的小床的东侧,在空白处,先写自己的大名,底下再写日期,以免外出的郁霞返回,不知访客是谁。

香樟树下,陆阳告知:“我是陆阳哇。”她回答:“嫩(你)讲得我想起来哉。”不久,她感叹般说:“变化大到得,死大头。”已经人到中年的她,身穿红色羊毛衫,梳着马尾辫,讲了好多话。交谈过程间,他数次偷偷看她的脸,发现和记忆中的年轻时的她,还是有点像的。郁霞获知眼前的男子是陆阳后,看了他一眼,但未曾凝神注视,应该是羞涩使然吧。他说到当年两人都喜爱诗歌时,这才发觉,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逗留了会儿。

陆阳将《宋十大名家词》还给郁霞,纸条上写道,自己正在看《诗经鉴赏辞典》,没有时间看其余的书。一两天以后,她托人转交的纸条上,大致如此回答:“本来想去找好友为你借《千家诗》,只得算了。”

2013年8月下旬,在一本《诗神》的内页空白处,陆阳意外看见十多个黑色钢笔字,方才知道,他和郁霞分手的确切日期是1992年5月17日,当时,不胜唏嘘惆怅。

郁霞曾经送给陆阳一张红叶,显然已收藏较久,颜色不怎么鲜艳,微小皱纹密布。此物象征着她对他的缠绵热烈的爱,当无可怀疑。她又曾送给他一个圆形挂件,直径约两厘米半,深红色,材质或为塑料,凑近细看,里面有好多金碧辉煌的佛像。估计她希望此物保佑两人的感情长长久久,最终能够开花结果。他把红叶放在某本书中,挂件呢,分手后,放在书架内侧。过了几年,它们踪影俱无,数度寻找,皆徒劳。

结伴去游虞山,动物园内的蟒蛇旁边,隔着玻璃,陆阳蹲下来,手握相机的女儿要求再靠近点,只得勉强依从,很是紧张——冲洗出的照片上,高昂的蛇头就位于脑袋右方两厘米外。以后,返回山脚,妻子、女儿和一名小女孩,站在石拱桥中央,朝西立好,陆阳给她们拍摄——冲洗出的照片上,宛如背景般,“言子墓道”四个大字清清楚楚。“言子墓道”牌坊往北搬移过了,昔日,一个天空阴沉沉的上午,南面的原址那里,陆阳和郁霞凄然分手。

高二上半学期时,听翁晓风说过,郁霞的《兴福寺记》曾经发表在《常熟市报》上。分手后,过了一两年,翁晓风来印刷厂玩,他先讥讽般问:“阿朗搭老朋友郁霞联系了(还在和老朋友郁霞联系吗)?”接着告知,经常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骑着自行车的她。此后的许多年内,没人提起郁霞了。

交谈中,陆阳告知,他的女儿二十一岁了,郁霞说:“早结婚。”这话听上去,似乎不无揶揄或淡淡责怪的意味,因为,十之八九,他结婚后,过了好几年,她才出嫁。

昔日,陆阳和郁霞交往时,以互传纸条为主,当面交谈的话,加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句。香樟树下,当面交谈的话,加起来,可能超过一百句了。交谈中,他说自己平常不喝茶,她闻言,微含嘲讽地笑问:“吃白开水?”他告知,以前吃饮料,后来牙疼了,就一直吃矿泉水,她当即如此断定他牙疼的原因:“嫩不吃香烟得了。”语气里,很有经验的样子,又十分亲切。还真被她猜中了,他确实不吸烟。交谈中,偶然发觉,郁霞的双眼内出现弯弯的弧线,同时,圆脸蛋上,隐隐有笑意,她那似乎正在躲避着不敢触碰陆阳的身体的目光,因此显得特别温柔。身高一米七五的他,坐在身高一米五五左右的她旁侧,尽管二十四年没有见面了,却觉得异常亲切,对她充满依恋之情。他仿佛变成小孩了,正偎依在大人身边。

读书的时候,郁霞穿过一件淡黄色衬衫,也穿过一件白色短袖衫,均无花纹。那些日子,文文静静的她,走路慢吞吞,目光含羞般略微下视,圆脸蛋显得比较大,肉乎乎的。

读书的时候,一日,天热了,她身穿较薄的浅色衬衫,下面穿着西装短裤,它青色,料子和牛仔裤相同,半新不旧,侧身而立的她,右手伸进后面的插袋,背略弯,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印象中,这一场景青春气息浓郁。

