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我回家办事。到三爸家,和我同岁的堂弟,正在自家院子外盖车库。我出发前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在修“耍”的房子,正在支模板,明天打顶子。他支支吾吾没有细说,我也不便多问,匆匆挂了电话,就往回赶。他一直喜欢养鸟儿鸽子,我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在盖鸟舍或者鸽舍。其实,他是在修车库。当然,我也算猜对了半分,车库的顶上,他准备架彩钢房,用来做鸽舍。
近些年,村里的路,全部修成了清一色的水泥路,基本都是在原路基的基础上,覆盖了一层水泥,没有加宽,也加宽不了。路本来就窄小,路上路下是院子,各自有主,谁也不愿意让一寸地。村里的巷道,也基本全部硬化,天阴下雨,再不用担心粘满两脚泥。泥鞋这种农村人生产生活中的必备品,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更重要的是,不会再有人笑话我的家乡是个烂泥坑,小伙子们也不必担心,烂泥坑的名声,导致自己娶不上媳妇。路修好了,房子盖好了,路灯装上了,自来水通了,但人都离开了,这是农村发展中一个最为突出的矛盾。况且,谁能想到,农村发展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离开农村的人,在外面能挣到大把钞票,小汽车对他们而言,绝对不再是奢侈品,谁家都能买得起,迟早有一天,要车满为患。窄小的路面,仅够一辆车通过,根本没有几处能停车的地方,这便是堂弟执意要在自家院子外的园子里,修建车库的最根本原因。
三爸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早已出嫁,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家里共有十口人,没有分家,一大家子人还挤在老房子里。前年,他们登记了一套新农村,是老大出的钱,老房子自然就留给了老二,也就是堂弟。这也是我们村里,甚至是大部分农村地区世代相传的继承方式。老房子一直没有翻修,土木结构,老式格子门窗,高门槛,矮屋檐。实际上,堂弟这些年在家的日子多,已经零零碎碎为翻修老房子作了很多前期准备工作。
年前,堂弟把三爸、父亲、大爸等人叫回去,在房前的崖上修砌了石墙,稳固了老房子的地基。至于什么时候动工拆旧房,盖新房,一方面要问阴阳先生,确定能够动土的吉时,另一方面,要看他的腰包鼓不鼓,有没有攒下足够翻修房子的钱。堂弟早年间在江苏等地务工,后来留在本地,一直干建筑工程。在外打拼那么多年,他应该挣到了钱。两三年前,他就买了小面包车。他买车的目的,是为了干活方便,也为了回家方便。
于是,堂弟就成了村里第一个“走读”者,过起了“逆”生活。去年,他家次子出生,弟媳和三妈留在家里,他在市区干活。干完活,他便开车回村里。现在,从市区到村里的路,一大部分是宽阔的六车道,刚刚修通,通行时间被大大缩短。另一部分是水泥路,虽然坡陡弯急,但他开车跑了好多年,对路况十分熟悉,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车跑快一点,四十来分钟,慢一点,也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能回到家。他说,他在市区租一间房,房租两三百,只他一个人居住,下班回去还要自己做饭,累了一天,哪还有力气?所以多数时候他都买饭吃,买的饭,吃不饱,也不好吃。他把房租和饭钱省下来,足够给车加油。他开车回家,除了自己辛苦一点,却可以每天都吃到母亲做的饭食,能见到妻子和儿子,他何乐而不为。
我想,他热爱这种生活,不仅仅是为了节约钱,也不只是为了每天能与家人团聚。对于一个常年以务工为生的农村人而言,这些原因,都太过矫情。或许,他坚持“走读”的最大动因,是他的爱好。他家诺大的院子里,鸽舍占了很大一块地方,鸟儿们有宽敞的居所。细细想来,鸟儿与人,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它们肯定也喜欢有一个专属于它们的家,有一个舒适安逸的窝,有一片宽阔安宁的净土,能够遮风避雨,任由它们栖息、繁衍、翱翔,保障它们的生存。只要饿了的时候,有足够的谷子、糜子、麦子和玉米,来填饱它们的肚子,它们肯定别无所求。
他养了十多只鸟,二十来只信鸽。他的鸟儿,我们叫做“麻料”,学名朱雀。这种鸟儿体型不大,长尾,浑身灰褐色的羽毛,叫声独特,可以培育出不同的版本,比如“二姐回走”,比如“姐桨记桨”等等。听着这些鸟儿的叫声,仿佛顷刻间就置身于茂密的丛林深处,顿时觉得超脱空灵。如树木缝隙间照射进来的阳光,无比温暖,无比清新。他的鸽子,种类很多。大部分是信鸽,体型有大有小,羽毛有灰有白,还有一些,灰头白身,或者白头灰身。信鸽大都带着哨子,从鸽舍飞起来,在半空中盘旋,哨子在空中“簌簌……”作响,把村庄的宁静,全部装进了它们小小的身体里。
他说,他的鸟,大部分是自己捉来的,他有诀窍。我没有这方面的喜好和兴趣,所以也没有追问他捉鸟的方法。他还说,他的信鸽大部分是买来的,有些是和别人兑换的,有几只小的,是老鸽子下的蛋,孵出来的。他对我吹嘘,他认识自己养的每一只鸽子。他的话,我没法验证,只能由着他说。村里只有他一个人养鸽子,在村子上空盘旋的鸽子,肯定都是他养的。
