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去看父亲的时候,他告诉我,今年想回老家过年。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桌上母亲相片说的。
我在父亲的眼睛里看到的是那个遥远的山村,连绵的山脉,黑色的土地,还有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庞,无论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永远都是父亲梦里的牵挂。
父亲的老家在河北故城县的一个村庄。父亲年少时离开家乡,在兰州工作生活直至退休多年。每年过春节的时候,父亲只要接到老家亲人的电话,都用家乡话聊天,每次放下电话,也是长吁短叹。
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回老家过年,还是不到10岁的时候。那时候,只有绿皮火车,没有卧铺,只有硬座,火车上一个空座位都没有,很多人在火车的过道上坐着,人来回走动一下都困难,还拿的大包小包,千里迢迢的就是为了回家过年,那是一票难求的时代,我们托人买到了车票。我紧紧依偎在父亲跟前,父亲不让我乱跑,火车上人太多了,困得时候我就在父亲的身后躺着睡,父亲一直就坐了三十多个小时,在下一站就是北京了。
终于下了火车,腿都僵了,又饿又累。那是80年代的石家庄。火车站周围人很少,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我们早上七点到的,接我们的堂哥还没来。父亲领着我在火车站周围转了转,空荡荡的广场上没几个人,只有一个扫大街的清洁工,周围的建筑看起来也很陈旧,觉得这个城市似乎还没有兰州好。我和父亲饥肠辘辘,找了半天吃饭的地方,大清早的都没开门,我们只找到临街一家卖豆腐脑的,当时大概是饿极了,觉得豆腐脑味道很好,忽然想起朱元璋“珍珠白菜翡翠汤”的故事,当时的感觉应该这是世间唯一美味,后来再吃过很多次豆腐脑,都觉得没那家好吃。
两位堂哥他们八点多到的,他们说凌晨四点多就骑车出来了,骑了四个多小时才到,一位堂哥已经结婚有孩子了,一位堂哥也快二十了,还没结婚,看起来很腼腆,我们都是初次见面。我在他们眼里就是城里来的小妹妹。堂哥憨厚,看到我们咧嘴笑的,见了我就叫:玲儿妹。父亲见到了亲人,他问这问那,问家中的奶奶身体怎么样,父亲最担心的就是奶奶的身体。那时候没有大巴,没有出租车,只有堂哥的自行车,我们坐在自行车上,过了一村又一村,边聊边骑,父亲好几年没回家,他们说的话很多,说的家乡话,有些我也听不懂,但我很兴奋,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回老家,第一次去见奶奶,第一次去见很多没见过的亲人,有大姑,有大爷,有表姐表妹们,也好奇那个父亲天天念叨的老家到底 什么样,我对老家除了感到亲切,还有向往,哥哥姐姐们他们都来过老家,奶奶在兰州也待过一阵儿,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奶奶从兰州回河北老家十几年了,父亲这次带我来,也是认祖归宗吧。
农村的空气新鲜,一路上从眼前刷刷过去的是一排排高大的树木,一个个村庄,路边黑黝黝的庄稼地,还有树梢上叽叽喳喳的喜鹊,似乎也在迎接我们的到来。父亲在途中一个供销社买了很多大白兔奶糖,说去了给家里的亲戚们。我也馋的想吃糖,父亲就给了我几颗,我吃了一颗,剩下的放在口袋里,要知道那时候三颗大白兔奶糖泡在水里就相当于一碗牛奶了。好甜的糖,甜了我一路,回老家真好,所有的云彩都是笑眯眯的。
两位堂哥骑车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山路崎岖婉转,坑坑巴巴,巅的我屁股疼,堂哥怕我受不了这个罪,一直安慰我说:快到了,快到了!到家就好了!快到老家那个村子的时候,堂哥赶紧指给我说:马上到家了!越来越近了,我看到了村子里袅袅的炊烟,看到了村口等待我们的亲人,还有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们。
此时已经是中午了,艳阳高照,天空蔚蓝,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路口等着的那些人里,有我的大姑,大娘,表叔表婶,还有堂弟,表姐表妹等,一大群人拥着我们进了奶奶家的院子,父亲见了亲人们笑逐颜开,和大人们一个个打招呼,见了小孩子们,就给他们分糖果吃,院子里到处是笑声,我感到陌生又亲切,尤其是进到院子以后。
