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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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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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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煤记


/刘鹏

 

母亲在小院东侧栀子花下生炉子。五月中旬,雨季未来,栀子已禁不住阳光的撩拨,喷薄绽放。煤炉放在这里,对栀子是一种伤害,但母亲说这儿风向好,炉火旺。我不认同,风向随时会变,谁能限制一阵风的调皮捣蛋呢?

左邻右里常用报废的车胎、雨靴引火。这些橡胶制品遇火后陡然升起浓烟,气味难闻,烟灰无孔不入,眼睛鼻子一抹一圈黑,照镜子看看像鬼脸。胶皮燃烧后,得赶紧放入枯树枝、劈碎的木柴过火给蜂窝煤。早些年的蜂窝煤泥土含量高,煤炭纯度低,湿气重,过火过程苦不堪言。

生炉子真是个苦差事首先需要时不时察看火苗,当煤球顺利燃烧起来后,用火钳掏炉心里堆积的木屑,使煤球充分接触外界空气,高效燃烧。疏通过后,重新摆放煤球,再续添一块新煤球。续添煤球时,还要将煤球的眼孔对正,否则火苗上不来,造成浪费,那就等着挨母亲训斥吧!怎么能逃过母亲的巴掌呢?添煤球时,那么高的炉温那么波涛汹涌的火舌,而孩子细皮嫩肉的,哪能忍受得住这火烧火燎的灼痛?越难受时,眼儿越发对,只急得跺脚,喊爹喊娘快来帮忙。久而久之,母亲也无可奈何了,说我笨,笨得能递煤球、冲开水实际上,我还有个小心思,那就是偷偷看借来的闲书,像《陆小凤传奇》《书剑恩仇录》之类。

看到有人家生炉子,他们不用胶皮,用报纸,我就心疼。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老家闭塞,读书人很少,有报纸、藏书更是屈指可数。作为贪玩的孩子,从村东头野到村西头,看见哪家烧报纸过火生炉子,就刹住脚,看着那火苗吞噬着报纸,密密麻麻的文字瞬间化为乌有,仿佛听到文字在喊救命,纸张在击鼓鸣冤。但我却无力拯救它。

我家屋后,有一排低矮的老房子。先后作为灯泡厂、宝石厂风光一时。宝石厂倒闭后,无人打理,这里便彻底荒废,很快铁门生锈,杂草丛生,屋子越来越昏聩,连阳光也嫌弃这里。我一度翻墙越室,一间一间屋子探秘寻宝,发现里面还残留着许多油印文件。没事的时候,我坐在文件堆里,一页页翻看,仿佛大领导,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文件,非但没有头大,反而感觉有字可读真乃人生快事。那时候,我大概才十一二岁吧。

我充当了搬运工,一次次将它们运回家,母亲看见这些资料,眼睛都发亮了,她不识几个字,才不管文字是否有生命,只说油印纸比报纸更易引火。见母亲要用它们引火生炉子,我立即张开胳膊,拦在她和炉子中间,像母鸡护小鸡。几次三番,母亲才悻悻然打消了这个念头。但这些纸张太薄,而且油墨香味太重,蠹虫接二连三入侵,并在其中安家落户,很快,这些纸都被咬得千疮百孔,看不能看,卖不能卖,最终还是丢给了煤炉。

煤球便宜,几十年来价格始终增速迟缓,现在最贵也才一元多一只,然而在很多年前,即使仅有两三毛钱一只,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果以一天六块煤球来计算,一天需块把钱,一个冬天就能耗费近百元。用报纸引火,已是奢侈,而用胶皮引火,也是奢侈——哪家能有那么多胶皮?因此,母亲常把“开源节流”挂在嘴上。

