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5年的那天下午,太阳刚刚落山,一抹余晖穿过草屋的窗户,照到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床上的刘老三虚弱无力、骨瘦如柴的躺在上面,他脸色枯黄发黑,身上的皮肉没有一点脂肪,两颊的颧骨高耸,看上去就是一副标准的骷髅,只不过上面还裹着一层皮而已。他的妻子和两个五六岁的儿女早在去年的大饥荒中饿死了,刘老三记得,当时一儿一女就躺在他妻子身旁,三个人都和他现在一样,饿的皮包骨头,像三副活骷髅,躺在这张床上,他老婆一边伸出一只手,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眼角流出一滴混浊的泪水,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无比晶莹,三个人就这样默默离开了这个世界。刘老三没哭,他觉得他们离开不是一件坏事,反而是脱离了苦海。床铺上铺着一张破旧的,四周没边的芦苇席子,妻子死后,因为没钱买棺木,刘老三干脆就用席子把她们裹起来,用一根绳子扎住,扛到后山的山脚下埋掉了。
后山原本是一座荒山,没有名字,山上草木葱郁,正对着村前的一条河流,背山依水,从风水上看,的确是块好地方。后山本是一座无主荒山,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变成本村大地主刘太爷的财产了,刘太爷说是太爷,也就四十多岁,现在叫刘国能,以前叫什么名字大家都不记得了,也不敢记得,总之这个名字不太好听,所以刘太爷不让别人叫。大家的印象中,他以前是村里的小瘪三儿,不务正业,整天跟着村里的一帮混混儿吃喝嫖赌,二十年前,他老子就这样被他给气死了,他更加无所忌惮,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大家也都不敢找他讲理,因为谁敢说东西是他偷的,他就会一直到他家里偷东西。后来,可能他也觉得这样不是长法,突然有一天,就从村里不声不响的消失了。听在外面回来的人说,他跟着一个小军阀当了兵,由于人机灵,很讨军阀喜欢,过的还挺阔绰。
他阔绰不阔绰,村里人不管,心想,只要他别再回来祸害村民就好,这样大家也安定的过了两三年日子。
但是,突然有一天,这个小混混儿又回来了,还带着一支几十人的队伍,说是小军阀给他封了个排长当,还给他重新起了个名字,叫刘国能。意思是说,让他能文能武,为国出力。但是后来,小军阀在一场战争中被歼灭了,刘国能便拉着这只残余部队,跑回了家,还带着在外面搜来的许多金银珠宝。虽然没有官职,但是因为有枪,当地的镇长、村长也要畏他三分,刘国能在村里俨然成了豪强大户。
刘家庄人口大约有一千多口,土地八百多亩,原先村里有几户地主,加在一起占了三百多亩土地,剩下的五百多亩属于其他小户人家的农民。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但是只要勤劳耕作,还能勉强度日。但是,自从刘国能拉着那支几十人的队伍回村后,俨然成了村里霸主,先把原先他们家的三亩多地从地主手里要了回来,还连带着多抢了几十亩。其他地主虽然在村里、镇上也有些势力,还很认识些朋友,但是,朋友再多,也搁不住人家有枪,只能忍气吞声,眼看着自己的土地越来越少,从村里的大地主变成了小地主,又从小地主变成了富农,最后又变成了自耕农。短短的两三年里,刘国能便掌握了村里十之八九的土地。连原本无主的后山,不知何时,也成了刘国能的东西。村里农民没了土地,吃不上饭,只能给刘国能种地,就这样,大家都变成了刘国能的佃户,久而久之,刘国能也变成了刘老太爷。
刘老三还记得,原本他们家也有四五亩地,那是他父亲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通过辛苦种地,积攒了两辈子的钱买下来的,原想着能够传给后代的子子孙孙,就算死了,也好有个埋葬的地方。这几亩地在刘老三父亲手里还完完整整的保留下来,但是,传到刘老三的手里,就突然保不住了,因为刘老太爷回来了。
刘老三清楚地记得,那年春天耕种时节,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女到地里播种,两个儿女在地头儿玩耍,他和妻子一人扶犁,一人在前面拉犁,俩人累得满头大汗,但是心想着丰收的情景,脸上不禁笑出了花儿。有一天,刘老三突然患了伤寒,躺在床上,一会浑身发冷,一会浑身冒汗,需要钱去找医生看病,可是,家里除了那一缸发黑的小米,哪里还有钱去看病呢。妻子无奈之下,就去找了村里的大户~刘老太爷。
刘老太爷的家是一处豪华的大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光前面的花园就绕了许久。刘老太爷坐在后厅的太师椅上,一手端着茶杯,盖子在杯沿上不停的划着,眼也不抬的听刘老三妻子诉苦借钱。过了半晌,才抬起一只眼皮,慢吞吞的问道:“借钱也可以,可是,你们家穷的叮当响,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拿什么还呀!”