奶奶家的院子很大,一进院子就看见有个池塘,有大鹅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忽然想起课本里学过的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我可是第一次见大鹅,一下子就跑到池子跟前想去抓大鹅,大鹅吓得发出“呱呱”的声音,仓皇的游走了,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笑我这个都没见过的城里娃。这些大鹅和诗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奶奶家院子里有很多树,后来知道那是苹果树和梨树,那个院子像个小花园似的,树木和花草都是修剪过的,水池蜿蜿蜒蜒,旁边的小路是石子铺成的,还有自己种的一些蔬菜,这就是书里写的农家小院,想起我在兰州的家,就是住在楼房里,家家紧闭门户,哪里见过这样的院子,忽然觉得自己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我急着要见奶奶,表姐指给我看院子里那个窗户。奶奶腿脚不方便,她没有出来,她的脸几乎贴在正房的窗户上,她的眼睛从我们进院子就没离开过。是一张满是皱纹却陌生慈祥的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奶奶。老家人说,奶奶每天这样眼巴巴的盼了好多天了。
进到屋里的时候,奶奶正用一块手帕擦眼睛,她招呼我上炕,我见了奶奶一点不生疏,张嘴就叫:奶奶!她摸摸我的手,摸摸我的身上,哥哥姐姐们奶奶带过,唯独没有见过我,稀罕的很。她说外面冷,把我的小手放进她的衣服里取暖。她看父亲的眼神是从上到下的打量,说:父亲瘦了。她用手来回摸着父亲的脸,叫着父亲的小名,而那一刻,我才知道父亲也是有小名的,父亲答应着,眼睛红了,平时在我眼里严厉的父亲,在自己母亲面前,还是个孩子。
那天从我们进家门,奶奶的手就一直拉着父亲,父亲就坐在她身边,周围的亲戚们有的站着,有的在炕上坐着,一起唠叨,家里人赶紧把准备好的饭菜端到床上的小方桌上,大家都是盘腿坐在炕上吃饭。我已经忘记吃的是什么,好像扒了几口饭,就和一群孩子去玩了,我对广阔的农村天地充满了好奇,堂弟比我小四岁,像个小尾巴似的一直跟着我跑,他们说的方言,说的快的时候我只能听懂一半,猜一半,后来也会学着说几句,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语言特色,却觉得自己老家的最动听。
我喜欢老家的民风民俗。过春节的时候,和大人们赶集去置办年货,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集市在县城,离村子好几里路。集市上卖什么都有,他们的吆喝声给年带来了期盼,我跟着一群孩子在这个摊位看看,那个摊位瞅瞅,最感兴趣的就是卖糖葫芦的和棉花糖的,最后小孩子们一人一串糖葫芦,帮大人拿着采购的年货,高高兴兴跑回去了。似乎过年前的那几天才是最热闹的,对年充满了期盼,杀猪宰羊,炸鱼,蒸馒头,炖肉,做过年吃的食物。那时候没有冰箱,他们就放在地窖里,我也是第一次见地窖,地窖很深,里面储藏着过冬的白菜,萝卜等,过年的鱼肉也放在里面,想起有个电影叫《地道战》,就是老乡通过挖地窖,地道,和日本鬼子抗战的英雄故事,冀中平原是打游击战最出名的地方。
老家大年三十晚上要吃两次饺子,一次是天刚黑的时候,给各路神仙,还有祭拜的祖宗们上过香之后,就开始下饺子,我记得是白菜饺子,他们说不能多吃,半夜还要吃一次。吃完饺子,开始放鞭炮,男人们盘腿坐在炕上喝酒吃菜,炕上有个方桌,方桌山摆满了鸡鸭鱼肉,女人们在外面厨房忙着做菜,小孩子们吃饱了饺子就满村跑着玩,提着一个纸灯笼,有时候跑着跑着,纸灯笼就烧着了。第二次吃饺子是在零点的时候,那时候我都玩困了,依偎在奶奶身边,困得眼睛睁不开了,还是被大人们叫醒,要吃新年的第一顿饺子,寓意为“更岁交子”,子”即为“午夜子时”,“交”和“饺”为谐音,有“喜庆吉祥”和“幸福团圆”的含义。
大年初一全村人集体拜年,村子里只有男人才能磕头,从最大的辈分开始。那一天奶奶穿的很正式,大襟的衣服,父亲大清早给奶奶洗脸,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奶奶那么大岁数,居然没几根白发。她坐在炕头上,全村的男人从老到小一个个给奶奶磕头,奶奶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是村子里最大户的人家,辈分也是最高的。
