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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拜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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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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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红崖梁(组章)

多年以后,我站在红崖梁豁口,把故乡像陈年老酒一样品味。

远处吹来的风,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连翘花郁郁葱葱地开在我身后。山岗上,那一整片的金黄,在晚霞的映照下直通天际,带来了温暖,也带来了几缕清凉。那株老去的酸梨树,只剩下半截枝干,暴露在泥土里。它曾是红崖梁豁口的标志,是我的童年,注视了村子不知有多久,就像此刻的我一样。

四月雪

四月刚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雪,让桃花和杏花,以及各种知名不知名的野花一样,全都失去了生气。它们伫立在某一处山梁上,或者,孤零零地站在某一块地埂边,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

几只绵羊堆在另一侧的山坡上,慢吞吞地衔着青草,不时发出几声“咩咩”的叫声。它们被漫山遍野的野花包裹,被繁茂的荒草淹没,如果不是被叫声吸引,我根本发现不了它们的身影。一位老人,头戴草帽,仰躺在草丛里,身旁立着一杆长长的皮鞭。鞭捎的红色丝带在风中漂浮。风吹过,仿若一位卫兵,用自己坚毅的姿态,守卫着它的主人和羊群。

罐罐茶,照例在清晨的微光中煮开,把惆怅和寂寥,一并倒进陈旧的白瓷茶盅里,一饮而下。三勇二爷常常在雨后的清晨呻吟。他说,他想长长地舒一口气,把经年的劳累,好好舒缓一番,但他,好像从来没有时间,能伸一个懒腰。

无论是什么时节,无论是天晴还是下雨,他都准时出发。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起得早。他的一圈羊,饿了一个夜晚,已经急不可耐。它们的叫声,总是吵得他心烦意乱,但他只能忍着,那是他生活的全部,是他的命根子。

他年轻时,是村里的拳棍手,武艺精湛。每年唱秧歌时,他“跳伞”,“引狮子”,唱大王的角色,唯一的缺憾是,他记性不怎么好,总是忘词。但忘词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他能现编现唱。所以,村里一些小媳妇、老妈子,反倒更喜欢看他唱秧歌。她们看着他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丑”,总是笑得前仰后合。他“跳伞”时,那纸糊的偌大的“高鹞子伞”,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就像一个皮球、一根戒尺那样轻巧。羊油蜡汁,在“高鹞子伞”的内壁上沾了厚厚一层。他“引狮子”时,手中的五尺棍,跟着他随意转动,就像画家手中的笔,“勾、勒、皴、染”,全凭他的发挥。他轻灵的身形,辗转腾挪,无比潇洒。他全面发展的才艺,让他出尽了风头,吸引了不少小媳妇艳羡的眼球。

农闲时,他外出跑副业,挣了不少钱,很早就在家里盖起了大七间的出檐房。据说,他起初主要收购和贩卖山货与药材,凭借着自身的聪明才智,赚到了第一桶金。后来,他又承揽建筑工程,从修边沟渠起步,逐渐做大做强。他干的最大的工程,是承包了一个单位一整栋建筑的内外粉刷,以及院子的硬化。干完这个工程,他真的挣了一大笔钱,大到整村人一年的收入,都顶不过他的零头。但奇怪的是,他干的最是风生水起的时候,村里人都认为他才要开始大干一场的时候,却选择了急流勇退,回家务农。而且,他自此再没出过远门。当然,这些,都是在村里的“牙叉骨台”上流传着的。

他家的宽房大院,总是门庭若市。农闲时节,人们聚集在他家的炕头上,白天“掀牛”,晚上喝酒。他待人热情大方,高兴时,珍藏多年的好烟好酒,可以让大家紧饱喝。可惜的是,他娶了一个不争气的老婆,一直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为此,他们两口子可真没少费事。只要听说哪里的送子娘娘灵验,他都带着妻子虔诚前往叩拜许愿。所以,那几年,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办一场还愿法事。当然,作为一个聪明人,他也相信科学,老中医、大医院,他也没少去。但命运往往就是这么残酷,在他四十岁那年,他的妻子得下怪病,仅仅四五天就一命呜呼,留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从此,他把所有的耕地留给了兄弟,看了一群羊,整日羊为伴。他早出晚归,与村里其他人很少接触,每日混迹在草莽深处。那曾经热闹非凡的院子,一下子就变得冷清破败了。

村里人都感叹着时光的无情,唏嘘着他的堕落,也怜惜着他的孤苦无依。人们说,真是可惜了他一身的本事。

我没有眼福见识他的武艺,也不知道他的家曾经有多么热闹幸福。我出生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放羊的小老头,从来都是一件油腻的羊皮袄披在身上,身躯单薄,赶着羊群一晃而过。除了身后留下的一行冒着热气的羊粪蛋,他没有一点值得我铭记和羡慕。他出现的时候,我们都躲得远远的。羊的腥膻味,似乎能让人窒息,几天都不想吃饭。但他从来都对我们笑着,偶尔还会给我们唱自编的歌儿。