该节俭的就节俭,我们做得优秀。爷爷在玻璃厂工作,父亲也在爷爷的介绍下,从早已破败不堪、发不出工资的农具厂辞职进入玻璃厂。玻璃厂简直就是一个巨型宝库,这里除了生产出来精致的花瓶、实用的量器、彩色的马赛克,还有堆积成山的黑煤。这些煤炭被堆放在厂区西北角,工人们每天用双轮手推车从那儿把煤一车一车拉到炉膛旁边,一铲一铲送进炉膛。厂内有两个炉膛,父亲是1号炉膛的班长(屯长)。父亲说,只要炉膛温度保持在1400度以上,就能正常生产各种玻璃器皿,质量达标,产量超标。如果跌破1000度,就只能停工停产,维修炉膛。炉膛维修又苦又累,谁也不希望发生。同样不愿发生的是煤炭的燃烧率过低。尽管厂里一再改良,炉膛仍然格外慈悲,总是按时被清理出来许多尚未彻底燃烧的煤炭,我们称之为“炭渣”或“煤渣”。这些灰黑色炭渣密布着密密麻麻的小孔,不仅粗糙,还格外轻,有股焦灼的味道。有时候,用手一捏,还会被捏碎。如果炭渣焦黄,说明它已彻底燃烧,再也没法被点燃了。

炭渣从炉心里掏出来后,先是被丢在一个角落里,冷却后,工人家属和附近村民就会挎篮子、带蛇皮袋进来挑拣。玻璃厂管理方面较为宽松我隔一两个礼拜都要和母亲去拣煤渣。拣煤渣,不能光用手,得有一套工具:小型铁耙子、棉质的劳保手套。铁耙子形状像锄头,柄一般为木头,拿在手上十分轻巧,在一堆堆炭渣里翻来覆去,省力是首要的考虑。父亲进玻璃厂之前,曾在农具厂打了近十年的铁器,墙钯子、铁锹、锄头、火钳、铲子,可谓样样精通,小型铁耙子更是不在话下。他一口气给我们娘儿俩一人打了一把。

周末,天气晴朗,我们向玻璃厂进发。母亲挎着竹篮,篮子里折叠着两条蛇皮袋,沿途遇见熟人,他们都会笑着念叨“又去拣煤渣啦?”看见母亲笑,我也跟着笑。多年后,我每每想到这段生活,仍能感觉快乐。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去拣煤渣,我们都能满载而归。有时候,煤渣实在是太多了,还会让父亲多找几只袋子,我们拾满一袋,扎好口,让父亲搬到他的宿舍——他烧大炉,通常是上一天一夜班,休息两天,因此有个黑咕隆咚的宿舍供他打盹。把煤炭放在那里,没人偷盗。次日早上下班,父亲再把袋子捆扎在二八杠自行车后座上,哼着小曲回家。看见的人,又会跟他打招呼“大刘袋子里装的什么啊?”父亲装不下秘密,实话实说,顺便收获一路艳羡。尽管玻璃厂从未明面上禁止周边村民拣拾炭渣,但很多人依旧是想进也进不来,或者进来了却发现没有倒煤渣,白跑一趟。

拣煤渣,有很多趣事。印象最深的是,好几个工人的孩子都来拣。男孩年龄相仿,都很调皮,见到煤渣后很快就能制造出叽叽喳喳的哄抢场面。大家什么都能玩,先是在煤渣堆里认真翻耙,不多久,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比较谁拣的大。有人幸运地见到了黑色的煤炭,立即得瑟的高高举起,其他人赶紧云涌过来抢占“风水宝地”。眼见这么好的地盘上再也找不到好煤炭,有刁钻的孩子就会偷那块煤炭。哪能那么容易就得逞?谁都惦记着那块黑煤呢,于是你也抢,他也夺,为了一块煤放下了一堆煤,扭打在一起。家长见了也不阻挠。见大人不闻不问,孩子们更是哄哄闹闹,结果,你的手拽住了他的衣服,他的手拖住了你的裤子,最后手都碰到了脸上。所有人脸上全都黑黢黢地,大人们抬起头来一看——哪里还是自家娃?分明就是包黑炭,小煤球。这时候,家长才带着笑一边呵斥,一边把孩子拎到水池边洗手擦脸。水池上写着几个字:“饮水思源”。