拜完年就到中午了,所有的人在村子里大麦场开始放炮,鞭炮都是一捆一捆的放,啪哩啪啦的,这才是打开了年的开始,好热闹的场景,是我没见过的。那些天过年,就是窜亲戚,几乎家家都是亲戚,那个村子就叫“王家村”,去谁家玩,只有男孩要磕头,会给年钱,女孩站在一边看着不给年钱,我是第一次过老家,他们也会给我,好像5毛钱,表姐她们就没有了,这让我替表姐们感觉到有种不公平的待遇,但她们已经习惯了。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很重。
河北冬天的风大,大平原的风能把人吹跑,没几天就把我的脸蛋吹的红红的,像个红二团,父亲说这样看起来更健康。我喜欢跟着一群孩子到处跑,从村头跑到村尾,跑到庄稼地里玩,表姐们带我去大姑家玩,经过一些坟头,听他们讲鬼故事,说天黑以后不要从这里走,他们讲的有声有色,并不害怕,里面住的都是她们熟悉的亲人。
河北的冬天很冷,尤其是晚上。农村只有火炕,外面的火炉做饭,通着里面的炕,冷的时候就钻进奶奶的被子里取暖,听着外面的风呼呼的响。有时候大爷过来吃饭,灯光很昏黄,我和奶奶坐在床上,看父亲和大爷唠嗑,他俩一碗一碗的喝着玉米糊,那时候的玉米粥真香,大爷在供销社工作,供销社在县城,离家好几里路,他都是骑着自行车来回跑。我对大爷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每次回来都要给奶奶劈柴,劈很多,堆在外面的院子里,然后挑水,把两个缸的水挑满,那时候觉得大爷的力气永远都用不完。
父亲每天起来都要把整个院子打扫一遍,洒水,给大鹅喂食,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树木修剪,给菜园子里施肥。大爷给我在两棵树中间做了个秋千,那个秋千树能荡的很高,我看到了高高的天空,看到了奶奶家的房顶,看到父亲陪着奶奶在院子里晒太阳,奶奶看着我笑着说:慢点。奶奶家的后院种了100棵高高的树,我一棵棵数的。
奶奶从我们到家的那天起,就每天剥长生果(花生)和瓜子核,整整剥了两饭盒,还藏着很多雪白的大鹅蛋,等我们走的时候带上。奶奶一针一线的给父亲缝制了一件坎肩,那件坎肩父亲穿了很多年。
奶奶的寿材一直放在院子里,红色的木材,看起来好沉好重,长长的像个方盒子,那时候我不懂,后来听说是给奶奶准备的,我还哭了一鼻子。奶奶哄着我不让哭,说人早晚都会“死”的,我忽然对“死”充满了恐惧,我只看到过别人家的亲人“死”了以后,那家人哭的昏天黑地,那时候年龄小,看到这样的场景,我们都是远远的看着,说话声音都会变小,不敢靠近。奶奶把寿材里绣花的枕头拿出来让我睡了一下午,那天下午枕着那个枕头,就在奶奶旁边带着眼泪睡着了,睡的很香。后来想起,当时奶奶和我说,枕了那个枕头,她会一直保佑我的。直到现在,我都相信,奶奶一直都在保护我。
那段时间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每天晚上,我和奶奶还有父亲,三个一起睡在那个大炕上,听奶奶讲父亲小时候的趣事,那时候觉得父亲小时候也很淘气,听父亲和奶奶说话,他们要说的话儿那么多,有时候我都睡着了,他们母子还在说话。
我们在家陪奶奶的日子过的很快,一个月假期很快就到了,我们要走了,一直记得走出奶奶房子的时候,奶奶还是在窗户里看着,不停的抹着眼泪,父亲的步子迈的很慢很沉,而我也忍不住,跑回去钻进奶奶怀里,不想走,奶奶搂着我说:有时间就回来。我答应奶奶,放暑假就来。
可是没有以后了。我们回去不到两个月,奶奶就去世了,临走的时候,还录了一盘磁带给父亲,那天晚上,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听到他失声哭泣,从低到高的呜咽声,他不停的在说:我没有妈了。我们在外面哭成一团。
很多年过去了,大爷,大姑,大娘陆续都去世了,父亲每次想回家,都因母亲的身体不好,而没回去,他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心里一直藏着深深的遗憾。
母亲前年走了之后,父亲更加孤单,回老家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
都说月是故乡明,那片月光照耀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就连那里吹过的风,都藏着最深的思念。
故乡是每位在外游子心里永远的情节,是再远的路,也要回去的远方。
故乡,是你做回孩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