他老了,头发花白,体质虚弱。羊钻进别人地里,他也懒得赶。直到地的主人站在对面的路边上叫喊的时候,他才慢悠悠地起身,捡起一块土疙瘩,瞄上不听话的羊的屁股,一言不发。

老八

对生活而言,村庄与别处,没有任何区别。

村庄安静地卧在山脚下,像午后沉睡的老人,懒洋洋,昏沉沉。经年的岁月,赋予了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村,最后的气质。没错,就是最后的气质,这个总共只有五百多人的小村,目前仅残留了不到五十个人。我常常想,假若这五十个人也离开,这个村庄是否会消亡?倘若,人们心中还有向往,待在村庄里固守着传统的生存方式,显然不是最佳选择。入不敷出的耕种收获,满足不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需求。荒芜的土地告诉我们,走出去才是最好的答案。那么,就走吧,到外面去,有广阔的天地等着外面。到了外面,生活就有了希望!但是,外面究竟是哪里?到了外面以后,我们还会不会回来?还能不能回来?这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老八离开了。

连老八都离开了!

他是父母的宠儿,是八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他为母亲送了终,是个孝子,也肯定是个好人。他占据着祖先的根脉,拥有村里最古老的房子,但他没有把日子过成日子。四十多岁的他,没能娶来一位姑娘,守住祖先的根基,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祖先,似乎完全没有把他记在心上。

我在坚家河的市场碰见他时,他背着硬纸板和塑料瓶,低头瞅着每一位过路人的脚下,翻拣碰到的每一个垃圾桶。他继承了家族每个男人都难逃的遗传疾病,身体左摇右摆。我不知道他栖身何处。但他还活着,活得很好。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离开村子,到城里去谋生?

老八走后,祖先留下的房子屋脊坍塌,院子里长满杂草。那些沾满泥土的农具,堆砌在墙角,锈迹斑斑。还未来得及清理的牲畜粪便,早已经变成了灰烬。很显然,他走的很匆忙。

但他,分明不是个懒人!农忙时节,他帮忙每一个兄长收获庄稼。收割,驮运,打碾,归仓。兄长们,同样也帮助他和他们的母亲,为他们备足一整年的口粮。那时候,他们风烛残年的母亲,总是拄着拐棍坐在大门口,等待着他们归来。她做不了其他事,但她的厨房,总会冒起炊烟。她常常坐在大门口的榆树下,口中念念有词。她说,她的娃娃们干活回家口渴,她一定要给他们烧好开水,晾凉,让他们一回家,就能解解乏气。但往往,能到她身边来的,只有她的老儿子老八。

几年后,老母亲一命呜呼。闭眼前,她把已经成家立业的七个儿子叫到面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他们,给自己的弟弟说一个媳妇。儿子们无言以对。他们最后一次聚集在老房子,归殡了他们的母亲。自此,老八成了没娘的娃。他依然在农忙时节帮每一位兄长收获庄稼,农闲时放牛、拾粪、挖药材,过着自己的日子。直到,他的兄长们,跟着儿女进了城,或者,去了远方打工。他再一次孤零零地在村里游荡,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一个清晨,他决意和所有人一样,离开村庄。他什么也没拿,只拿了一床被褥,几件破衣烂衫。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

去乘车的路上,他想起埋葬在对面的山坳里的母亲,还有所有的祖先。他想,他们曾经也和他一样,踩着我脚下的土地,完成繁衍生息和耕种收获,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村庄。此刻,他们静静地躺着,远远注视着后辈子孙,与子孙舍弃的土地一样,再也无人问津。他们的尸骨,被荒草掩埋,他们应该是孤独的吧?

进城的第一个夜晚,他梦见了他们。

二牛大爷

对面的山坳里,红的,白的,是桃花和杏花。它们白茫茫,红彤彤,静静地开着,虽然花苞已经有些衰败,像暮年的老人,垂着头,塌着腰,但它们依然努力地挺直腰板,孕育着生命的果实。它们很普通,与它们周围的每一株树木一样,繁盛,茂密。岁月的风霜,让它们丧失了朝气,但丝毫不影响它们展现顽强的生命力。不幸的是,他们虽然生来就超凡脱俗却生在了穷人家,像坠落凡尘的仙女,只能孤独地驻守着山岗,离不开,也逃不了。当夏天或者秋天来临的时候,当收获的喜悦挂上人们的眉头,桃子和杏子,早已挂满了枝头。它们和所有知名不知名的杂草野树一样,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只是山梁的占据者,仅此而已。

