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下班后,母亲将两岁的女儿交给我,回家为我们准备晚饭。
深秋的雨,把积攒一个暑期的炎热打散,把酷热难耐的夏天送回了老家。小城的天气,就是如此四季分明,绝不藕断丝连。雨不大,淅淅沥沥下了两天半,俨然一副深秋缠绵的样子。好不容易天晴,母亲将女儿带到小区院子,让孩子接触一下新鲜空气。我看着女儿和小区内同龄的孩子嬉闹,不免有些走神。
这是母亲进城的第六年。自女儿出生后,母亲便和我们一起生活,帮我带孩子。以前,父亲在农闲时进城,拉架子车,在建筑工地打零工。母亲则一直留在家里,操持家务,干农活,几乎没有出过远门。后来,因为我的原因,母亲不得不跟着父亲,抛弃土地,进城务工。
那年,母亲60岁。因不识字,眼睛近视也比较严重,母亲干不了其他活,找了在餐馆洗碗的活干,每月工资1000多元,管吃住。母亲吃的饭,有时是剩饭,有时是大师傅专门做的。住宿的地方,则大多是仓库或租赁的民房。母亲只随身带着两套换洗衣服,一个脸盆,一个刷牙缸子。
母亲换过好多个地方。师院的食堂,罗玉小区的川菜馆,七里墩的牛肉面馆……每一个地方,其实都离我不远,但我去看母亲的次数,少得可怜。我记得母亲到师院食堂应聘时,我正好闲着,就陪着母亲去看。那里潮湿阴暗,整日见不到阳光,母亲要从上午十点钟左右,一直干到晚上十一点以后才能歇息。后来,因为年龄原因,母亲被解雇。母亲又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去了罗玉小区的川菜馆。
那是一家四川人开的餐馆,店主的丈母娘与母亲年纪相仿,对待母亲像一家人一样。但毕竟,不是真的一家人,老板偶尔还是会给母亲脸色看。相比于在其他地方受的气和白眼,母亲很满足,在那里干了很长时间。我利用周末去看望过一次母亲,他们一家人很热情,我要走时,还留我吃饭。后面依然因为年龄原因,母亲不得不再次离开,另谋出路。
我结婚的前几天,母亲还在七里墩一个牛肉面馆干活。我记得,我去接母亲时,店主两口子完全没有理会我,让母亲干完手头的活才能跟我走。回家后,母亲说了那家人的诸多不是,事后,我让母亲离开了那个地方。母亲有一段时间找不到活,又埋怨我的冲动。幸亏,村里一个和母亲要好的女人干活的地方需要人,母亲就去了那里,直至我的女儿出生。从此,每天下班回家,我就能吃到母亲做得香喷喷的饭菜。
“豆豆,吃饭了!”母亲站在窗口呼唤,叫我和女儿回家。女儿不想回,一个劲地问我:“妈妈呢?”我说:“妈妈还没下班,我们回家等妈妈!”小卖部的阿姨姨看着女儿说:“你奶奶的声音洪亮得很,只叫一声你们就听见了!”然后哈哈地笑着。
是啊,多么熟悉的呼唤,多么洪亮的嗓音,这一声呼唤,几乎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
小时候,母亲做熟晚饭,就会依着我家破旧的大门喊一声:“球……娃……”。这一声呼唤,迎着村庄的炊烟,打破乡村的宁静,在山谷回响,悠长,雄浑,似乎能震落树梢的叶子。此时,不管我身在何处,都会跑着回家。一路上,脚掌噼噼啪啪,身后尘土飞扬。
我的小村,有两个人每天都会这么“喊叫”。一个是我的母亲,呼唤我的小名;一个是狗蛋的爷爷,呼唤狗蛋的大名。其实,狗蛋的爷爷一开始也喊着“狗……蛋……”,但狗蛋不愿意让他爷爷这么喊,嫌他的小名难听。狗蛋的爷爷只能改变称呼,呼唤狗蛋的大名。
乡村的日子,就是那样简单。大人整天忙于农事,孩子们则都去上学。下午放学后,我常常小跑回家,扔掉书包,在柜子里翻出半牙馍,急匆匆就往门外跑。我边跑边对母亲喊:“我去外面耍一会儿!”母亲还没回答,我已不见了踪影。
我和小伙伴玩耍,总是忘记时间。到吃饭的点,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我们还想不起回家。母亲做好晚饭,便东家门进,西家门出,四处找我。等母亲找到我,饭菜也凉了大半。况且,这样的寻人方法,效率实在不高,费时费力不说,经常是问遍了整个村子,也不知道人到底在哪里!多数时候,母亲只能眼巴巴地坐在家里等。