孩子们拣煤渣,没个正行,大人们也没有指望他们能拣多少,无非是家里没人管,让他们跟进厂里有个照应,更放心些。大人们拣煤渣,表现得很文明。现在想来,那时候,这群农村妇女,大字不识几个,但从未发生你争我抢的场面,着实奇怪。我见过她们买东西,为了能便宜一毛两毛,可以咋咋呼呼,为了便宜一块两块,就能赌咒打架,想来,她们在煤堆上忙碌的时候,都心怀感恩吧。她们不仅和睦相处,还会闲聊生活。母亲非常善解人意。有个叫做桂芳的奶奶,婆媳关系极差,桂芳奶奶觉得过不下去了,竟偷喝农药,幸亏儿子出来解手,听到母亲屋里有响声,才及时救了下来。儿子得知母亲为了他婆娘气得寻死觅活,二话不说,就把婆娘赶出门。可这样一来,一个完整的家便硬生生给毁掉了。家门不幸,成为桂芳奶奶绕不过去的沟坎,她常约我母亲一块儿拣煤渣,也就是为了倾诉。母亲每次都多方面开导,甚至想过给她儿子说一桩媒,喝一碗冬瓜汤。可不久之后,一件更不幸的事笼罩住这个家庭。那年冬夜,桂芳奶奶的儿子偷偷电鱼,电瓶走电,不慎电到了自己,一失足就摔进河里。他浑身麻木,河水又冰冷刺骨,挣扎了好几次都没能爬到岸上。桂芳奶奶几乎哭瞎了眼。我们再见到桂芳奶奶时,她的头发完全花白,整个人又瘦又老,走起路来都颤巍巍的。母亲连连叹气说,桂方奶奶没有魂了。再见她来拣煤渣,母亲想开导她,可她却哑巴一般,不言不语。母亲只好帮她拣,拣完了又和我一起帮她送回家。临走时,母亲握住她的手,说会每隔一段时间给她送去煤炭。母亲心热、守信,不仅自己坚持做到了,有时候还特意让父亲每周带一袋子弯到她家。这样的事情,一直持续到桂芳奶奶去世。出殡那天,人们照例要把逝者的屋子打扫干净。几个女人从床底下翻出了一篮子煤渣。母亲看到那篮煤渣时,再也没能忍住,她哭得比谁都厉害。因煤相识,又以煤而终,我不知道这一篮子灰黑色的煤渣是如何击中母亲坚强内心的。生活中,母亲扛过一场场风雨,很少落泪,而那一次像长江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仿佛她就是桂芳奶奶的女儿,她要给桂芳奶奶哭灵。

几十年后,我无意中看到一段文字,大意是说20米厚的植物遗体才能生成1米厚的煤。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桂芳奶奶,植物死亡,坠入彻底的黑暗之境,历经多少劫难才最终成为煤炭,而从桂芳奶奶的身世,让我进一步意识到人或许也是一颗煤,经历多少风吹日晒,最终才得以彻底放下,彻底解脱。如果说,从煤中可以观察到树枝树干转化成煤的情景,可鉴别出植物的属种,那么,从一场无可逆转的死亡中,不也正可以看到一个人生前的命运走势吗?想到这里时,我一阵颤抖,“落叶归根”这个词语,原来隐含着人与煤共同的宿命。

拣回家的煤炭,要先铺在院子里晒一晒。晒干后,父母通常会将它们敲碎,用水搅拌,有时候为了增加黏稠度,还在里面兑点土做成一个个煤球,再次晾晒,晒干以后收好,预备冬天烧水和取暖。这时候,家门口就留下了一个个煤球印子,迷宫或网子一样。煤炉烧旺的时候,用手在上面取暖,觉得拣煤渣时候的苦一扫而光,剩下的就是那暖暖的幸福。有时候,还会在煤炉旁烤蚕豆、烤玉米、烤馒头干、烤红薯……烤豆子最有趣,把蚕豆埋入炉灰,过一会就发出“啪”的一声,紧接着“啪啪啪”,这是豆子熟透的歌声。豆子虽然香喷喷,却也不敢多吃,吃多了会放屁,连环炮一般,被大人听到了,就知道这小屁孩子又借机贪馋了一回。

有了小小煤渣,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便多了一份微弱的保障。从密密麻麻的膨胀的、凹凸的孔眼里,我既看到了生活有煤炭一样乌黑不够光彩的艰辛,也瞧见了生活一旦被勤劳擦亮,就必然能得到光热与幸福。