有段日子,他稍感郁闷,写给她的纸条曾约略提起。去她们班时,收到回复的纸条,内共四行十六个字:“阴雨连绵,春雨连绵;人心阴沉,人心浪漫。”他读完异常激动,顺手写好短短数语,意思无非表示对她关爱的谢意,刚下课,向旁边文书班女生的课桌一丢,谁知,地理老师就在身后,当即被老师拿去。老师前脚刚走,她立刻叫马同学来探询纸条内容,大概,她深恐写了极其亲密的语句,他回答没写什么,站在较远处因焦虑目光显得散乱的她才略微安心。过了三四分钟,面红耳赤的地理老师闯进文科班,粗暴地一把将他拖出。在教室外面,尽管狼狈不堪,他自认问心无愧,解释道,彼此朋友关系而已,对诗歌都喜欢的缘故,方使他们互相交流。老师脸部表情渐渐缓和轻松。临近结束他告诫,以后不要再偷偷传递纸条,必须光明正大地联系,他想想,同初衷基本相似,爽快答应。次日早晨,王同学却郑重告知,学校兴许会开除郁霞,说昨天晚自习,她率领那帮女同学,与地理老师即她们班主任闹得很僵。傍晚,空荡荡的校园里,陆阳和郁霞在楼梯边上的走廊里相聚,倚靠栏杆面南而立,他东侧她西侧,中间隔开一米左右,她问究竟打算怎么办,他告知与老师的约定,接着双臂互抱置于胸前,语气带点斩截地说,准备照老师的话做。绝对没料到,她一下子眼睛瞪得圆圆的,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并且突然提高许多,惶急地脱口而出:“不来咯,嫩不会这杆能(这样)做咯。”

陆阳站在“言子墓道”牌坊那儿,看到有位身材不高的女子从女伴自行车后架跳下,她的头发短短的,与男孩相比区别甚微了,瞧他时,目光中闪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打招呼,静静经过他身侧,伫立后面。近视得厉害的他,丝毫没认出这就是郁霞,两年半的学习生涯中,她的长发经常梳成辫子,依旧望着街路,焦急地等待。不久,陪同的另一女伴前来搭讪:“嫩朗等郁霞啊(你在等郁霞吗)?”注视着他的双眼流露深深的同情,稍后代为说出分手的决定,他一下子懵了头,本能反应般问:“渠有男朋友哉(她有男朋友了吗)?”女伴回答:“半个。”陆阳又问郁霞在哪里,对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简直难以置信的模样,随即醒悟,指向他身后,说:“渠剪短得头发,嫩认不出哉。”极端失望的陆阳郑重提议,要潇洒地分手,与郁霞握一握手,边说边抬起右臂走近,自始至终含笑却默默无言的她,胆怯地退缩数步。女伴激动地相劝,继续笑着的她变得呆呆傻傻,多么像凝固的雕塑,他明白她其实心已碎,长叹一口气茫茫然离去。

他曾经想象出这样的场景:他鼓起勇气去通过某种途径获知的她的工作单位,她不在,等了会儿,他向边上的人讨到纸、笔,写下了四行字:“镜中花,水中月,虽则是空,一段真情长留记忆中。”接着,便离开了。他又曾经想象出这样的场景:他因病住进常熟市一院,很巧,她也因病住院,两人就在同一病房内,迟疑了会儿,终于都认出对方来,待各自的终身伴侣离开,他们俩交谈了好久,起先有些生疏,渐渐变得亲密。

交谈中,坐在旁边的她说他们俩都知道的某件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此刻,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交谈中,谈及双桥中学,她以略含埋怨之意的口气说道,她们当年居住的宿舍楼没有了,接着,他告知,校门已经往西移,老校门被砌掉了,她回答,没看出来。此前,文书班毕业二十周年聚会那天,她回到过双桥中学。

交谈中,她告知,她们文书班身材最高的那个女同学,如今日子过得很好,经常要去广州的。

“我以为你沉默是金,原来……”,这是“风波”过后,她的第一张纸条内的话,对他的不再互传纸条的最新决定颇感失望,语气中流露责备之意。没几天,她在第二张纸条内,便宣布和他断交。“我回常熟”,这是交往初期,她的字条结尾处的话,虽然仅仅星期日一天不能见面,她或许也有些惜别。记忆残片,弥足珍贵!

