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告诉我,最近在网上能订到老家的蒸米粑,他说店家用真空包装飞机快递到北京,我说,那味道能一样吗?
我的老家在长江南岸的鄱阳湖流域,那里被称为彭蠡,一干六百年前陶渊明在那儿做了八十一天县令。陶令在公差之余,还要下地干农活,他在彭蠡养家糊口的五亩田园里,“晨兴理荒芜,带月荷锄归”,陶妻为了方便,用米粉包着菜团蒸熟,带到田间,算是陶令的田间餐食,陶令便诗意大发,教妻将米粉做成一弯饱满月亮,并在月背缠绕缕缕波纹,“带月荷锄”,那是多么美妙的农家乐!后来演变成了今天流行于彭蠡人家的蒸米粑。当然,这完全是我的演绎。正如《桃花源记》里的那些畅想,本质上是一种对理想的思念与乡愁,蒸米粑在我的世界里也就成了对故乡浓烈的怀恋和天马行空的想象。
老家的蒸米粑算是一道地道的主食。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只有过年过节时,家家户户才有可能做蒸米粑;或者哪家有喜庆之事,或富足人家来了显客,这时端上桌的热气腾腾的蒸米粑,就显出了主人的祝愿、真情和好客,也体现了主人对特殊日子珍重和敬畏。大凡这些日子都是小孩子最兴奋的时光,他们静候在灶台边,盯着雾气葱茏的饭甑,等待蒸米粑的出笼,那真是一种“望穿秋水”的渴望。
“蒸米粑好吃,磨难牵!”这是小时候母亲对我们兄弟几个常说的话。我们虽然盼望年节快快到来,盼望某一天有重要客人登门,但一想到做蒸米粑牵(拉)石磨的辛苦,就赶紧收回念头,让口水多咽几下,压抑对蒸米粑的念想。
家乡的蒸米粑是选用上好的籼米,经饭甑蒸至七、八成熟,等米凉透后再用石磨磨成粉。牵磨即是力气活,又是手艺活,南方用的那种石磨完全要靠人工来推拉,如果一人要同时完成牵磨和下料的活,那是有技巧的,磨的转速要均匀,每勺米要下得等量,这样才能保证米粉细腻。石磨磨好的米粉即筋道又绵软,加入白开水将其和成面团状。和粉也是件力气活,很讲究用力层次,开水要浇透,如果开水渗透不均匀,和出来的粉团就有生熟之分,达不到绵腻软糯,蒸出来的米粑就会开裂,吃起来口感就有如吃大米饭。然而,这些只是蒸米耙的“外功”,真正讲究的人家会在粑芯(馅)上下足功夫,粑芯有豆角、萝卜、粉丝不同时蔬和配料来搭配,不是所有时蔬都适合做粑芯,可口的关键在于馅里配的肉丁和小鱼小虾,这些菜馅的烹饪又都少不了要用足够的猪油来烹制,重口味的人家会把馅分为辣与不辣,辣味的粑芯吃起来令人酣畅淋漓,吃起来那悉悉嗦嗦,不停地吧嗒着嘴,抹着额上汗珠的痛快,是吃蒸米粑的最高境界。所以蒸米粑的馅是关乎到粑的口感、味道乃至让你念念不忘的秘笈,蒸米粑“魂”都在馅里。从小至今我对蒸米粑的“好那一口”大概与它的馅有关。当然,馅调制好后,做粑又是件让女人们大显身手的事。她们把和好的粉团捏成薄薄均匀的粉皮,再把菜馅包到里面,包成象个半边月亮,这可是一颗饱满的弓上带纹的半边月,月背上那波浪似的花纹是巧手女人的绝作,仿佛是缠绕在月亮背上的丝环,致密而缠绵,手巧的女人在粑的捏制上都有一展才华的冲动。一溜溜白灿灿的米粑摆在甑格上等待进入饭甑水蒸,于是,我们小孩子垂涎欲滴的双眼就没有离开过饭甑。
刚出笼的蒸米粑有一种米香嵌入醇厚馥郁菜香的奔放,闻之千肠百转,望之涎滴欲绝,所有人都做好了狼吞虎咽的打算。
我喜欢吃热气腾腾的蒸米粑。我虽然离开家乡有三十多年了,如果要说起家乡的“特产”,所有的彭蠡人都会想到蒸米粑。如果说到家乡的通行证要有个名字,那上面一定是写着“蒸米粑”三个字。在外地的彭蠡人只要提到蒸米粑,彼此陡增了亲近和温暖。来北京的这二三十年,想念蒸米粑成了我们一道口头禅,每次老乡聚会,谁要说上一句“回去吃蒸米粑哟”,这样的幺喝,便是三五成群结伴而回,蒸米粑成了我们在外游子们回乡的理由。