二牛大爷,是村里最长寿的老人之一,玄孙子已经在上幼儿园。

我在他长孙的门口碰见他时,他正蜷缩在角落里晒太阳。我路过他面前,问他,他痴痴呆呆,答非所问,根本不认识我。我说我是谁的儿子,他只顾着摇头。我又说,我是谁的孙子,他也只是笑笑。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祖父去世前,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掀牛”。他,可吃了不少我家的饭。但此刻,面对着故人的孙子,他一脸茫然。

他身体硬朗,一个人在村里生活了十几年。那时候,他还种着庄稼。小麦,玉米,洋芋,油菜,胡麻,一样不少。他的农活,也从来没有落到人后。孙子们,曾孙玄孙们,偶尔回家看望他,他都要牵上那头和他一样年迈的黑骡子,把面粉、洋芋和清油送到公路边,注视着子孙们离开,他才悻悻而归。

他的独生子去世后,他的日子每况愈下。他做不熟饭,扫不来树叶,填不热炕,就连唯一陪伴着他的老骡子,他也拌不好草料。老骡子日渐消瘦,终于在一个黎明的鸡鸣声中,一命呜呼,只留下他干瘪孤独的身影,伫立在大门口的廊檐下。

他的长孙子回来了。回来的很迅速,坐着二牛的双排座。与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一把大锁,就像阎王伸出的一只手,要把他带到一个陌生又恐怖的地方。

黄昏的阳光暖暖的,照在他久未修剪的胡茬上,他感觉到了一丝寒意,隐隐袭过他的后背。虽然正逢初夏,他还是翻出了压在木箱最底层的羊皮大袄披在身上,他怕自己熬不过这个寒冬。

车在笔直平整的水泥路上走着,孩子们在前面宽慰着他,告诉他,进城是去享福。他假装睡着了,一句话都没有说。自此以后,他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三球父亲

村庄脚下的河流,依旧奔腾不息。河水常常咆哮着,把树木连根拔起,带走了村庄大量的土地和泥沙。这是一条母亲河,和村庄有着相同的名字,滋养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生生不息。或许,它发源于铁炉范围内的某一个地方,也可能从杨家寺的某个村子流出来,又或者,它来自更远的远方。没有人计较它的来历,也没有人细究它的过往。它在村东口与海沟河汇聚,调头北转,再东转,浩浩荡荡流向藉河,汇入渭河,直达黄河母亲的怀抱。

如今,它的面貌已大不如前。它奔流的姿势,已不再那么势如破竹,摧枯拉朽。河道深了,河水小了,水的颜色,也变得清澈见底。它就那样自西向东而去,寂寂无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村庄是如此宁静。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狗吠,没有任何其他声响。此刻,村庄的老人,肯定已经呼呼大睡,仅剩的几个壮劳力,干了一整天的农活,疲累不堪。他们,也需要好好休息!

三球父亲,村里的牙行。

村里人曾一致认为,他是村里最会说话的人,也是最懂礼数的人。我十岁左右的时候,他来我家串门。因为父母不在家,我只顾着看电视剧,完全没有理会他。他坐在我家的椅子上,吸了几锅水烟,就出门去了。

第二天,他站在村里的“牙叉骨台”,把我批驳得体无完肤。他断言,不会招待来访的客人,甚至不愿意向客人打招呼的人,十年后肯定是村里最没出息的一个。他把这些话,告诉了村里的每一个人,辗转传到了我一位祖母的耳朵里。我的这位祖母,就住在我们家房背后的崖上。她去菜地里拔了几根葱,来到我家厨房门口,把话吹进了我母亲的耳朵里。母亲一言未发,只顾着做饭。事后,母亲也没有向我提起此事,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长大后,母亲才告诉我,她当时有多气愤。她说,她真想找到三球家,把三球大狠狠骂一顿,是父亲阻止了她。在母亲的心里,从来都不认同沉默寡言是什么过错。因为,父亲也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母亲说,或许我确实是继承了父亲的秉性,但这能用来断定一个人的一生。

二十年后,我已经变了模样。多年的历世磨练,完全改变了我的性格。我的话比以前多了,也懂得了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反倒是他,一个曾经最懂礼数的人,却败在了生而为人的道义面前。

有一次,我因事回乡,在村里闲逛。我无意间发现,三球父亲与妻子住到了马圈里,整日与牲口为伍。门口的茅草棚下,摆着锅碗瓢盆,马圈的一头,是他饲养多年的一白一黑两匹骒马,另一头,是他与妻子睡觉的炕。他用当牙行数十年积攒的财富,盖起了一整院宽屋高厦,但现在,那房子与他没有任何一点关系。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我的伙伴