刘老三妻子光想着借钱了,想着先把钱拿回来,给丈夫看病,还真没想过找什么还。她跪坐在地上,想了许久:“我们家有一缸米,改天,我把米卖了还给你。求太爷行行好儿吧,我们家老三都快不行了,再不治可就晚了……”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刘老太爷没说话,旁边的家丁不屑的说道:“你们家那一缸小米能值几个钱,我们家太爷又不缺米。”
刘老三妻子见他看不上,又想了许久,问道:“太爷,那怎样您才能借给我钱,求求你了……”
刘老太爷扬起头,晃着脑袋,眼睛滴溜溜转了许久,嘴里嘀咕道:“拿什么还呢,我又不缺什么……”
眼睛转了半圈,这才说道:“要不,你拿你们家地来抵押得了。”
“地?”刘老三妻子迟疑了一下,她知道,那几亩地在刘老三的心里分量很重,跟自己的生命一样重。
“我也不要你的地,这样吧,我把钱借给你,一个月内,你再把钱连本带利还给我,到时候,我还把地还给你。怎么样?”刘老太爷淡淡的说。
“这……”刘老三妻子迟疑了。
“不想的话就算了,说实话,我也真不稀罕你们家那几亩地……”刘老太爷一边说着,让家丁打发她回去。
刘老三妻子见他要走,一咬牙,赶紧说道:“太爷,我愿意,我愿意,只要您能给我看病钱,我愿意把地抵押给你……”
刘老太爷也没当回事儿,随口对家丁说道:“写份儿合同,让她签字吧……”
家丁拿出纸笔,在桌上写份合同,交给刘老三妻子。刘老三妻子从头看了一遍,只见上面写道:借款人刘老三,今向本村刘国能太爷借款10元,利息按照民间约定,日利五分,双方协定一个月内,刘老三连本带利还款,如有违约,以刘老三家土地进行抵押偿还。
“日利五分?”刘老三妻子惊讶的喊了出来,“太高了吧!”
家丁不耐烦的说:“你到底签不签,我们村儿就是这个价。不签拉倒,你就等着给你丈夫收尸吧!”说着,要把合同收起来。
“签,我签!”刘老三妻子赶紧说道,颤抖着双手,在上面按了手印。
刘国能拿起合同看了看,也不置可否,让家丁拿了十块钱给她。刘老三妻子双手捧过钞票,也来不及说谢,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趔趄着跑了出去。
二
医生看过病,没过几天,刘老三身上就不冷也不热了,在病床上妻子没敢跟他说,现在他好了,吃饭时,妻子这才抹着泪跟他说:“我们得赶紧把钱还给刘太爷……”
刘老三把筷子停在半空,眼睛瞪着妻子,眉头皱了皱:“你怎么跟他借钱?”
妻子:“不给他借,跟谁借,这村儿里就属他有钱,哪个人还有钱借给咱!”
刘老三迟疑片刻,想想也是,又挑起一筷头子小米饭塞进嘴里:“借多少,啥时候还呀?”
妻子盘算了一会儿,此时才紧张起来:“我,我向他借了十块钱,一天五分的利……”
“多少?”刘老三吓了一跳。
“十块钱,利息一天五分。”
“他怎么不去抢啊!”刘老三“嚯”的跳起来,筷子也“啪”的扔在桌上,“十块钱,一天五分的利,一个月就是两百多啊……”
妻子显然被吓到了,要不说穷人别生病,生病要人命呢。但是眼看着丈夫病的要死,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呢。
夫妻俩思来想去,也没啥办法。刘老三到隔壁村姓张的地主家做了一个月的工,才得到几块钱的工钱,远不够还刘太爷的欠账。
一个月的期限到了,那天下午,太阳正落着山,刘老三妻子坐在门前的板凳上做针线,刘老三正陪着两个孩子在床边玩闹。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叫:“老三在家吗?”