后来,母亲索性不再找我,就用她的高声大嗓,站在大门口呼唤我的小名。母亲发现,这是最有效的办法。不管我在哪里,只要她喊一声,我都能听得到。我总是一边大声回应着她,一边急急忙忙往家跑。我们在村庄大声对话,仿佛那里只是我们小小的家。我回到家,母亲早已为我准备好了烧火棍,要让我长点记性。但是,烧火棍在屁股上造成的疼痛,完全达不到让我长记性的目的。我依然我行我素,疯玩起来,照样记不起时间。
其实,母亲喊我,也是出于无奈。天黑以后,母亲看不见路,晚上轻易不敢出门,不敢走远。夜晚有要紧事必须出门,母亲总会带上姐姐为她作伴,最主要的是,让姐姐给她引路。那时候,走夜路常用的手电筒,一个要好几块钱,对生活拮据的我家来说,手电筒是绝对买不起的奢侈品。
有时,我与小伙伴们玩得高兴,想起回家时,天已全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家在村东头,一群孩子往家走,到最后,往往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的心里充满恐惧。那时候我胆子很小,晚上从来不敢独自出门,就连自家的院子,也不敢去,撒尿都要人陪着。我不清楚自己是受了什么惊吓,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又或者听了什么“鬼古今”,让我早早就吓破了胆。于是,离家近的孩子,会先回家拿上自家的手电筒,把我送到大槐树路口,为我照亮前面的路。我看见我家的院子,就在光束的尽头。我在光束的指引下,沿着小路狂奔,脚使劲砸着地面,制造出足够大的动静。我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壮胆。我跑到东房背后的豁口处,对着我家的院子大喊:“妈妈!妈妈!”然后继续拼命往下跑。
进屋后,我迅速踢掉脚上的鞋子,爬上炕。母亲瞪我一眼,问:“今晚听见我叫你为啥不回家?”我没有回答。母亲接着又问:“今晚在谁家耍来,吃饭来没有?”我怯怯地回一句“还没”,赶紧钻进被窝。父亲出门拴好大门,进屋对母亲说:“去给弄饭去!”母亲说:“耍饱了还吃啥饭哩?”扔下手中的鞋底,去端还在锅里热着的饭。我狼吞虎咽吃完,才开始写作业,十五瓦的电灯泡,发着微弱的光。
父亲吸着水烟,说着劳作一天的收获,谈着田间地埂的见闻。母亲纳鞋底,听父亲絮叨。两人一人问一句,一人答一句,再无多话。父亲沉默了片刻,看我作业快写完了,才又说:“以后不能再这么晚回家了,我给你妈说了,以后到吃饭的时候不回家,就给你不留饭,饿着去!”我没有回答,只顾着收拾作业本。
睡觉前,我对母亲说:“以后不许再喊我‘球娃’了,庄里人都笑我呢!我都上中学了!”母亲哈哈一笑道:“让他们笑去,你永远是我的‘球娃’!”这样亲切的称呼,在我成长的时光中,在我不乐意的要求下,终于逐渐淡出我的生活,成为一种记忆。
后来,我外出上学,狗蛋跟着她的父亲母亲,转学到了城里。狗蛋的爷爷,只能窝蜷在村头的树桩上发呆,打发着他孤苦伶仃的光阴。村庄,自此再无人用呼唤的方式,寻找不回家的孩子。乡村,终归恢复了宁静!
母亲叫我和女儿回家的洪亮呼唤,我已经很多年再未听到!本想在乡村安度余生的母亲,在她的孩子离开村庄后,也不得不离开乡村,到城里生存。但她,还是在不经意间,把很多乡村的习气,带到了城市,带到了子女身边,带到了日常的生活中。因为我们上班忙碌,每天下班后,都一身疲惫。母亲看我们辛苦,又主动承担了做饭的任务。
母亲打发父亲到菜市场称来菜叶子,给我们做了一小桶浆水酸菜。孩子睡着后,赶紧和好面,用一根PVC管做擀面杖,在茶几上给我们擀面。面条被切成细的,宽的,菱形的。炒菜做成醋的,浆水的,变着花样让我们吃好,吃饱。这,或许是母亲一生最大的心愿。饭菜做好,母亲抱着孩子,坐在窗台前等我们下班。或许,我没加班迟了,堵车了,母亲还是会焦急。她或许很想呼唤一声我们的小名,让我们赶紧回家吃饭,但城市高楼林立,我们怎么可能听得到她的声音?
现在,我常常在梦中,听见母亲的呼唤!我看见我家破旧的大门,依旧立在原地;屋顶的炊烟,在房顶盘旋;狗蛋的爷爷,依然坐在村口的树桩上,发着呆。某一时刻,我感觉,我似乎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