村子里,到处可见阔气的红顶房子,那是近些年才崛起的建筑。与之相对应的,有崭新的水泥路,立在路边的太阳能路灯,修葺一新的广场,高高在上、富丽堂皇的山门。它们是那么新潮,那么现代,与我记忆中的家乡,完全变了模样。夜晚,路灯亮起,村庄明亮如昼。那些老旧的房子与新房子一道,焕发着绚丽的光彩。可是,它们却怎么也看不见自己的主人。此刻,或许它们的主人都睡了吧!睡在苏州的厂房里,睡在无锡的出租房里,睡在不远处县城的城中村。也可能,他们还在工作,工地上的钢筋还没绑完,流水线上的产品还没做好,出租车交班的点还没到……

我的伙伴,我童年最要好的朋友们,如今都不在村里。

和我一起长大的飞旺,蜷缩在建材市场的仓库里。我去找他时,他刚装完一车瓷砖,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炒面,他就着一瓣蒜,正吃得津津有味。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两个常常形影不离。春天,我们相约,一起到堡子背后的树林里掏鸟,总是他爬树,我在树下等他。夏天,我们去对面的山上摘“杏娃”。我们把青杏去核,把还未成型的杏仁放进耳朵里“抱鸡娃”,把杏皮泡进糖水里当饮料。秋天,我们赶着毛驴儿放牧,摘成熟的杏子,把杏核装进尼龙袋子里背回家。冬天,我们一人一节短绳,一把斧子,进山砍柴,扎人的沙棘树,被我们捆绑成束,摇摇晃晃背回家。休息的间隙,我们把上衣绑在腰间当罗裙,排练秧歌的曲目。

初中毕业后,飞旺南下,去了无锡,我去县城上师范。从此,我们几乎再未互通音讯,只在过年时,相互串串门,维系着长久以来的情谊。我想,导致我们不再亲密无间的,还有一件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的往事。

那是初三的第一个假期。开学前四五天,飞旺找我借寒假作业,说他的寒假作业没做完,想借我的看看。我的寒假作业很早之前就完成了,所以我想也没想就给了他。开学的前一天,我去他家里要作业,他说他弄丢了。我很恼火,与他在他家院子里打了一架,直到他母亲从厨房里出来,用烧火棍打肿他的屁股,我们的战争才宣告收场。开学后,我一直没有去报名,飞旺早早就去了,而且很快就报上了名。当然,这是我两天以后被班主任叫去后才知道的事。那时候,班主任放假前就告诉我们,做不完寒假作业,就不要来报名。因此,报名大扫除的那两天,我每天只能躲在海沟河边,看着别人回家,我也跟着回家。一直不见我的人,班主任在报名的最后一天中午,把话捎给了和我同在一班的爱霞。下午我报名时,班主任没有提检查假期作业的事,我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

事后我想,飞旺肯定把我的假期作业,改成他的名字,才应付过了报名的大关。一整个假期,他都在疯玩,我和他那么要好,但我从来没见过他写假期作业。班主任没有当面验收我的假期作业,当然也是有原因的。那时候,我学习成绩很好,班主任给了我绝对的信任,他宁愿相信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没有及时报名,也不愿相信我是因为没有做完假期作业,才不敢去报名。

这件事的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的,我不得而知,成了一个未解之谜。我的假期作业究竟去了哪里,我从来没有主动问过飞旺,飞旺也从来没有给我提过,以上的可能,都只是我的猜测。自此,飞旺与我,淡出了各自的人生视线,分道扬镳。

还有天赐、江龙、二龙、三星、启明、亚辉、东钰、红军、凤霞……,他们都是我的伙伴,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天赐在七里墩打饼子,江龙在建材市场拉货,二龙在建筑工地支模板,三星在永红厂当保安,启明、亚辉、东钰、红军、凤霞……统统在无锡的工厂里站流水线。

他们都是在一场大雨后,肩扛行李,挽起裤腿,涉水过河,向着遥远的东方进发。他们跨过河岸,将沾满泥水的粗布鞋脱掉,扔给立在河对岸观望的母亲,没有回头,没有张望,大步流星地离开。他们不会在意,母亲眼角噙满的泪水,他们也不会去想,今夜的故乡,会不会因他们的离去,而陷入无边的沉寂。

他们看惯了父辈与祖辈的艰辛,厌倦了汗滴黄土、靠天吃饭的日子。他们不再依恋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也不喜欢攥紧犁耙,做着付出大于收获的劳动,消磨掉年轻的光阴。

他们要去闯荡,要用自己的双手,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他们是自己离开的,也是被迫离开的。虽然他们离开的方式不一样,但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他们要摆脱命运的枷锁束缚,舍弃农民的身份,做一个真真正正的现代人。

命运是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清。但在村里,每一个人都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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