因为我们一家子都和煤炭有着紧密的联系,学校老师在上思想品德课时,曾问我的理想,我竟不知不觉语出惊人:我要化成一颗煤为四化作贡献!多少年过去了,再次温习童年质朴的理想,依旧忍不住笑。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位在河北唐山开滦煤矿工作的诗友时,他说:“你那时候就有做诗人的潜质。”我不确定能不能做诗人,但我瞧见了不起眼的卑微生活,却又看到了高尚纯洁的品格,而这正是煤炭给予我的感悟。

北玻玻璃厂每几天消耗一小座煤山,而这些煤渣隔段时间便无处安放,几个村子的支书一合计,到玻璃厂找厂长商议,是否可以将这些煤渣运出来修一条村路。这条村路从桥西四组一直延伸至桥西二组,长约一千米。北玻玻璃厂的厂长,人称王小狗子,是桥西四组的村民,一听这等好事,拍着大腿,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主意?”他当即应允,还主动支付了卡车运煤的费用,修路的其他费用则由各村村民共同承担。几个月里,卡车无数次地来来往往,运送了一堆又一堆煤渣。本以为村民们会去翻拣煤渣,但没想到大家都十分自觉,毫无自私自利的念头。这段故事甚至被镇政府写进了当年的镇志,一度被县里立为典型,广为宣传。煤渣渐渐被车流碾压平整,绿油油的田垄中间,一条黑色飘带显得庄重大气。谁能想到,煤渣有一天竟也能变废为宝,彻底撕去“废柴”标签呢。

中国人很早就发现了煤这种神奇物质,造字者给它冠以火字旁,让它燃烧,不仅让它具有“某”的发音,还使它具备了人的某些个性。窘迫的生活,让我深深爱上了黑煤,爱上了这种不燃则冷寂如冰,遇火则比火更炙热壮烈之珀。我的书桌上就安安静静地摆放着一块。它来自于深邃的地下,来自于《山海经》,来自于《本草纲目》,也来自于我的父亲。

那年,父亲意外去世。料理完丧事后,我决定重走父亲走过的路,在他停顿过的地方停顿一下。位于老上桥的北玻玻璃厂是首选之地。在这里,父亲留下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眼前的厂子早已衰败不堪,大门紧闭。等了很久,才见到有位老人蹒跚而至。我问他能否进去走走。他视力不好,看我需要眯着眼睛。他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掏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在“吱嘎”声里,铁门推开飞蓬草,让出一条缝隙。进入后,我向他说明来意。他似乎觉得我的行为很奇怪,悠悠地说:“这么多年来,没有谁要进来。”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只能讪讪地笑。是的,这么多年来,我不也从没有走进来看看嘛。那一刻,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惭愧涌上心头。

他对我产生了好奇,或者也可能出于警惕,一直眯着眼睛跟在我后面。他个头不高,满头华发,我想不出曾经是否见过他,我离开这座厂子,至少有二十八年了,而我父亲离开也大概二十年了吧。没想到已经衰败得如此彻底。走了好一会儿,我才忍不住告诉他,我爸曾在这里工作过,我祖父,我叔叔,甚至后来我妈也都在这里工作过,还有我唯一的姑姑。老人眼睛突然闪了一下,急忙问我他们地名字,我一一回答。他惊喜地说他认识我父亲。

冬天的阳光,你分辨不出它是冷还是热,尤其是在衰草连天的老旧厂区。我们缓慢地走,听得到时间在脚下被一步步踩碎,也听得见心脏在胸口起伏跌宕。我说到父亲离开之后又去了另一家玻璃厂,也说到他意外去世,头七还没结束。老人听到这里,愣住了,像一根丢在草丛里的拐杖。隔了许久,他才语无伦次地说:“你爸是好人!老好人!”见我不明所以,他又絮叨,说在几十年前的一个冬天,他半路上晕倒在雪地里,是我父亲及时发现并救了他……。在我父亲身上,竟还有过如此大的善举,我从未听说过……