刘老三一听声音,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他铁着脸看妻子,妻子朝门外望了望,也有些紧张起来,对刘老三使了个眼色。
没等俩人想出办法,外面的人已经进门了。进屋的大约四五个人,门外还站着五六个。
刘老三赶紧露出笑脸,下床迎接了:“呀,是吴二爷呀,快,快坐!”
妻子也赶紧站起来,把板凳搬过来,让给吴二爷坐了。
吴二爷是刘老太爷的家丁,他坐下来,四周打量着屋里,眉头不禁皱起来:“老三。不是我说你,你看你过的,要不是刘太爷,我一辈子都不愿进你的屋,要啥啥没有……”
刘老三陪着笑脸,赶紧用粗碗舀了一碗水,递到吴二爷面前。吴二爷一摆手:“水就不喝了。老三,我今天来,不用说,你也知道是啥意思,上次借刘太爷的钱,你准备好了吗?”
刘老三的脸又青了许多,妻子不敢说话,坐在床沿上陪着两个咿咿呀呀玩闹的孩子。
刘老三一听还钱,心里又“砰砰”跳起来:“多少钱呀?”
吴二爷拿出账簿,眼皮下垂,慢吞吞的说:“本钱十块,日利息五分,再加上我们催账的跑路费、辛苦费,不多,二百六十块钱……”
“那么多……”刘老三咋舌了。
吴二爷瞪了他一眼:“多啥,村里不都是这样吗,咋得,你还想赖账!”
“吴,吴二爷,我,我最近手头紧,快凑够了,您,您老人家,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刘老三说着,又挤出一丝笑脸。
吴二爷脸色一正:“老三,不是我说你,这杀人偿命,借债还钱,都是天经地义。刘太爷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地里生出来的。哪能赖账呢!”
刘老三满脸憋的通红:“不,不是赖账。我,我现在真是还不起呀!”
吴二爷“嚯”的站起来:“还不起,你当时借钱咋没说还不起!”
“合同上说的很清楚,还不起的话,就拿你家的地来换。”
刘老三一脸的苦相,要是拿地来换,一家人来年吃啥。迟疑在那里,不知所措。
吴二爷见他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耐烦,指示那些跟班说道:“去,把他家的地契找出来!”
几名跟班都是刘太爷家的打手,一听吴二爷发话,全都出动,翻箱倒柜的寻找地契。
刘老三赶紧上去,拉着吴二爷的胳膊:“二、二爷,您,您再宽限几天吧,求求您了……”
吴二爷被他扯的心焦气燥,一脚蹬在他的腿上,把刘老三蹬在地上,又整了整被他扯皱的袖子:“你把二爷的衣服扯坏了,你赔得起吗!”
妻子见丈夫跌在地上,赶紧跑过去扶他,两个孩子坐在床上,吓得哇哇大哭。
跟班们从箱子里找到地契,交给吴二爷。吴二爷展开来看看,放到自己衣兜里儿,“我们走吧!”一帮人如风一般的去了……
刘老三躺在地上,胳膊肘支着上半身的重量。妻子也泪眼婆娑,蹲在旁边,只是一个劲儿的哭。刘老三忍不住朝妻子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巴掌清脆响亮,妻子的脸颊上立刻映出五个红红的手印。
妻子怔怔的看着丈夫,眼睛里是惊吓,也是迷茫。
“我,我们一家,都被你害死了!”刘老三怒吼道。
妻子哭着说道:“你要是死了,我们娘仨儿可怎么活啊!”
