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仕佼
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夕阳!
太阳隐去激情的炙热,只将温柔的目光洒向大地。小路上,车也少了,收工归来的行人三三两两地徜徉,这样的情景静谧、安逸——孩子们归来了,叽叽喳喳的。那脚步轻盈——飞的一样,偶尔的几对恋人牵了手而过,晚风轻轻拂过脸庞,相视一笑里溢出的甜蜜......
“奶奶,回去吧,天己微凉!......”
“让我多看一眼吧......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模样......”牧童的歌声近了,晚归的老牛铃声也近了,渐渐的和着牛群的闪现。那些洗衣的姑娘们也归来了,近了,清楚了,远了,模糊了,又渐渐远去......夕阳拾起轻盈,归去了......
奶奶有些不忍,但终却拗不过时光“唉,走吧!......唉......”
远山外,恢复了沉静,白日里的喧闹统统被收起,黑又占据了整个世世界。山外有些神秘......
是那熟悉的山,是那熟悉的伟岸,是那捉摸不透的静谧——-曾几何时,爷爷走出山外,曾几何时,伯父也翻过了那座幽黑,曾几何时父亲在山的背影间隐没了背影,曾几何时我背起书和笔穿过了山外......
曾经,奶奶望着山外发呆,期盼着爷爷的消息,打听爷爷的下落......奶奶凝视远山,渴盼出现爷爷的身影;奶奶凝远山,期盼儿子的消息;母亲依旧如是,在我尚幼的年华,结束了一天的繁忙的间隙里,母亲总拉上我抱着熟睡的妹妹在远山的高点间燃一束火把,张望——-据说是为父亲照亮归来的方向......
奶奶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至少我认为如此!
在兵荒马乱的岁月,爷爷是一个逃乱的孤儿。遇上了奶奶那权是天意——-同样的奶奶也是被一户姓徐的大户人家收养。然而,爷爷却做了徐家的帮工,在那里相识,又由徐家人操持了今生的“终身大事”,奶奶说,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命运!是的,命运?!
解放战争的末期,正是国民党肆掠“抓丁”的日子,此时的爷爷已经是孩子的父亲,然而依旧难逃时代所铸就的“命运”。奶奶得知消息,挥起剪刀逼向自己的心窝“你走,今夜就走......”爷爷哭,奶奶抡起巴掌,“男人,有什么值得如此的哭?”就在抓丁的前夜,奶奶逼走了爷爷——-逼走了她的丈夫......第二天黎明,抓丁的人挨家挨户的搜查“你家男人呢?”“跑了!......”“那你告诉我,他去了哪儿?”“不知道!”抓丁的人挥起巴掌掴奶奶的脸庞,奶奶没有示弱,抡起了劈的柴禾和抓丁的人打起来“我是一个女人,你们能拿来怎么样?”抓丁的人怔住了,“走......”一把火烧了爷爷奶奶曾赖以栖身的草房......
奶奶说过个的时候没有泪,她似乎在讲别人的故事——
以后的岁月,奶奶住过岩屋,躲过草棚。奶奶怀着父亲拉着伯父讨过饭,逃过荒,当父亲出生的时候,听别人讲,奶奶已瘦得不成人样,五十年代里铸就的饥荒里,奶奶又没有错过。我啃过糠面馍,吃过红薯面,也吃过榆皮......顶着岁月的苍凉,伯父在一天天长大,奶奶每天收工归来总会拉起伯父抱着早己熟睡的父亲在远山的高点间遥远的呼唤:“柱子爹,回来没呀?”
“柱子爹,回来没呀?......”
父亲说,家灯火的时候,唯有这声音最让步觉得凄凉,然而,六年的呼唤,六年的等待,回报奶奶的却总是失望......
“柱子他爹,你回来呀......”奶奶的声音已几近嘶哑......
终于......
在一个风雨交织的夜里,爷爷回来了,跛着脚——瘸了——“我,成了一个废人......”
奶奶的嘴唇在抖,奶奶的心在颤——
“你为什么要回来?七年哪,我早以为你不在了,为什么要回来......”奶奶终一塌终于哭了,大雨滂沱,洗刷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然而冲不走的,却唯有骨肉情亲......“叫爹,他是你们的爹呀!......”