父亲常年在1号炉子做屯长,老人带我去看。他这里再熟悉不过了,一如我同样不曾忘记这座厂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在炉子旁边,我找到那口自来水池,找到父亲坐过的长椅。抚摸着早已破烂的桌子,上面还残留着煤灰,多少次我伏在上面吃饭做作业。这里有我童年的喜怒哀乐,也有我少年的懵懂与无知。临走前,我在厂区东北角原先堆放煤炭的地方,找到了一颗煤。托在手心,夕阳最后一次打量着它,而我从这颗黑煤上再次看到了熠熠的光芒,尽管微弱,但不可被忽略。我出厂门前,老人送我。从他殷切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他希望我常去走走。偌大的厂区,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望无际的草,飞来飞去的虫子和鸟雀,他心底的孤寂,该有多么浓烈。

那天深夜,我辗转难眠,写下一首小诗:

玻璃厂不烧煤炭了

铁门紧闭,锁住鸟巢

和残旧的霉味

 

时间在墙内肆意生长

超越茅草,和野生的昆虫

顶着宁静的西风

歌舞升平

 

从厂里走出来的人

有些退休,有些另谋出路

或者长眠地下

 

像我的父亲,属于后者

像我的母亲,属于前者

而我的二叔,把光棍的日子

过得风生水起

 

我路过这座厂房时

正好见到落日,被半截避雷针

刺穿

多美的糖葫芦啊

甜里带着酸

——《玻璃厂》

 

那颗煤从此守护着我的书桌,每晚灯下翻书阅读、敲击键盘时,只要微微一瞥,总能见到它油黑的身影。它无声无息,但又仿佛无时无刻不在与我探究生命。在它黑晶晶的眼前,我常常显得脆弱、疲惫。常常在彼此凝望中,我又不断得到启示与开蒙。它像水、阳光、朋友、食物一样重要。它是某种记忆的寄托与陪伴。它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成为我精神里面的一颗黑钻。伏案再晚,我都会看它一会儿,那些与煤有关的记忆便会扑面而来。一颗黑不溜秋的煤炭仿佛一个可供穿越的魔镜或黑洞,我会从中看到温暖。尤其是父亲,他已经离开我八年了,而这八年里,与之有关的许多物件均已消失。这八年里,我能够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了,与父亲相关的记忆正在逐年递减。不仅如此,就连梦见父亲的次数,也在不断锐减,我没法控制梦境。这一颗煤炭,它尽管冰冷,黑着脸面,但它时刻告诉我它能够燃烧,能够传递热能。在灯光下,它沉默不语,可也恰恰是它的沉默才会刺激到我日渐麻木的神经与灵魂。它激发我展开各种想象,只要我还能想象,我就有机会重温到往日的点点滴滴,并借此拼凑出一个短暂的幸福画面。

有一回,我面对着它,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卡萨特金,想到他的名画《拣煤渣》。画家用极朴素的绘画语言,讲述了矿工的故事,它以极强的代入感,震撼着我。我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生煤炉,想起了故乡小院。而小院也早在2006年被拆成了废墟。我始终珍藏着一组拆迁前的照片,在屋檐下,摆放着一只父亲亲手制作的煤炉,煤炉腰身丰腴,足有两尺直径,而高约六十公分,每次生炉子,都得将它拎到栀子树下,风助火势,煤炉才能顺顺当当的生起来。煤炉旁,则用一块旧雨衣遮盖住一堆煤渣和自制的煤球。这个和平宁静的村庄,完全符合陶渊明对于桃花源的想象。

自从人类认识到煤炭,学会利用煤炭后,我们就深深地依赖上它们,至今未曾完全离开过它们。写到这里,我又忍不住凝视起桌上的那块煤,它一如既往安静,一如既往马斯黑,一如既往叩动我心弦。然而,有时候我又反问自己,若非生活曾那么仰赖它,我还会对它如此深爱不移吗?人们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这句话真的正确吗?我似乎更觉得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恰恰正如草木,所以才更像一颗煤那样最终选择了燃烧。我们的祖祖辈辈正是靠着这样的燃烧,才释放出了他们的光和热,要不然,他们可能只是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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