放学了,陆阳背着书包慢悠悠往外走,前方校门附近,郁霞、柳佳都面向这边站立,若有所待的模样。望见陆阳的刹那,柳佳的目光流露出几分诧异。应该预先获知内情了,很难想象吧,陆阳和郁霞断绝交往半年后,竟然神奇地恢复关系,并且产生质的飞跃。文书班的课程已全部结束,此刻,同学们即将离去,从次日开始,要各自参加实习。

高二开始的时候,文理分班,绝大多数同学选了文科班,包括陆阳。地理老师姓沈,身兼文书班的班主任要职,为了偷懒吧,想出一个妙招:上地理课时,把文科班并到隔壁的文书班合上。最初,他郑重其事告诫道:“不许搭过面女生招对象(不许和那边的女生谈恋爱)。”一次,陆阳去文书班上地理课,看见后面的黑板报上抄录着一首情歌,如今歌名忘了,尚记得其中这些:“从见到你那一瞬起,爱海便扬起波澜。”

1992年10月吧,陆阳在雅士达服装厂做会计。有一次,同事李玉芬好奇地问:“小陆,嫩女朋友是文书班咯啥人?”李玉芬是双桥中学九一届高中班的,对郁霞等,或许略微熟悉。陆阳当时看了看她,接着沉默。不久之后,陆阳才告诉母亲,郁霞已经和自己分手,撒谎道:“渠讲屋里不同意。”过会儿,再次撒谎道:“渠送我一本书,我送渠一块绢头。”那段情,就这样画上句号。分手后,陆阳没告诉家人实情,仍旧经常去城里“约会”,父母给的约会经费,绝大多数被他买书买掉了。分手五个月左右后,他才说出来。

班主任戴老师前来家访,宾主刚刚坐定,父亲就笑嘻嘻地问:“阿朗招对象哉(在谈恋爱了吗)?”戴老师那留着小胡子的脸蛋立刻变得格外庄重,同时,右手掌举起,有力地来回晃动,答道:“咯点嫩放心好哉,绝对不会有咯种事体咯。”随后语气陡转,补充一句:“诗朗咯朋友么,讲了嘿咯。”戴老师话中的“诗朗咯朋友”,指的是郁霞。然而至今回想全部情形,不无奇怪之处,除了最初给陆阳看过的那硬封面诗稿本,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她的新作了。

那张纸条被文书班的班主任沈老师没收后,过了数日,戴老师在我们班中当众说道:“陆阳不见得招对象了嘿。”语气里暗藏回护陆阳之意,似乎反而责怪沈老师多此一举。事实证明,没有辜负戴老师的信任,陆阳和郁霞在读书期间形成默契,竭力克制诱惑,准备等到高中毕业,再正式开始谈恋爱。可是谁又能预料呢,千盼万盼机会成熟的时刻,恰恰是黯然销魂的离别时刻。两个相爱的人饱受命运捉弄,无缘厮守终生,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古今中外任何地方,想必都足以令知悉者扼腕叹息。

陆阳和郁霞交往时,觉得她的容貌体态经常出现细微差异,仿佛学会了孙悟空的全部法术,拥有七十二般变化。别的女同学呢,即使换穿一件新衣服,还是老样子。

郁霞当初,怎么会莫名其妙爱上陆阳,现在还是一个谜。他们从未交谈过,除了那次,文书班的她从他身边不远处独自静静地低头走过,同时站立着的翁晓风指着她,用含有几分钦佩的口吻介绍,这个就是郁霞,此外,再也想不起,交往之前曾在校园内何处相遇。高一某日下午,高中班和文书班到后面的音乐教室合上政治课,任课老师姓苏,中途,苏老师提出一个问题:“嫩德啥人晓得屈原咯《离骚》是啥咯意思(你们谁知道屈原的《离骚》是什么意思)?”一片静默无人应答,稍后,陆阳轻轻说道:“牢骚哇。”苏老师立刻变得比较兴奋,高声表扬:“对对,陆阳同学讲得对,《离骚》就是屈原咯牢骚。”或许,同样热爱文学的她,从这一刻起,对陆阳有了好印象。高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陆阳的总分和杜月明并列第四。接下来的数日,午休时候,学校的播音室都要播报高中文科班前十名同学,好几次,听到一位女同学读出陆阳的名字,那估计就是身兼播音员的郁霞。此后没多久,就收到了她的第一张字条。高一时,陆阳经常读《唐宋词鉴赏辞典》,高二开始,贪婪地交替读《古文鉴赏辞典》和《诗经鉴赏辞典》,曾写一篇作文,其内自述很喜欢曹植的《洛神赋》等古文佳作。她应该见过它。交往不久,语文老师把陆阳叫到教室外面,张口即问:“郁霞勒朗追求嫩啊(郁霞在追求你吗)?”显而易见,郁霞的一些异常举止,已被敏感的女老师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可能都是郁霞迷恋他爱上他的催化剂,那时候情窦初开的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傻傻的女孩只知道,那个男孩出现时,别的人都变小了。”

陆阳起身离开香樟树,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这些歌词:“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不久,又想起这些歌词:“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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