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和父亲坐高铁再回老家，只用了六个小时，堂哥开着车来接我们。通往村子的路平坦通畅，到处都是大巴、的士。村里很多人修了小楼房，家里卫生间有抽水马桶，做饭通上了天然气，随时有热水，洗澡很方便，冬天家里有空调有暖气。堂哥说，衣服都从网上买，快递几天就送到了。

村子里有正规学校了，老师是公办教师编制，从村子里考出去的大学生越来越多。唐爷爷的孙子办了养鹅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唐爷爷已经不在了。我还碰见了隔壁大婶，她说啥都好，就是三高，要减肥，晚上不吃饭。奶奶家院子还在，很久没人住了，落了很多灰尘。我看见了大风箱，看见了土炕，却永远看不到奶奶了。

想起我十岁那年第一次和父亲回老家，大伯写信说，奶奶身体不好，让父亲带我回来看看。那封信邮了一星期父亲才收到。快到春节了，父亲没有买到卧铺票。那时还是绿皮火车，一路上咣当咣当，硬座实在很难受。我年龄小，可以靠在父亲身上睡觉，也可以在他背后侧着睡，可是父亲没办法睡，只有迷迷糊糊地打盹。火车上人很多，时不时听见有人喊：哥们，腿让一让！

终于下火车了，三十个小时，腿都僵了。火车站没有大巴，没有出租车，只有堂哥的自行车。不知道骑过了多少村庄，山路坑坑洼洼，颠得我屁股疼。

晚上到的奶奶家，全村的人都来围观。他把带来的大白兔奶糖分给孩子们吃，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吞口水，糖一到手，立刻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当舌尖尝到了甜味，整个人都被融化了似的，眼睛开始发亮，嘴边的弧度是上翘的，仿佛吃到了天下最美味的东西。村里有一所小学，只有一个女老师，所有年级和课程都是她一个人教，她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

那天晚上做的什么饭，我忘记了，只记得奶奶睡觉房子的外面是个大锅台，下面有个大风箱，他们要一直拉着风箱做饭，呼哧呼哧的。那个铁锅很大，能蒸很多山芋、玉米。锅台是连着土炕的，一个冬天奶奶的炕都热热乎乎的。有一次我和父亲去姨奶奶家拜年，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山路崎岖蜿蜒，天已经很晚了，我快冻傻了，一回来就钻进奶奶的被窝，瞬间暖和了。那个晚上一直听奶奶讲故事，这个情景一辈子都忘不了。

村里都是土房子，一家挨着一家。隔壁是唐爷爷，他家养了很多大鹅，院子里有个水沟，大鹅就在里面游泳。我去他家看大鹅，他就给我大鹅蛋，父亲不让我要，说唐爷爷平时就靠卖点鹅蛋生活。还有个邻居大婶平时看起来脾气挺好的，但面黄肌瘦，有一次她在自家门口撒泼似的边哭边骂，不知是谁把她家的猪弄死了。那头猪她养了两年，想卖个好价钱，那是她的命根子。

村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结婚，敲锣打鼓，我们跑去看热闹。她要嫁给邻村的一个丑男人，那个男人给的彩礼多，她还有个弟弟等着娶媳妇。她哭得梨花带雨，那么不情愿。

村里的人买东西要去集市，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卖的都是些自家种的蔬菜什么的，想穿好看的衣服只能扯布找人做，若看见卖纱巾的，那一定是姑娘们的抢手货。

农村家家户户都是简陋的茅厕。刚开始我很不习惯，但也不能总憋着，从恶心得捂鼻子，到后来习惯，入乡随俗了。洗澡更没地方，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解决的，也许是躲在家里烧一盆开水，擦洗一下吧。只记得从老家回来，我妈抓着给我洗澡，皮都快搓破了，仿佛在洗千年的垢痂。

那时候车马很慢，书信很远，没有QQ，没有微信，物质匮乏，是一个落后而又令人怀念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