“我参加过前线,枪籽穿过前人的肚子又射进我的左腿,之后的日子,我乘黑躲过芦苇丛里逃出了那要命的地方。我怕,我知道枪籽那东西不认人儿,我必须逃。你知道,我亲眼看到一个个壮丁被摞倒......”“为什么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枪籽儿最后总瞄的是老百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柱子他娘......”
电闪雷鸣,所能有增无减的除了阴霾,依旧是阴霾......
从此以后的日子,白日里奶奶早出晚归。日日的操劳着工分,父亲说“奶奶是父亲,奶奶远远的超过了父亲......”
日日夜夜的苦捱,总期望着父亲兄弟俩长大,也不愧爷爷走过洛阳,下过汉口。他一心要让伯父念书,小米和着玉米沫,伯父终于走近第一个“本命年”。然而,依旧是命运,依旧是命运弄人,伯父在远在三十里外的归学途中遭遇了“驴头狼”的攻击,这东西比狼高大,不吃人。却把人看成它的攻击对象,伯父遭到围攻之后。从此成了白痴,见着了人也只知道叫“狼,我怕,狼......”
奶奶不想哭,却任那泪满脸的流......
搬家。
奶奶说,伯父之所以被吓,完全是因为住在了深山老林。于是她携着爷爷,白手将家移向了另一个山坳。然而,家的四畔依旧是山.......
学大寨了,爷爷不得不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走向远方支援高炉炼铁........再次走出了山垭。然而,伯父又不见了,就在爷爷出走的这一年......也是穿过了这座山,奶奶用蝇子系上父亲,满屯子里打探。终于一无所获,疲惫的归来,从此,她却总是带着父亲凝山垭——
几年以后,当爷爷拖着化了浓的腿满身愁容归来时,伯父早已不再。“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爷爷参加过“前线”理所当然的成了斗争的“最佳人选”。每一天,奶奶拉着父亲躲在人群里看着“站木墩”、“挂粪桶”的瘸了腿的爷爷,泪流满面。爷爷没有表情,只有在人群散去了,奶奶替他擦去血痕时,爷爷才呻吟,爷爷才哭!......
父亲念书了......
父亲长大了......
父亲不甘小寨的贫穷模样,决心远走他乡。走过松滋,踏上襄江父亲日夜心系自己的白发亲娘,奶奶在山垭的高点日日呼唤,“柱子呀,你几时回来......?”父亲离不开山,远走他乡的日子。他的心总会浮现山寨的夕阳与晚晖,耳朵里也就听见了祖母的呼唤。奶奶的白发已经开始漫延。伯父依旧代找不着,偶尔的,听说邻乡镇也或是其它的县城晨有他的消息,奶奶总是做了干粮,催促瘸了腿的爷爷“去,去把柱子找回来......”
父亲归来了,一无所有——“我不怪你,我只希望你能回来——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能回来——”
奶奶的眼睛也时时的朦胧了,头发也愈渐花白了,父亲是一个孝子,小寨是一个孝子,父亲一天也不敢离开奶奶——-奶奶说“我有两个儿子,有一个能为我送终,我这一辈子就满足了......”
我背起书包,翻过山坳.......
奶奶开始怕冷,奶奶开始留恋夕阳,然而奶奶依旧盼望着山外——“伯父有一天或许会回来——“
我背上行囊,开始了我的征程,南下里,我寻着我的梦......
“迅儿,春节回来,啊?奶奶准备压岁钱......”“有风......”奶奶背过脸,我知道,那实际上是去拭她那早已溢满脸的横泪......
“儿子,回来。你走的日日夜夜,我都睡不着。奶奶说,希望你今年能回来,她说她预感到过不了明年......”拆开母亲的来信,我泪如雨下,挥挥手,告别昨日的那一段漂泊岁月,我决定归去。哪怕只为看一下奶奶......
小寨依旧,三两点狗吠,几缕炊烟,朴实的河东父老,奶奶用那长满老茧的手抖擞着拉过我“走,咱们奶孙俩去垭子上坐坐,看你伯父回不回来…..”
我的心不再为小寨拥有,我决计再次南漂时,奶奶老泪横流:“再回来时,去我的坟前看看,啊?顺便还要告诉我伯父回来没有......”
而今,我依旧漂泊。
如今,奶奶已不在。而伯父终却还是没有回来——
山外,夕阳依旧如画......
心,却不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