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史飞翔
刘强从家出走的时候,妻子杨杨正伏在床上,侧着身子,呜呜地哭。
刘强最见不得妻子哭。妻子一哭,他的心就瞀乱地像猫抓一样,浑身不舒服。不知什么原因,最近一段时间刘强老和妻子发生矛盾。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一吵,妻子就哭。妻子一哭,他就瞀乱。这不,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像猫一样温顺的,躺在他怀里撒娇的妻子此刻又开始哭了。
妻子哭的原因是因为刘强背着她通过微信给他在外地上卫校的妹妹转了三千块钱。
凭啥总是你给?你爸妈干啥去了?他们一有事就找你,可咱俩结婚时他们啥态度?以后不许你再管你们家的事。你也别指望我再踏进你们刘家的门。
刘强一听这话,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浑身上下顿时像针扎一样难受。他呼吸急促但什么话又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在床边走来走去。
突然间他心里很烦。一种离家出走的念头猛地从他的脑海里升腾。
行。你哭。爱哭,你就好好哭吧!说着话刘强抓起床头的西装转身就走。
你干啥去?
管我哩。
你给我回来。
哐的一声,门关上了。
……
早晨的阳光从米黄色的,印有大片大片荷叶的窗帘上投射进来。轻纱一样的阳光均匀地散落在女人半裸的肩上,星星点点,像牛奶,又像水银。虽然已经近四十岁了,但女人白皙的皮肤仍然泛着青春的光泽。女人侧着身子,长长的秀发散落在枕旁,像水草一样铺开。女人的整个身子几乎都在抽噎,颤动,上下起伏,特别是那个半裸着的削瘦的肩,看上去让人心疼。
刘强走出电梯后,快速的逃出小区,拐个弯,走到了马路对面。正是上班的早高峰。车流涌动,人潮汹涌。数不清的男男女女行色匆匆的奔走在实现事业和理想的路上。一辆洒水车迎面开来,嘀嘀呜呜地欢唱着。
——城市被喧嚣的名利叫醒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刘强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低下头、弯着腰,略显费力地钻了进去。他已是人届中年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敏捷了。以前他是玉树临风,如今胖成狗熊。
师傅去哪?
随便 。
随便 ?!
怎么,不行吗?
行。行!
刘强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一口,接着就心事重重的扭头望着车窗外。
刘强是经人介绍认识妻子杨杨的。此前,他一直忙于事业,具体来说就是给领导当秘书,写材料,开会,吃饭喝酒,迎来送往。直到二十八岁那年,父母下了死命令,他才不得不将自己的婚姻大事正式提上了日程。刘强虽然是被逼婚,而且是“闪婚”的,但他与妻子杨杨却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记得,他俩第一次约会是在一个名叫“忧伤的紫罗兰”的咖啡屋。那天,杨杨穿了一件橘红色的衬衫,乳白色的裤子,很醒目,也很显身姿。红色柔滑布料将杨杨高挑的腰身裹得紧紧的。其状让人禁不住想起一句古诗“朱颜如花腰似柳”。望着那团红色的火焰,刘强整个人都醉了。也就是在那一刻,他铁了心,死心塌地地认为杨杨就是他一直等待着的那个人。他是为了她才来世间做男人的。爱情是世界上最靠不住,也最不讲理的东西。有人苦苦追求,终其一生也难觅踪迹。而有人只需瞟上一眼便可长相厮守。
对于妻子杨杨,刘强起初是满心欢喜。他曾自豪地对人宣称,妻子杨杨是上帝派来拯救他倍受煎熬而又疲惫心灵的天使。男人因疲惫而结婚,女人因好奇而结婚。刘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从一个常年缺水,只能靠天吃饭的偏远山区农民的儿子混到今天省城某事业单位的一名副处长,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从他到县城读高中算起,刘强差不多是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才一步步地告别了他那满是粪便和柴火的农村老家——北索村,一个在县级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