堂弟的一边忙于务工挣钱,一边坚持自己的爱好,并仍由其发展壮大。他的这种生活状态,让我羡慕不已。我从十四岁外出上学,就成了一个游子,成了故乡的孤魂野鬼。上学的那些年,假期能在家逗留一个多月,帮着家里干一些农活。工作以后,回家的次数,就不得不逐年减少。我成家,在城里安家落户后,回家的时间,就更加少得可怜。多数时候,回家似乎变成了一种任务。我们常说,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父母从撂下庄稼进城务工,帮我填补资金上的窟窿,到和我一起生活,帮我带孩子,彻底转移了家的重点,回家成了一种奢望。家里的老房子,也仅仅成了我们的一点念想而已。
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家修房子的时候,父亲提前一年,就做着各种准备。我家要盖砖房,但当时没有多少钱,为了节约成本,减少用砖量,父亲花了很多时间,每天背着工具,去堡子背后的取土场打土基子,准备砌后檐墙和隔墙用。他托熟人,从林场往家里拉木椽和木梁,不分白天黑夜,和母亲一起刮掉树皮,晒干。他把门口好几颗粗壮的树砍倒,做了檩子。那些大树里,就有那棵我心心念念的酸梨树,果子不酸,是我小时候怎么也吃不够的美味。还有一颗粗壮的五倍子树,已经生长了好几十年,我小时候常常爬上去采摘五倍子芽。他四处收拾树干树枝,一点一点锯成木条,劈成细条,做屋顶的栅板用。我家的房子修好后,从正面看,红砖青瓦,崭新靓丽,但其实算不上标准的砖房。土基子砌成的后檐墙和隔墙,让他失去了精神。这就好比一个西装革履的人,里面穿着一件旧衬衫,始终觉得挺不起腰杆。
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农村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改善,大多数人盖起了崭新的房子。这房子,和二十年前修建的房子,已经完全不一样。无论是修房子的方式,还是房子的样式,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二十年前,家庭条件好一点的人家,修砖房。木椽,木檩,木梁,木柱子,木门,木窗,红砖砌墙,喜气洋洋。条件一般的人家,自己打土基子,盖土木结构的房子。现在的房子基本都是框架结构,混凝土灌柱子,砌砖墙,房顶也变成了平顶或者直接垒砌成型的马鞍架样式。这马鞍架,和砖木、土木结构的马鞍架有本质的区别。从外表上看相似,但实际上一根木料都不用。房顶用砖砌成型,用水泥沙石做出样子,保留了冬暖夏凉的优点。还有些人家直接盖别墅式的小二层,占用很大一部分院子,各种样式都有。盖这种样式的房,少则需要二十来万,多则需要三四十万。
后来,村里盖新农村,需要的人家可以登记。我向堂弟询问过登记新农村的事,但那时候,我刚刚在城里买房,正是最艰难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登记新农村,前期要先付五万元,我家又不是贫困户,房子盖好以后,剩余的钱要一次性付清,我便只能作罢。我也向堂弟咨询过翻修老房子的事。堂弟给我简单地算了一笔账,就把我噎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他说,现在要翻修旧房子,划不来盖马鞍架,更划不来修平顶,最好的方式,就是将整个院子的旧房全部拆掉,建一个二层的“方墩子”,也就是小别墅,这是以后的趋势。“方墩子”的造价,比马鞍架和平顶房高不了多少钱。而且,就算一次性修不了二层,可以先修一层,等以后资金宽裕,再架二层,他就是这么打算的。他的一席话,把我重回故乡的一点念想,一下子全部打掉了。我只能继续羡慕着他的美好憧憬和自在生活,过着自己逼仄的日子。
我家的老房子,实际年龄不足二十岁,却已经老态龙钟,失去了本来的功用。父母的离开,让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彻底改变了模样。每次回家,我都只是打开家里紧锁的大门,瞅几眼孤零零的老房子而已。一个长久没有人居住的院子,内外长满荒草,屋子里散发着刺鼻的霉味,桌子上,炕上,布满尘土。多数时候,我都是到大爸家或三爸家混一顿饭,就灰溜溜地往城里赶。有时候,我连家里的大门,也懒得开。
有那么一段时间,期望回家的念头会特别强烈,脑海里不断闪现老房子的模样,但现实中的家,早已变成了城市一个狭小的空间。我们整日被关在那个笼子里,围绕着自己的琐事,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我们不再关心隔壁的邻居是什么人,也不在意周围的人都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我们被封闭起来。乡村那种鸡犬相闻的曾经,我们只能怀念,那种亲房邻里相帮相扶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怀念过去的日子,这是谁都会有的感触。我觉得,我们怀念和期望的,并不只是乡村的那一所老房子。我们更加看重,乡村那些淳朴简单的人情世故,那些原始单纯的交往方式,和传承了几千年的精神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