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早春,空气凉薄,走在回乡的路上。
这是我第一次,因一个老人的离世而回乡。逝者早已安息,灵魂早已远去,唯有躯体,还停放在正屋的供桌上,享受着家乡人的顶礼膜拜!跪倒的那一刻,每个人都是虔诚的,内心充满着无限悲伤。
亲人们披麻戴孝,跪在麦草里,弯腰,低头,哭得声嘶力竭。他们以此,表达着无限哀思。亲友们前来吊唁。村里人大多手拿香蜡纸票,亲戚们则提着纸斗、被面、摇钱树,或者纸做的手机、电视等一应物品,送逝者最后一程。
逝者年过八旬,安详离世,换一个角度看,对他或许正是一种解脱。
过世前,他一个人在家生活了好些年。他的儿子,几年前,因车祸而薨,他经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我们不知道,当时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但他,依然坚强地活着,虽然日子过得艰难孤寂,他却没有闲着,有很多事情可做。儿子薨逝之前,他们一家,除了他,都进了城。他一个人留在村里,种不了地,就挖药材。他认识很多药材,村里人不认识的野草,他说是野生的药材,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也知道他们入药的功效。村里人虽然认识,但从没听说过能入药的野草,他也说是药材,同样知道入药后的功效。他懂一点医术,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并没有拜师学过医术。确切一点说,他应该是掌握了一些偏方。反正有些疑难杂症,找到他,他开个方子,虽然稀奇古怪,却总是很有疗效。
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他专收别人挖来的药材,但不收连翘、灯花、半夏、柴胡等常见药材。连翘长满村里的山岗,秋天成熟以后,村里人都会趁着雨天干不了农活的时候,全家上山采摘。灯花、半夏和柴胡,也很常见。在比较湿润的红崖底下等处,灯花成片成片地长着,很少有人采挖。另有好几处山坡上,很容易便能找到柴胡的身影。至于半夏,麦子收割完后,它们就在麦地里迅速长大,只要有不干农活的闲人,有足够的时间,就能挖到很多。
他收的药材,基本是自己配药用的,都是比较稀奇的东西。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收一种我们叫做“麻鞋底”的虫子,两只一毛钱。“麻鞋底”学名叫鼠妇,也叫潮虫,是一种小如豌豆,椭圆形的虫子。身体大多褐色或黑色,四周长有一圈脚,喜湿润背阴的地方。那一段时间,村里的小娃娃,几乎翻遍了村里所有能找到“麻鞋底”的地方。墙角,石头底下,砖缝里,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搬开石头或者砖块,“麻鞋底”就在脚底下乱窜,两根手指轻轻捏住身体,装进玻璃罐头瓶,交给他,换钱。当时,我们根本没有零花钱,能通过捉小虫子换来钱,简直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他还收过其他稀奇东西,但毕竟,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我也记不清了。
后来,他挖树根,做根雕,做拐棍,做盆景。他留给自己的拐棍,是我们那里常见的“羊肋子”(学名金银木)根,不长,周身长满天然的疙瘩,打磨得油光发亮。手把的弯曲度,平整合理,刚能放下他的手掌。手把前端,有一个人形的疙瘩,仿若一个小孩。把他的灵柩送往坟地前,亲房拿出了他的拐棍,要烧给他。说他后半辈子就爱挖个树根,爱个拐棍,爱了整整半辈子,他的后半辈子,全靠了那根拐棍,现在他去世了,烧给他,让他带走,他好走得稳当一些。他做的根雕,也栩栩如生,造型天然独特,美感十足。他把稍好一点的,摆在了他的屋子里。稍次一点的,堆在廊檐下,任凭风吹雨淋。还有为数不少的盆景,全部堆放在院脚墙根下。有迎春,有地蓬,有“蜜冠冠”(和“羊肋子”差不多,区别是果实的味道不同,“蜜冠冠”的果实有甜味,学名不清楚),有“羊肋子”,名目繁多,大多栽在瓦罐里或废弃的塑料盆、搪瓷盆、酒瓶子里。盆景的样子,也都按照他的想法,修剪得层次分明,美观大气。