刘强的妻子杨杨从小在县城长大,父母就她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她父亲是转业军人,在税务局当局长,母亲是财政局的一名股长。当初刘强和杨杨谈恋爱的时候,杨杨的父母是坚决不同意的。理由是刘强家在农村,穷而且兄妹又多,负担重。但反对归反对,最终他们还是被迫接受了这桩婚事。原因是杨杨誓死坚持,说他们要是不答应,她就一辈子不结婚。杨杨的父母只有这么一个心肝宝贝,不同意又能咋办?杨杨的母亲伤心透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哭一边骂。骂杨杨是白眼狼,瞎了眼,不知羞耻,没见过男人等等。你别说,杨杨的母亲还真是骂对了。杨杨和刘强结识不到一周就住在了一起。当时杨杨刚大学毕业不久,在一家生物制药公司上班。那时他俩都还年轻,荷尔蒙分泌旺盛,一晚上要亲热三四次。结果杨杨很快就怀孕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们压根就没有思想准备。刘强主张打掉这孩子,理由是他们刚按揭了一套房子,每月要付房贷三千多元,加上现在的房租,吃喝拉撒,如果再养一个孩子经济压力就有些大了。但是杨杨不同意,她坚持要生下孩子,无论如何都要生,她太想做母亲了。一年后生下了女儿刘杨雪娜。
结婚后刘强和杨杨的生活,不咸不淡,日子像水一样的流淌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外人眼里,刘强和杨杨是对不错的夫妻,郎才女貌,天地作合。但是鞋子好不好,只有脚知道。其实结婚不久,刘强和杨杨就开始出现了分歧。杨杨喜欢洗澡,几乎天天洗。刘强则最怕洗澡。原因是他从小成长的故乡北索村严重缺水,人们只有逢年过节才洗澡。刘强考上县城一中后,在周围同学的影响下,才逐渐开始洗澡、刷牙。因为洗澡的问题刘强没少挨妻子的训。婚姻就是妥协。结婚前睁大眼睛,结婚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间一长,刘强也就慢慢适应了。如今不用妻子催促,一到晚上刘强就会主动去冲澡、洗漱。两口子过日子,总有一个人得迁就,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
有人说,婚姻会使人变的庸俗,婚后的生活是以两人之中素质相对较低的那个人的生活为生活。刘强和杨杨正是如此。刘强是一个有着远大理想和抱负的人。他大学时曾和同学办过诗社,刚参加工作那会,虽然很忙,仍不忘隔三岔五地在省市报刊上发表几首诗歌,但自从和杨杨结婚后,他就再也没有写过一首诗。刘强知道,对于当下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来说,写诗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显得很不协调。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写诗,别人会骂你是神经病。
与刘强的郁郁不得志不同,杨杨一直是欢天喜地、得过且过。杨杨从不看书,她只看手机。与别的女人不一样,杨杨既不热衷于网购,也不关心明星八卦,甚至也不追剧,她只看网络小说,准确的说,是看“言情小说”,什么《霸道总裁》《小萝莉与大叔》之类的。爱情是成人的童话。杨杨一直活在她的“少女时代”。起初,刘强一度还想改变杨杨,他买来一些烹饪、美容、职场、励志以及心理学方面的书籍让杨杨看,希望能慢慢影响她。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杨杨对这些书压根就没有一丁点的兴趣。她只要手一碰书,就瞌睡,呼呼的。在经历了无数次的苦口婆心以及唇枪舌战之后,刘强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要看书,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看书。有些人不看书,她照样可以活得很快活。
女儿上小学后,杨杨从一个闺蜜那领养了一只狗,浑身通白,取名“妞妞”。“妞妞”一天到晚像个跟屁虫一样围着杨杨不断的摇头摆尾,她甚至可以跳到床上撒欢打滚。养就养呗。问题是杨杨自己经常忘记给狗喂食、铲屎、洗澡、打针。结果这些活都落到了刘强的头上。有一次刘强和几个朋友喝酒。喝大后对人说,他在家里排名老四,前面依次是老婆、孩子、狗。后来这话传到了杨杨的耳朵。杨杨就当面质问刘强:“你这话啥意思?是抱怨你在家里没地位,还是嫌弃我养狗?”刘强被问得支支吾吾,情急之下说了句:“我的意思是说,我活得连狗都不如”。