那是二十年前,在一次省驻京的招商会上,我听一位老乡说起,朝阳劲松那儿有一家叫赣乡人家的饭店卖蒸米粑,第二天一早我就从昌平赶到劲松,找到朋友告诉的那家饭店,一进门,前台正有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问服务员有没有蒸米粑,服务员一脸歉意,似乎不太熟悉这个名词。我估计这位老者应该也是我的同乡,便跟他打招呼,果然,我们还是我的同镇,他的大名在我们镇里已是家喻户晓,那时他己是北邮的一位著名教授,四十年前大学毕业就留在了北京。听我说也是专程来吃蒸米粑的,他真的有一种相见恨晚的亲切。当我们俩被服务员的一句“没有”顶回去后,失落中的失望,一同在脸上泛起,好似两个落水人的同病相怜,又如面对触手可及的彩云,忽然飘逝而去的那种难熬的无奈,一种日思夜想的惆怅在我们之间弥漫。他从海淀坐了一个半小时的早班车,就为来这儿吃一顿家乡的蒸米粑,他对我说:“沒办法,就好那一口。”看得出,他的“那一口”跟我一样刻骨铭心。他对蒸米粑的渴望,就象嵌进骨髓里的精血,蒸米粑就是那股气息,让他全身通畅的暖流。看来家乡的味道让人一辈子都抹不去、忘不掉。我后来专门邀约他一起回了趟老家,吃了顿丰盛的蒸米粑宴。
蒸米粑不仅对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游子是一种美味的召唤,有时也是一种灵魂的折磨,让你神魂颠倒。
有一年我去英国看儿子,在曼彻斯特的唐人街游逛时,远远看见一个店铺的玻璃厨窗中摆放着与我家乡的蒸米粑一模一样的食品,我突然有一种天晕地眩的感觉,好象翻到了我灵魂深处的一页插图,图如斯,纸却已翻毛,我对蒸米粑的形、色、味象一道模具早已铸在那儿,随时都有可能从模具里飘出蒸米粑来,布满我的双眼。而此刻我是实实在在看到了家乡的蒸米粑,我大喊着:“那儿有蒸米粑!”同行的儿子也被我这声惊呼震撼了,我们一同冲到那个玻璃橱柜前,指着橱柜里的食品冲服务员喊:“买五个蒸米粑。”华人服务员一脸懵懂,摇摇头,“那是盒子(一种泰国小吃)!”,我不知道自己是错觉还是在异国他乡对家乡美食的渴望,执着地盯着眼前“蒸米粑”,仿佛置身在老家的街头。
儿子拉了拉我,尴尬地向服务员摆摆手,当我回过神来,仔细一看,它的确不是蒸米粑,只是外形、大小、颜色与蒸米粑相似而已,它是用面粉做的,里面包的是洋葱和土豆片,而且是烤熟的。儿子买了一个尝了尝,却有着相差万里的味道,这让我和儿子顿时怅然若失。其实也是,不要说在异国他乡沒有蒸米把,就连我在国内除老家县城之外,任何一个城市都找不到一家做蒸米粑的店铺,我不知道这是何故?是因为它做工繁杂,费时费力,还是它的口感只适合我们那一隅乡民?如果说饺子走向世界是因为它的受众千篇一律,那么,蒸米粑走不出彭蠡,是不是正是它的精魂所在?彭蠡的蒸米粑带着一股鱼米之乡的富足,和田园气息的那种安逸,深深扎根在彭蠡大地,几百年上千年来“勾引”着漂泊在外的彭蠡人的口舌,它化着一缕缕浓浓的乡念,时时刻刻飘荡在游子的心头。
儿子喜欢吃蒸米耙,也是在他八岁时那年我带他回老家吃了几个蒸米粑后,就心心念念,时时提起,那被魂牵梦绕的劲头比我有过之而不及。所以他在国外的那些年,说的最多的那句话,“想吃老家的蒸米粑”!
这些年,蒸米粑的味道就一直在我舌尖上跳跃,带着家乡的音符,时时奏响在思乡的情愫中。
在我的情思里,如果说乡愁有形,那就是蒸米粑的形状,象月亮那么饱满圆润,透着幽远的白光;如果说乡愁有味道,那一定是蒸米粑的鱼虾与绿蔬合着大米的喷香,沉醇且绵厚。 如果说乡愁有时代性,那就是儿子这一代人对故乡的陌生与熟悉。
也许我们这一代人的乡愁永远困在美味和山水的形色中,幽长、弥远,而儿孙们的乡愁就在那一念的捻手即来的快捷,由此和故乡时时合为一体,缩短了思念的距离,但也稀释了家乡的味道。
我期待儿子在网上订的蒸米粑快快到来,不管味道如何,于我是一种心切中的呼唤,那不仅是舌尖上的怀念,更是对田园诗情的觉醒。
这蒸米粑的味道,对于儿子呢?是不是算一种乡愁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