这几年,我很少回家,不知道他有没有增添新的爱好。
我家和他家,同属一个伙局(同一个房头,应该有着共同的祖先),按辈分,我和他同辈。他的长孙,是和我一起耍大的伙伴,又是同学,专门打电话请我回家,帮忙归殡他爷。以前,村里有红白喜事,总是父亲回去,因为归殡老人这些事,目前还是父亲这一代人在操持。结婚等喜事,有人请我,也必然请了父亲,我便让父亲给我搭个人情了事。
因为恰逢周末,从市区赶来吊唁和帮忙的年轻人比较多。好多人感慨,这是历年之最,也有人说,是长孙人活得好。实际上,这两方面的原因,可能都有。村里大部分土地荒芜,少部分平整的水平梯田,流转给了村里的合作社和企业,培育连翘苗,种植金银花(我们叫二花),有一些人,因为翻修家里的房子,短暂留在村里干活。村里大多数人,特别是青壮年,能出去的,都外出了。留在村里的,基本全是老人和孩子。这些老人,大都年过花甲,行动不便,孩子,也是还没到上学年纪的幼儿,由老人照顾。用时兴的话说,就是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
归殡一个过世的老人,是村里的一件大事,最需要的就是人手。周末,工作时间相对固定,有空的一大部分人,肯定会回来。另一些,是长孙打电话请来的。在我们村,同一个伙局有事情,这个伙局的每一家,都要出两个人,一男一女,听从总管的调派,负责具体的活计。我们伙局的总管是我大爸,好像已经干了几十年,自我记事起,他就是总管。我父亲最早是供席的,近些年好像在管库。我没有参与过这些,什么也不懂,所以这一次,给我没有安排具体的活。
我去送纸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屋子里没有几个人,只有几个亲房坐在炕上,准备守夜。我拿了一沓冥票,一把香,一叠裱纸,一对蜡,放在供桌上,焚香,奠茶,叩拜。我所拿的东西,是父亲专门安顿的。他说,给伙局的人家送纸,再不拿其他东西,搭的人情,也是固定的,一家二十元,不能多,也不能少,这是村里定的规矩。如果主人家专门请你了,你的人情就得另搭。祭奠完毕,他们请我上炕,我坐到了炕沿上,抽烟,听他们说话。不一会儿,酒碟和白酒端上桌,大孙子要给我敬酒,我不喝酒,就那么干坐着。后面又来了几个年轻人,嚷嚷着要打麻将,但他们没有准备麻将。在我们村,很少有人打麻将,因为,不管你打不打钱,打多大,村里人都认为,那是一种赌博。前一晚上你打了麻将,第二天,你会被牙叉骨台的唾沫星子淹没。于是,又打发人,到邻居家借麻将,搬桌子。一点多,麻将统共打了两圈,我输了六块钱。夜已深,都想回家睡觉,踏踏实实坐夜的,也还是他们家至亲的几个亲房。
第二天,我到三爸家,和我同岁的堂弟,正在盖车库,我帮了一早上忙。我回之前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在修“耍”的房子,正在支模板,准备打顶子。他爱养鸟和信鸽,我一直以为,他在盖鸟舍鸽舍,却不成想,是在修车库。当然,我也算猜对了半分,车库顶上,他准备架彩钢房,用来做鸽舍。虽然,三爸家的房子还没有翻修,但仅从盖车库这一件事上可以想见,堂弟在外打工这么多年,确实也挣到了一点钱。两三年前,他就买了小面包车,仅是为了干活方便。今年,他家次子出生,弟媳和三妈留在了家里,他在市区干完活,便开车回村里,过起了“走读”生活。现在,从市区到村里的路,一大部分是宽阔的六车道,刚刚修通,一部分是水泥路。虽说坡陡弯急,但他对路况熟悉,快一点,四十来分钟,慢一点,一个小时,肯定能回家。他说,在市区租一间房,房租两三百,而且只他一个人,没人做饭,要买饭吃,他把这些钱省下来,足够给车加油,除了自己辛苦点,他每天都可以吃到母亲做的饭食,见到妻子和儿子,何乐而不为。
他,或许是村里第一个过着“逆”生活的人。我想,他热爱这种生活,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家里有宽阔的院子,有足够的谷子、糜子、麦子和玉米,他的鸟儿和鸽子,可以有一个安逸的居所。他完全可以一边务工挣钱,一边继续发展的他的爱好。