刘强心里一直憋屈。这些年来,杨杨的父母始终是横在他们婚姻之间的一道无形的墙,影响着他们的感情。刘强和杨杨的矛盾并不在他俩,而是主要来自双方的家庭。结婚的时候,刘强的父母只给了九千块钱彩礼。这使得杨杨的父母,特别是母亲气得要死要活。杨杨的母亲指着亲家母的鼻子说,我女儿一个大活人就值九千块钱,你这不是欺负人么?结果是刘强的父母大老远的从老家跑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杨杨的母亲赶出了家门。
就这杨杨的母亲还伤心地哭了好几天。她扬言要与杨杨断绝母女关系。她说她再也不想看见杨杨和刘强,她全当自己没有生这个女儿,她让杨杨和刘强滚得远远的。杨杨的母亲哪里知道这九千块钱对于刘强的父母来说已经是竭尽全力,倾其所有了。他们卖了两料子的庄稼外加全年的苹果收入,总共就只凑了这么多。他们还要供刘强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上学。他们实在是力不从心。
刘强和杨杨的婚礼是在一个中等档次的饭店进行的。没有婚纱照,没有隆重的结婚仪式。只是一些关系好的同事、朋友外加为数不多的几个亲戚凑在了一起,吃了顿饭,简单的庆祝了一下。杨杨的父母没有来。刘强的父母想来没敢来。那天刘强第一次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吐了自己一身。
刘强是个善于反省的人。只要一想到他们寒酸的婚礼,刘强就觉得挺对不起妻子的。天下女人哪个不爱慕虚荣?杨杨为了和他结婚,可以说是置父母于不顾,众叛亲离,受了多大委屈,做出了多大牺牲。刘强在心里告诫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善待妻子,否则良心难安。
然而婚后的生活并没有刘强和杨杨想象的那么幸福美好。相反,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对于他们生活着的这座城市而言,刘强和杨杨顶多就是一个工薪阶层。和这个城市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俩每天都要按时按点去上班,晚上再拖着疲惫的身子,神情黯然的回来。
每天上班前最重要的事是送孩子到学校。遇到孩子生病或是哭闹不肯去,那简直是焦头烂额。下午下班后第一件事是去学校接孩子。谁下班早谁去接。然后是买菜、做饭。做饭通常是当天心情好的那个做。另外一个则负责辅导孩子作业。吃饭是大家一起吃,但洗碗却一直是刘强一个人承包,原因是杨杨不喜欢洗碗。她说,洗洁精会伤皮肤。
等到孩子入睡后,刘强和杨杨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一天中也只有这个时候最惬意。幸福总是短暂的,转瞬即逝。每每这个时候杨杨总是要靠着躺在刘强的怀里刷手机。刘强则喜欢看体育频道,尤其是足球赛。看球赛的过程中,一双大手不安分地在杨杨的身体上游走,而杨杨也乐此不疲。看累了他们便熄灯睡觉。遇到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也会做那事。
生活永远是一地鸡毛。现实中将人击垮的并非什么突如其来的大的打击——打击只会使人越挫越勇,现实中将人击倒的往往是那些数以千计万计的,由无数小事、碎事、琐事、烦心事构成的心烦与倦怠。一晃刘强和杨杨结婚已经十年了。一切都好像还在昨天,可女儿马上就小学毕业了。看来,这日子还得继续下去。
一个急刹车将刘强的头重重地碰在了前排的座位背上,也将他从恍惚中拽回到了现实。出租车司机将头伸出车窗外,向一个从车前穿行的男子狠狠骂到:“x你妈。眼睛长到屁股上了。不想活了是不?”
“咋,老子就是不想活了。来,来,来,你势大,今天你把我拾掇了。”
说着话便拉开车门将司机往外拽。
刘强一看架势不对,赶紧开车门。还没等他绕到车前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了。
车显然是坐不成了,刘强只好沿着街道步行了。
路过玫瑰大楼的时候,刘强看见那儿围了一大堆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有人在呐喊,有人在吹口哨。刘强挤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商场为推销产品搞的内衣秀。七八个浓妆艳抹、身材火辣的女孩子穿着暴露的衣着,在铺着金黄色绸缎的,临时搭建的简易T型台上极为夸张地扭臀摆胯。
看了几眼,刘强觉着也没啥看头,就在不远处的街心长椅上坐了下来。刘强有个习惯,喜欢没事时坐在街头看人。看着那些个饮食男女走走停停、来来往往。永远有多远?
