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仕佼
大雨如期而至——这在鄂西北的故乡,多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惯常,大雨一来,徒然暑消。整个夏天,就仿佛走到了尽头,有一丝清凉就在大雨里若隐若现,像水中的漩涡,慢慢地向四周发散,直到带着晶莹的小水花儿,打在发梢,打在额头上,打在了眉宇间,这就晕开了一个秋天。
鄂西北的雨,由来下得并不突然——每每将至,总是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讯号,或轻或浅地提醒着土地上劳作的人们:晨霞赤红,天放异彩,大雨将至。暮霭沉沉,重云向西,这预示将有一场雨来。浓云重锁,天际密不透风,大地能感知到雨落前的压抑,这些无一不是大雨给的信号,观天象知自然奥妙,这是在气象广播和电视天气预报以前,房陵气候和人们和谐共存的自然奥秘。
少年时,村落里充满了喧嚣,关于秋天的记忆,总是酷暑夹杂着暴雨——然后从某个清晨,父亲就着炉火,烤出的第一个玉米棒子开始的。其实那个时候的玉米地,还是一派生机盎然,依稀还能够嗅得到,盛夏的清晨大片大片的玉米林呼吸的清香,泥土渐渐泛出浅白,然后玉米的胡须渐渐干燥,待到胡须几近枯萎时,父亲便会拧下玉米棒子来,以恰如其分的距离,辅以炉火,然后用时间去慢慢地等待,在翻过好几个半径之后,直到听到几点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玉米由嫩绿转向焦黄,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开始蔓延。那种属于乡间半熟的玉米棒子,便向我们呈现出一个朦胧的秋天。
这个时节的雨,是暴烈的,常常以人们猝不及防的速度,就完成了一个来回。
——许多在豆田里作业的人们,往往还来不及披上蓑衣,然后这场雨,就远去了——豆田里野草趁着雨劲儿疯长,大有想要没过豆苗的势头,人们使用双手、使用篱耙、使用锄头,浅浅地辨识,仔细地分株,然后以极其迅速的姿势,就完成了对杂草的剔除动作,这沿用了千百年的经验和种植手法,一直传袭到如今,每棵除草以后的豆蔓以一种突然舒服和尚未适应的宽敞和一丝丝的羞赧,半饱的豆荚和正在鳞次栉比攀登的黄豆花在疾雨后的风中轻轻摇曳,农夫无暇顾及方才浸湿身体的那一场雨,倒是像疼惜孩子般的,轻轻抚摸着渐渐饱满的豆荚。
阵雨过后,百鸟齐鸣,叽叽喳喳的麻雀、画眉和云鸟上蹿下跳,似乎在庆祝山野间的空气一下子湿润起来,星稀云朗,霎时间,有一丝分不清这到底是清晨还是傍晚的恍惚。牛羊静默,铃铛不语,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季节,一切都仿佛是在休养生息。然后只等待一个静美的秋天。
向阳里,松鼠们在觊觎最早熟过的一树板栗,它们已经攀爬到最高的那个枝丫了——这显然是一场群体配合作战,走在最前端的那几只身子肥硕几乎要胖过家猫了,板栗枝梢在栗子和松鼠的双重重力之下,几近成了一个圆弧,胖松鼠在这个时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枝头矫健地纵身一跃,只听到“啪啪啪”声响起,已经裂开的栗米就从栗包中划出一道弧线,向地面上弹射出去,那几只守在地面上的松鼠则一片欢腾,惊得不远处方才正在树下避雨的老人家吧嗒着旱烟袋直摇头,连连感叹这些玩意儿几乎都要成精了。
真正的秋天,是从枣树上落下的第一片叶子开始的——这个当口儿,沉甸甸的枣子已经压弯了枝头,白皙里泛着红晕,像极了轻施粉黛的妇人的脸颊,微风吹过,枣与枣摩挲出秋天的声响。
这个时节的雨,多下在黎明时分,或者夜阑人静的时候,以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节奏,敲打在红砖青瓦上,也笼罩着这个微不足道的村落,清凉中带着一丝温柔,显然已经没有了盛夏时节的刚烈,待清晨的太阳升起,便只能看到轻轻的薄雾间,晨雾笼罩着小小的村落,鸟儿在枣林里欢快地跳着,却始终拿这些白皙而结实的青枣实一丁点儿办法也没有——只有牧童和晚归的羊羔才会知道,这一季青枣初熟的味道,和温柔的秋雨,是怎样的一种美妙。
孩子们正是在那个时节,走出房陵乡野的,羊肠小道旁,野草已经浅浅地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雪色,昨夜温柔的雨,在鄂西北的8月以自然界最昙花一现的美,天地凝霜的状态再现,四野的风嗖嗖刮过,顿时就泛起几丝寒意。人们忙碌起来,收割玉米、抢挖红薯,一篓篓背回大豆和高粱,田野里总是肩扛背驮一派繁忙的景象,村落的低洼处稻穗已经低垂,只有依稀的几块儿晚稻尚存碧绿,田野间秋虫低吟,蜻蜓缓缓地落在稻穗上,间或还有几点稻子在青黄间挣扎,微微地透出稻花香。
燕子已经回南方去了,村落在收割以后,忽地现出难得的安静。
打谷场上,只有一阵阵麻雀欢腾。风车在使劲地鼓,梿枷,扬叉,辘轴,簸箕交响在这个最舒畅最惬意的季节,分工、协作,打散然后又一一收集归类,和着阳光洗涤后新粮的芳香,老汉美美地滋一口烟,抓几颗谷子含在嘴巴里,这是以一种独有的方式品味和沉浸在饱满的秋天。
天高云阔,树叶开始纷纷凋零,房陵的秋,以天地间最宁静的壮美,给予了忙碌之后的人们以最原始和自然的回归,于是秋风渐起,炊烟袅袅。于是牧人晚归,铃铛清脆。于是锅碗瓢盆,鳞次交响,孩子哭,老人咳嗽……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灯火也渐渐暗淡,村落就沉浸在隆隆的鼾声里,天地间,渐渐地铺满了浅浅的雪白,这是鄂西北的第一场雪,来得迅速来得悄无声息,仿佛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看一看日历,时令也不过刚刚霜降,然而昨夜的雪,也终归只是薄薄的少许薄纱一缕,甫一触及地面,已经换化成了淡淡的雨,然而终究还是冷,冰凌花和霜面倒是越来越浓郁了,百草渐枯,寒鸦初出,冷,即将主宰一个全新的季节。
这样的时令使日子往复拉锯,不几日又是秋雨,老汉坐在门墩上,叹一口气,这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于是,翻箱倒柜找寻出冬天的衣裳,纵然对这个季节有万般的不舍,怕也只能等下一个轮回了。
雾霭上来了,看霜花爬满了窗棂,阵阵困意袭上来,这算不算得是秋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