他养了二十多只信鸽,十来只他养了二十多只信鸽,十来只鸟。他养的鸟,我们叫做“麻料”(又叫朱雀),不大,浑身灰褐色的羽毛,叫声独特,可以培育出不同的版本,比如“二姐回走”、“姐桨记桨”等等。听着这些鸟的叫声,顿时会觉得,整个人都无比空灵超脱。据他自己说,他养的鸟,大部分是自己捉来的,他有诀窍。我没有这方面的喜好和兴趣,所以也没有追问他是怎么捉住的。他的信鸽,有大有小,灰的,白的,灰头白身的,都有。信鸽大部分是买来的,有些是和别人兑换的,还有几只小的,是老鸽子下的蛋孵出来的。他的信鸽,大都带着哨子,从鸽舍里赶起来,在半空中盘旋,哨子在空中“簌簌……”作响。他说,他认识每一只鸽子。村里好像再没有人养鸽子,他的话是真是假,没法验证,只能由着他说。我们,仅仅是赞叹几声,羡慕一番而已。
下午,我们一起相约,到干事上去转一圈,搭个人情。实际上,干事上并没有给我们安排活,我们去,也就是坐在大门口的麦草垛下晒晒太阳,等着坐席。席分两种,给亲戚的,是大席,菜品多,一般是是五碗四盘子或者十全。给村里人的,是小席,菜品少,要么就是硬四盘子,要么是六君子。四点左右,亲戚基本都来过了,村里人和帮忙的人,也就开始坐席了。
晚上,我们再次到干事上坐夜。我去的时候,堂屋隔壁的厢房里,围坐了十来个年轻人,正在喝酒,桌上摆着两碟子酒碟(下酒菜,胡萝卜为主,拌有粉丝、炕豆腐、猪头肉、猪肝或猪耳朵等),每个人面前一个酒杯。我想退出来,但已经来不及,被几个人生生拉到了座位上。我不喝酒,他们想尽办法,劝了好久,但我就是不端酒杯,他们只好作罢。我便坐在边上捣手机,看着他们喝酒。
十点多,传来消息,村里一个媳妇子带着娃不见了,有可能离家出走,村里所有的人都在找。酒已经喝了六七瓶,喝得差不多了,酒场一下子就散了。大家转移阵地,加入了寻人的队伍。
我们打着手电筒,在去往他家的路上,翻看了所有的麦草垛、柴堆、废弃的屋子、厕所等一切可能藏得下人的地方,一无所获。
到他家屋子里,炕上坐着村里到他家屋子里,炕上坐着村里的三个“艺人”(阴阳或风水),推算着可能去的地方,村里人则根据他们的推算结果,几个人一队,分批次到不同的地方找人。我们七八个人,分了两拨,分别前往村子的东面和东南面,按照“艺人”的指示,重点找与金属有关的地方。我们在小时候玩耍过的楸木树坟园、磨院、配电室等处,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过,除了齐膝深的蒿草,没有发现任何人走过留下的痕迹。我们随后去了新农村、农家乐和射箭场,甚至是坝沿和坝底下,也做了比较不好的推测,依旧音信全无。农家乐,我去年还专门去过,随着来村里采风的作家和文学爱好者,收拾得干干净净,经营得有声有色。寻人时走进去,看样子很久都没有人打理,蒿草遍地,垃圾随意堆放在门口,蒙古包的门紧锁着,门帘的一边垂下来,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衰败不堪。
凌晨三点多,我们回去交差。“艺人”们还坐在炕上等消息,打电话问去大咀梁的窑里找人的一拨人,正在回来的路上。“艺人”们一筹莫展,最后说,明天早上等消息,若明天中午之前找不到,可能就走得远了。他们家里人,那夜肯定睡不着,我们都纷纷回家睡觉。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我准备去打探一下寻人的情况,走到东头子的大槐树下,碰到了俊奇爸,说人找到了,在娘家。这时候,整个村子的人,才算放下了悬着的心。事后,大家分析这次离家出走事件,才意识到,所有人都低估了她的本事。她因为得有一种比较奇怪的病,几乎不会辨别方向,不认识生路。发病的时候,往往不省人事,常年的病痛折磨,让她看起来有些呆滞,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把她当一个正常人看待,不成想,她却做出了一个正常人能做的事。所以,一开始寻她的时候,就没有考虑她会回娘家。那天,她家在盖房打顶子,一下子多了很多相帮的人,她可能有些不适应,想躲起来,才会离家出走。