刘强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和妻子发生矛盾。难道是因为结婚久了,互相厌倦了?难道是当初错把性爱当成了情爱,压根就不应该结合?好像都不是。刘强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与杨杨各自的出身及原生家庭。刘强怎么也想不到父母竟成了隔在他和杨杨之间的一座大山。山的一边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山的另一边是自己的结发妻子。而自己则被扯成了两半,想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有时候,刘强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心里也抱怨过父母?特别是当他想到与杨杨草草结婚,而她居然没有戒指、没有项链、没有婚纱、没有父母祝福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愧疚。但是在另外一些时候,他又常常会为父母开脱,在内心理解并原谅他们。快四十岁的时候,刘强终于明白,有些人终其一生奋斗的终点,充其量只不过是另外一些人的起点。有些人出生就口含金玉,而有些人出生时连爹妈都没有。
最近一个时期,刘强的心情极其不好。常常无端地生出一种人生的幻灭与虚无。他担心自己这辈子会一事无成。他担心自己可能终生受穷。他担心自己会失去杨杨?他感觉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他怀疑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于是他夜里失眠,白天焦虑。他常常在半夜里醒来,尽管身边睡着杨杨,但他仍觉得孤单。他害怕极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小老鼠,登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四处打量着周围,再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踽踽而行……
吸完一支烟后,刘强掏出了手机,翻看了好大一会,又装回上衣口袋,因为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究竟该打给谁?手机通讯录里有超过一千人的联系方式,但关键时候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刘强忍不住感慨,这年月连个说话的人都难找。失落之余,他决定回老家一趟看看父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
刘强走进超市,买了藕粉、蜂蜜、月饼等几样东西,径直踏上了开往老家北索村的长途旅车。车很快就驶出了城市,在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上风驰电掣。
薄雾笼罩下的渭北高原像一幅水墨画一样铺展着、跃动着。车窗两旁是刚收过庄稼的土地,一片连着一片。野草疯长,有的竟高过人头。田间地头那些凌乱堆砌着的玉米秆上时不时地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有些玉米没人收,就那样长在地里,孤零零的。很多果园,枝头光秃秃的,不但没有长苹果,就连树下也是荒草埋膝,一派衰相。刘强纳闷了,这是怎么回事?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小时候每逢这个时候那可真的是收获的季节。天高云淡。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丰收的喜悦。玉米、高粱、红薯、豆子;苹果、柿子、酥梨、核桃,应有尽有。家家五谷丰登、人人喜气洋洋。如今,那幸福的场景去哪了?
车到村头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刚一下车,刘强就被一股炊烟、柴火以及粪便混合着的味道包围了。这味道他是多么的熟悉啊!刘强像打了鸡血一样,整个人顿时变得兴奋异常。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也清醒了许多,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踩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就像踩在了钢琴键上,欢快跳跃。那种幸福的感觉就像是喝醉了酒后踩在一朵朵的棉花云上,晃悠悠、晃悠悠。
爸。妈。
咦!强强回来了!快!快弄洗脸水 。父母手忙脚乱。
这时弟弟从里屋走了出来。哥,咋这么晚才回来?你坐的是几点的车?干嘛不早点打个电话,我好骑上摩托车去村口接你。刘强支吾着说车中途坏了耽误时间了。说着话他将手机关机了。
刘强洗完脸。里出外进的看了一遍。感觉家里没什么变化。就是盖了一座二层楼。
狗呢!狗咋不见了?
死了。老死了。母亲随口答道。
刘强听了很伤感。那条狗可是救过自己的命呢!有一年他不小心掉进了村委会纸浆厂的池子里,要不是狗叫人,他早就没命了。狗比人强呐!
吃过晚饭,刘强和父母坐着拉起了家常。父亲说今年地里收成不太好。虽然不收农业税了,但种子、化肥、农药价格都上涨了,特别是灌溉浇地,费用比前几年翻了一番。如今农民种上两料子庄稼,只能落下一料庄稼的钱。就这还不算人工成本。要是算上人工力气,等于一年到头都在白干。很多人都不种地了,不划算。苹果能好点,但就是卖不出去,价格不好而且还没有人收购,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的掉在树下腐烂变臭,最好只好将树也挖了。母亲抱怨说,新农合医保收费越来越高了,从最初的每人一年十元、二十元,涨到五十元、一百元,现在是每人一年两百二十元。好不容易等到看完病要报销了,又要这手续那手续,繁琐得要死,不如不报。
