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康祺
“我哥哥是白(pei)宝红,是永乐塬上最有名的人。”
这是我祖母操着关中方言讲出来的话。
祖母今年八十三岁,那些曾经陪伴她长大的人,大都已经不在人世。她说她想念家乡了,却又无从想起。我安慰她:你还有家乡的风景、家乡的美食,还有我陪伴您回家乡的好心情啊!她听后,笑得很开心,却又带着一丝丝的哀叹——祖母在她过去娘家白宝村的回忆里,流过太多的眼泪。如果没有陪伴祖母回乡,我永远无法理解祖母的情愫,也无法将白宝村和白宝红的故事写给世人。
我的祖母出生在彬州永乐,民国时期家里经营着酒铺、粮铺和裁缝铺。祖母五岁时,母亲患病去世,自此便与哥哥相依为伴。
白宝,是关中地区彬州永乐塬上一个村庄的名字。“白宝红”是我舅爷孙桂卿的绰号。关中人爱秦腔,爱看热闹;舅爷从小也爱秦腔,爱演热闹。他拜师学艺多年,以反串青衣登台唱戏,唱念做打风采夺人,彬州一带声名鹊起。因为来自白宝村,人们便为他取名“白宝红”。据祖母回忆,“彬州庙会不能没有秦腔大戏,秦腔大戏不能没有白宝红”。白宝红不仅戏唱得好,口技也了得,善于模仿动物的奇妙声音,常以此作为压轴博取观众欢笑。
那时,白宝红经常在外唱戏,为了照顾家里,二十岁时便娶了个十七岁的漂亮小脚太太进门。小脚太太不好惹,趁外曾祖父出外忙生意,经常欺负我年幼的祖母。祖母忍气吞声,从未向父亲、哥哥坦露嫂子多年对自己的虐待与伤害。
解放后,各种政治运动接踵而至。白宝红褪去青衣,抹去粉黛,收起兰花指,穿上中山装,当起了裁缝师傅。那些曾经看他唱戏的人,也都慕名而来。他一改往日的清高寡言,全都热心接待。
小脚太太后来得病走了。按祖母的话说,坏事做得太多了,折了阳寿,二十出头便被阎王叫走了。小脚太太去世前留下个一岁多的大胖小子,但是不及三岁便夭折了。
失去妻儿的白宝红,续了一个淳朴憨厚、精于劳作的妻。那女人和他琴瑟不调,夫妻之间频繁吵闹令他力倦神疲。女人先后为他生下三子一女。白宝红已经不再像戏台上那样光彩夺人了,他低到了尘埃,卑微到无可奈何。
再后来,他被相识的人群起拉到广场批斗。因为他当了裁缝,做衣服收了钱,而且是去外面赚钱。“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经济”是他的罪名。他被抓起来,和牲口关在一起。而后,又被拉到彬州塬上四处游街示众,在戏台上跪着,忍受众人的批判与拳脚。这境地,竟然与他过去登台唱戏一样,都是被人看热闹,只是今非昔比,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日渐消瘦,弱不禁风。”祖母说,“那样子让人心疼。”“那都是些什么人啊!那都是流氓啊!都是落井下石、忘恩负义的家伙啊!他们谁没有看过他唱的戏,谁家没有穿过他做的衣裳啊!又哪个人没有看过他表演的口技,哈哈大笑过啊!”
白宝红被批斗,彬州塬上尽人皆知。就连路边的小孩都骂他。“投机倒把”的白宝红,越想越气,万念俱灰之下,索性从沟壑边跳了下去。他以为,这样就可以闭眼了,不再受运动批斗折磨了。却不曾想,他被人救起了——不过摔断了腿、摔坏了腰。
自此以后,瘫痪在炕。白宝红不仅饱受言语批斗与折磨,那个精于劳作的女人也变了心。土炕经常被烧得火热,饥肠辘辘也是常有的事。直到有一天,服毒自尽的白宝红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个已被剃成阴阳头的脑袋下面,枕着一个印有“总路线,像灯塔”字样的白色枕头。白色,被嘴角溢出的鲜血染得血红血红——那个众人曾经眼中的白宝红,自此殒命于白宝村。
白宝红死后没多久,那个精于劳作的女人,抛下他们的长子和幼子,带着一子一女远走他乡。那个年代,没人在乎一个亡人的妻离子散,更没人过问已经逝去的当红戏子。
又过了些年,白宝红的两个儿子先后随他而去。长子二十岁时,见同龄人都已结婚生子,而他父死母别,又穷困潦倒,没有一个姑娘嫁他,没有奔头了,服毒自杀了。幼子倒是聪明伶俐且活泼好动。长至十一岁,爱到塬上村庄看热闹。有一日,拉煤的车辆准备卸车,幼子同其他孩童观看,不想被车轮压过,意外夭折。
只剩下白宝红唯一活在世上的儿子,也就是那个被精于劳作的女人带走的孩子。多年以后,在永乐塬上的一次红事中,他被我伯父发现并抱头痛哭相认。然而,在礼金簿上,伯父发现那个儿子早已改了姓氏。在关中浓厚的乡土文化里,一个男人若是改了姓氏,便是得罪了整个宗族。恼怒之下,年轻气盛的伯父带人将改了姓氏的人赶了出去,并大声怒喊:“我娘为你们父子流了那么多泪,伤了那么多心,你他妈改了我舅舅的姓,我全家不再认你了。”
我在陪祖母回乡时,见过白宝红唯一在世的儿子。他成了一名唢呐手,奔走在彬州各个塬上,吹奏着黄土地固有的沧桑与悲怆。他常年穿梭于红白喜事间,在他父亲当年登台唱戏的舞台上。他吹奏的乐曲里,唱着的依旧是塬上人熟悉的“曾将风月度流年,奈何流年瘦风月”的戏文。唢呐声又响起。祖母说:恍恍惚惚,会唱戏会做衣裳的“白(pei)宝红”好像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