我们村,仅仅从寻人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目前还是一个很传统、很封闭、民风很淳朴的村子。那天下午到晚上,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动了,包括老人和小孩。走不了远路的,在村里自每一个角落,找了无数遍,一拨接一拨,每家每户的房背后、草垛子、柴房、厕所,甚至洋芋窖,都被翻了。年轻人,找遍了村子周边的每一道沟、每一个梁、每一块地埂。我常常想,这应该就是,我对家乡无限眷恋的最主要原因。
第三天,逝者要入土为安。新做好的松木棺材,刷了红漆,黑漆勾边,停放在供桌上。敛棺(把去世的人装进棺材里,有比较复杂的程序,我没有见过),是在半夜两点进行的,长孙的属相,正好在避讳之列,由次孙负责。在我们村,过世的老人,没有适合安葬的日子(日子要阴阳看),停灵一般都不超过三天。回家之前母亲就说,你们庄里的白事情,如果没有日子,就是三天,雷打不动,这是你们村的特色。这次,就没有合适的日子,听说明年才会有,要寄丧。棺材先不进自家坟园,找个合适的地方,暂时寄埋,就叫寄丧。等有合适的日子,再迁到自家坟园,叫迁丧。当然,也有些例外,若一个礼拜之内有合适的日子,就在家多停几天灵,等日子到了,直接葬进自家坟园,省去了迁丧的工序。不过,老人过世的时候,正好有日子的时候不多。
中午,人们早早就围坐在院子外,等待着总管的召唤,准备出殡,送丧。孝子(我们把所有戴孝的人,都叫孝子)们身穿孝衣(白布做成,开襟长衫,腰系麻绳),头戴孝帽(麻布做成,长方形,顶角内折,直系亲属在额头处缝一小块麻布,旁系亲属缝一小块白布,曾孙以下加缝红布),跪在院子里,等待主送的孝子冒饭(具体怎么做,我没机会细看),然后烧纸,完成最后一场悼念。老人们背倚着麦草垛,年轻人蹲在路边,或者坐在路旁的石头上,聊天打发时间。第一波被召唤的,全是年纪较大的老年人,他们的任务是,拿香蜡纸票等陪葬物品,到坟园烧掉。一个中年人,在等待领任务的间隙,对身边另一人说,若你进入第一梯队,说明你已经“完了”,半截子已经埋到土里了……年轻人,有力气,要负责把逝者抬到坟园,完成埋葬。棺椁要从正屋,用一根木杠子抬到大门口,放在提前摆好的长条木凳上。期间,棺椁不能落地,遇门槛,主送的孝子要头顶孝子盆(烧纸的盆子),从棺椁底下钻过去。然后,用绳索把两根长木杠子,绑定在棺椁上,再绑上四根短木杠子,由八个人抬到坟地。抬往坟地的路上,要始终保持大档(棺椁整体呈梯形,头所在的一头大,叫大档,脚所在的一头小,叫小档)在上,要根据不同的路况不断变换。
这一次,所有的中年人,几乎都没有摸到抬棺材的杠子把,因为,年轻人足够多。有人粗略计算,至少可以换五班人马。我是村里人眼中的文弱书生,所以,不仅没有摸到杠子把,就连埋棺材的铁锹把,我也没有摸到。
到坟园,离下葬的时间还早,人们再一次围坐在坟坑周围,闲聊。这一块地,在河对面,正对着村子,这些年,成了专门寄丧的地方。这是一块很不错的地,路途不远,又平坦,以前,主人家绝不会同意,让村里人用来寄丧。如今,杂草丛生,自发长出来的洋槐树苗,已经一人高。等待的间隙,一个人发现,有一棵洋槐苗长得很端直,能做䦆头把,拿起洋镐开始挖,众人笑着说,你家在城里把楼房都住上了,你还要䦆头把做啥?
终于,时间到了,鞭炮响起,棺椁缓缓落入坟坑。烧纸的火苗,窜起几米高,烧得树枝噼啪作响,孝子们的哭声,再次回荡在坟地上空。风水师傅在坟坑两头的木棍上,拉上细线,看好了棺椁的方位,让孝子检查了一遍,堆在坟坑旁的土,被一锨一锨丢入坟坑,不一会儿,就隆起了一个土包。两个少年人,在两边“关门”(两根抬棺椁的杠子,从坟堆的左右两边交换丢过),把一位离开村庄的老人,关在了他该去的地方。随后,插上孝子棍(柳枝做成,粘有剪好的白纸、红纸或绿纸,男孝子人手一根,女孝子没有,从孝子棍的数量,可以看见逝者后代的情况),送丧的人们,就浩浩荡荡地下山了。
回家的路上,我走在最前面,回家的路上,我走在最前面,拍了一段送葬人下山的视频。视频里,土地流失,树木翻根,荒草萋萋。我熟悉的路,早已不在,完全变了模样。我熟悉的人,也已经越来越少。这让我,不免生起了几分悲凉。
二〇一九年三月二十五日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