通过交谈,刘强才知道村子里好多人口都流失了,有钱人家去县城买了房,没钱的也纷纷外出打工了。年轻人宁愿在城里洗碗端盘子也不愿呆在村子里。村里的小学都快办不下去了,很多老师都花钱往县城里调,学生也越来越少。如今,村里好多小伙子都讨不到媳妇,娶个媳妇光彩礼钱就得十几万。说到这的时候母亲忽然停了下来,望了对面丈夫一眼。沉默了片刻之后,刘强的父亲的喃喃说道。强强,难为你了。我和你妈都知道对不住你。当初你和杨杨结婚九千块钱确实太少了。但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就这,你小弟和小妹还得五万多哩。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哪有父母不疼儿!听到这话,刘强差点落泪。爸,甭说了。这时,母亲插了一句,我和你爸都老了,没什么活头了,就盼着人家杨杨能和你安心过日子。
这天晚上,刘强躺在当年少时候住过的土炕上,在父亲吧嗒吧嗒的旱烟声中,在一声接一声的狗叫声中沉沉睡去。这一夜他没有吃安眠药,但却睡得很沉,很香,什么梦也没有做。
第二天,他一睁开眼就看见母亲在摊煎饼。滋滋声中一股浓郁的葱花味弥漫着整个老屋。看着母亲的身影,刘强发觉母亲老了许多,动作明显迟缓且笨拙了。母亲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姑娘,可转眼就老了。一生很长,一生也很短。想想父母真是伟大,在那些个缺吃少穿的日子里,一把屎一把尿的将四个孩子一一拉扯大,然后再一一送去上学。刘强粗略算了一下光是自己和弟弟妹妹们上学、安排工作至少花去了三四十万块钱。三四十万元别说是对一个农民,就是对现在的自己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啊。为了养活这个家,父亲做过木匠、烧过白灰、开过车、办过砖厂,受尽了辛劳,也受尽了委屈。刘强这才体会到父母身上所蕴藏着的那股韧性。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啊。以前刘强常听母亲讲一句话:“父母的心在儿女身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现在刘强终于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刘强看望了本家的几个叔父、婶娘、堂弟、堂妹并四处走了一下。这一走才发现原来认识的好多人都已经不在了。这几年村里的老人每逢冬天,特别是快过年的时候,总是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有的是老死了,有的是病死了,还有的是因为生病后不想拖累儿女自己上吊或者喝农药死的。最让刘强痛心的是他少年时的那些小伙伴有好几个也已经死了,而他们都还是青壮年啊。眼前这一切让刘强再次强烈地感受到人生的残忍与无常。
刘强这次回故乡另外一个收获就是他竟意外地碰见了自己初中时喜欢过的一个女生——芸。芸是刘强读初三时的同学,当时他们在一班。或许是因为女孩子家早熟,芸偷偷地给刘强写信,也就是所谓的情书,通常都是夹在书里,或是放在文具盒里。一来二去,刘强也就动心了。后来他们就经常一起在土操场上散步,一块看汪国真的诗,也互相赠送过塑料日记本。高中的时候刘强考上了县里的一中,而芸一直在乡里读书。记得有一回刘强过生日,芸大老远的从乡下骑着自行车跑来送给他一瓶子彩纸叠成的千纸鹤。再后来,刘强在省城上了大学。再往后刘强就再也没有见过芸。但芸当年写给他的诗刘强却依然记得:如果/如果能在一个满是红叶的山坡上/意外地遇见你/我会把我的笑容刻进每一枚红叶/然后/然后在一个云淡风清的夜晚悄然飘入你的梦乡/告诉你/今夜不会有雨!
就是这样一位具有诗人般美好情感的少女如今却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刘强遇见芸的时候。她正坐在一个机动三轮车上给她最小的孩子喂奶。当年那个扎着马尾辫,走路一跳一跳的,爱笑的女孩哪去了?难道这就是一个女人的归宿么?
看着芸,刘强立即就想到了城里的妻子杨杨。他已经出走四天了。四天来他的手机一直关机。这四天她会不会四处找他?会不会一直爬在床上哭?会不会生病?会不会……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刘强告别了父母,坐上了开往省城的车。这一次刘强没有心思欣赏路途的风景。他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妻子。他是如此的渴望以至于连呼吸都有些紧张。一日夫妻百日恩呐。而妻子陪他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来他们走过了风风雨雨、磕磕绊绊。期间,有欢愉,也有吵架。但更多时候是平淡。平平淡淡!刘强一度质疑过这种平淡,但现在他明白了。特别欢快和特别悲伤都不是人生的真相,人生的真相就是吃粗茶淡饭,过平常生活。生活永远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刘强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想像着他进门后的情景。他会一把抱住妻子,抱得紧紧的。然后将她慢慢地转过身去,自己再将胳膊绕到她的胸前去,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早晨的阳光从米黄色的,印有大片大片荷叶的窗帘上投射进来。刘强一时间竟有种眩晕的感觉,不知身在何处,恍如隔世。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刘强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一句诗——我们努力奔跑,只为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