刘老三:“就是我病死了,摔死了,也不能把地卖了。没了地,我们,我们都得饿死……”
然而,地还是成了刘老太爷的。刘老三家没了地,只能吃家里剩下的一缸小米。一缸小米省吃俭用,也只能吃一个夏天,刘老三、刘老三的妻子、两个五六岁的儿女都饿得瘦瘦的,皮肤黑黑的。
等小米缸的米快吃完时,也到了丰收的季节,刘老三咬一咬牙,带着一家人,出外逃荒去了。但是,当他走出村子,来到镇上,又从镇上来到县里,出了县来到外面,他突然看到,像他这样吃不上饭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地里的庄稼也像他们一样病怏怏的,一亩地收不了几十斤小米。
他带着家人又回到家里,家里实在没有吃的了,只得又向刘老太爷借粮。但是,没等他进门,刘老太爷就发了话,说现在年景儿不好,他也不好过,借了他也还不起。
刘老三饥肠辘辘,瘦骨嶙峋,挣扎着走回家去。等他走进家门口时,见妻子和两个孩子孤零零的躺在木板床上,妻子转过头望着门外的他,张开嘴想要说话,但却没有说出声来。她枯瘦的两只胳膊使劲动了动,搂了搂躺在她两旁的一儿一女。两个儿女今年五六岁了,跟妻子一样,活像一副骷髅。两个孩子闭着眼,像是睡过去了。刘老三看到,妻子半睁的眼里流出一滴混浊的液体。
刘老三咬一咬牙,挣扎着走出门,躲在屋后。直到过了四五个小时,太阳落山,才一瘸一拐的走回屋里。见妻子和孩子都静静的躺在床上,三人彻底没了动静,这才“哗”的一声,像是突然爆裂开的巨雷,大声哭了出来。
三
临近天黑,刘老三找到一根粗绳,将妻子和两个孩子用破席卷了,扛上肩头,踉踉跄跄的来到后山,将他们埋在了后山的山沟里。青山苍翠,绿树成荫,河水细流,也许是个好地方。
刘老三就这样又熬过了一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没人知道。总之,当他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时,已经是一具看不清人样儿的人干了。他的眼里也流出了一滴说不清是泪还是血的东西。
临近黄昏,吴二爷又进了门:“老三,老太爷说了,他也看你可怜,心疼的要命。你这病是没法治了,老太爷说了,等你走后,他发善心,找人把你埋在后山,那后山现在也是我们家老太爷的地儿。反正你家里也没人了,等把你埋了,这破房子将来就给刘老太爷盖园子,你说咋样儿!”
刘老三没理他,眼睛怔怔的瞅着门外,他家的门正对着村子后面的青山,太阳落山了,一抹斜阳带着金色的余晖映照在青山翠野间,好美的景色……
来年的夏季,天上热的要命。刘老太爷家的地获得大丰收,一车一车的稻子收割后堆在打谷场上,还没收割的庄稼焦黄焦黄的,一片一片的插在地里。
中午时分,佃农和家丁都回家吃饭去了。吴二爷带着一名跟班留在地里看粮食,他怕佃农留在地里偷粮。
俩人在地里待了一会儿,眼看人都走光了。吴二爷站起来,拉了拉自己的腰带:“小三儿,你在这看着,谁要是偷粮食,喏,就直接给他一枪,看那些王八犊子还敢不敢!”说着,吴二爷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递给跟班。
说罢,吴二爷钻进稻田里解手去了。还未收割的稻田地像一片金黄的汪洋大海,吴二爷钻进去没多久就不见了。
他来到稻田地的偏僻处,那里临近一条小河沟。河沟那边是绿油油的青山。吴二爷解开裤子,蹲在河边,长长的松了口气。突然,他听到附近稻田里传来“嘻嘻促促”的声响,以为是有人偷稻子,转过头,大声嚷道:“谁!”
说时迟,那时快,一刹那间,他看到一条黑影,像是一条黑狗从稻田里窜到他的前面,一闪就不见了。他急忙回过头来,想要提起裤子,突然又觉得背后有人按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到前面的河沟里。吴二爷因为脱着裤子,两条腿被裤子拦住了,没办法用力。他的头被使劲按在河沟里,浑身挣扎着,没过多久就两腿一摊,不动了。
天黑了,几个家丁在稻田地里的河沟边找到了他。将他从河里拉出来时,只见他脸上,嘴巴里,鼻孔里,耳朵里,都塞满了淤泥。裤子仍挂在他的腿上,也不知是刚穿上去,还是仅仅脱了一半。
家丁将消息报告给刘老太爷,刘老太爷正在跟镇长谈事情,一听说死了人,眉头皱了皱,随口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道:“死了,死了埋了不就行了,这还用告诉我!”
家丁被刘老太爷训了一顿,原想着能讨几个钱把人给埋了,现在钱没讨到,还挨了训,心里觉得有火,也不想管了。和几个同伴私下商量一下,用一条破席子把吴二爷给卷了,来到后山下,随便找个小河沟给扔了。
四年后,一顿枪声打到了刘家庄,刘老太爷原想逃跑,可是舍不得自己偌大的家产,最后被解放军在后园的猪圈里给搜了出来,那里,以前正是刘老三的家。
刘老太爷年纪轻轻的,才四十多岁,从被抓到被枪毙的那一天,他再也没被人叫过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