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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景山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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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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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守望》

守望

部先乐

夜雨蒙蒙,春寒料峭。岩硬拨了拨防风灯的灯捻,披起一件厚衣服,走出了守山的木屋。

木屋外,是无量山巍峨的山势,如同一尊沉默的神像,威严地俯视着它脚下的山民。

然而,这一尊曾经守护了古南诏国一方平安的神祇,如今却也成为了勐腊县与世隔绝,交通闭塞的障碍。岩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迈着蹒跚却又坚定的步履,循着小路,在黑暗中慢慢爬上山去,巡视他已经相守了大半辈子的茶园。

夜除毒虫,日伐苦藤,春来采撷,秋去防冷——这几乎已经成为岩硬家祖训的一句话,被多少代茶农累世践行着,守护了这曼松老寨的古茶树已逾百年,一直到了岩硬这一代。

然而,岩硬却觉得,是时候该换一个活法了。他仰头看着树影婆娑的古茶树,轻轻拍着它粗大的树干,如同夜访一位熟稔的老友。

“今早在集上碰到岩斋的小学老师刘可为啦!他告诉我,我这小儿子争气啊,考上省里的大学啦!”他如同在和茶树拉家常一般,在树下轻声地自言自语,“不过我也打听了,上大学的费用不便宜啊!我这大儿子岩甩也到了要成家的年纪啦,粗粗算下来,要1000来块呢!”

岩硬说着,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剜去古树上一颗寄生草。即使此刻已是深夜,他依然可以光凭着自己那如同树皮般粗粝的手指,就轻易辨别出哪一株寄生草是益草,哪一株是害草。

他将割下来的草叶捏在手中用力地揉搓着,似乎在发泄着心中的愤懑:“可是年景不好啊,咱们这里太闭塞了。明前茶卖给茶贩子,才15块钱一斤,这点钱,太少啦!”

岩硬说罢,又轻轻拍了拍茶树的树干,“今年采过茶,这茶园里,我就要给你添几位新朋友啦!”

雨水簌簌地从茶树的枝丫上,掉在岩硬黝黑的脸上,冰冷凄凉。岩硬叹了口气,擦了擦雨水,继续说道:“族老的大儿子刀弓龙从老挝回来啦!他说种‘货’挣钱得很,一年能有2000多块钱的收成呢!”

岩硬说罢,抬起头注视着茶园上挂着的老楠木牌,上面依稀可见十个隶书大字:“车里宣慰司曼松贡茶园”。雨水在那红木致密的纹理中流淌,如同老翁皲裂的面孔上,落寞的泪水。

他似乎是在宽慰着自己,也似乎是在宽慰着茶树:“刀弓龙说了,咱们这里闭塞得很,种‘货’不会出事的。咱们就干这一年,明年岩甩结了婚,家里就宽裕啦!”

他说完,抬头看向茶树,似乎是在等待着自己这位老友的认可。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澜沧江在山谷中发出的低沉轰鸣。

岩硬重重地长叹一声,终于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向山下走去。夜雨寒重,饶是他这身硬骨头,时间长了,也是扛不住的。

 

山路在雨水的浸润下,更加泥泞不堪,即使是岩硬,也走了好一会儿。就在看到自家的木屋时,他却忽然停了下来,脸上显现出凝重而又紧张的神色。

他离家时,明明是熄着灯的。可是此时,却有昏黄的灯光在屋中亮起。九十年代的云南山区,连路都不通,更别说通电了。家家户户都是从镇里的集市上买煤油和蜡烛回来照明,采购不易,大家用得很节省,如果没有客人到访,是很少点灯的。

在这滇老交界,紧邻金三角的地方,深夜访客,往往没有什么好事。岩硬想到这儿,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他从腰间抽出了开山刀,深深吸了几口气,尽量放轻脚步,向木屋走去。

当他走近木屋,里面的说话声渐渐清晰可闻起来。

“大姐,咱们的茶园可一定要保护好啊!”

“可为兄弟,你放心!这茶园可是你岩硬大哥的命呢!”

岩硬听屋里那人一嘴的标准官话,知道来人正是早上刚见过面的刘可为,刘老师。他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收起刀推门走了进去。

“岩硬大哥,你回来啦!我有点急事儿找你,不知道你夜里还要去茶园……”刘可为见岩硬回来,马上站起身,歉然地说道。

岩硬冲着刘可为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没事的,没事的!刘老师能来我家拜访,我欢迎还来不及呢!”他说着,又向他老婆温玉使了个眼色。

温玉见状,为二人倒了一壶热茶,便识趣地退回了里屋。

刘可为闻着那古树普洱沁人的茶香,不等岩硬让他,便率先拿起茶杯,浅浅地品了一口茶。那普洱茶清冽微涩,回甘糯香,令人顿时精神一爽。

刘可为不禁为这普洱喝了声彩,又放下茶杯,笑吟吟地看着岩硬:“大哥,想必你是知道我为什么来的吧?”

岩硬不敢与刘可为对视,为他又添上一杯茶:“刘老师,要是没你这些年的辅导,我家岩斋肯定是考不上大学的!我还没有好好谢谢您呢!以后您要是想喝普洱茶,随时来我这拿!”

刘可为脸上的笑容依旧,饶有深意道:“岩硬大哥,你这可是诓我了,明年我可没这口福喽!”

岩硬闻言,不解道:“怎么会?刘老师只要您随时来,随时都有得喝!”

刘可为却摆了摆手没有回答岩硬的话,反问道:“岩硬大哥,你去过老挝那边吗?”

岩硬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边曾经和我们一样,山上种茶树,梯田种水稻。可是啊,后来那边的农民被金三角的毒贩蛊惑了,开始帮他们种罂粟,就是俗称的种‘货’。”刘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岩硬的表情。“一开始,种植罂粟的利润的确很高,可是后来啊……”

“后来怎么样?”

“这罂粟十分消耗地力,只消一两年,无论是再种水稻还是茶树,就都绝收了。还有很多人,本来只是种罂粟,可是种着种着,感觉这东西吃了提神醒脑,就慢慢染上了毒瘾。”

“可是刀弓龙说种‘货’没那么大影响啊!只不过就是在茶园里上点他们提供的化肥就可以!”岩硬听刘可为这么说,不禁吃了一惊,嘴一快,就把刀弓龙和他谈的事情说了出来。

刘可为看着自知失言,一张黑脸窘成了酱紫色的岩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岩硬大哥,你好好想一想嘛!要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他们何必铤而走险,回国唆使同乡种罂粟呢?咱们国内的缉毒力度可不是一般的大啊!这些人简直像蝗灾一样,祸祸了一方水土,就马上开始寻找下一方受害者。着实是可恶,可恨!”

岩硬闻言,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陷入了沉默。

刘可为一席话,道理他是懂得的,可是如果不做这营生,这钱该去哪里挣呢?

“岩硬大哥,你听我的,回绝了刀弓龙!你就踏踏实实地采好明前茶,到时候所有事情,都会迎刃而解的!”刘可为看着陷入沉默的岩硬,拍着胸脯保证道。

但是,刘可为也知道,此时的岩硬,还需要时间去做出自己的决定。于是,他便站起身,趁机将一个布包悄悄塞到了椅垫下面,与岩硬告别,离开这山中的小木屋。

 

清明节前,是曼松茶树出茶品质最好的时节,用此时的茶芽制成的普洱茶,也是茶商们抢购的尖货。

茶农们在此时节,自然也不敢怠慢。每天清晨起,他们便要来到茶园采茶,保证茶芽最好的品质。这既是古老的传统,也是茶农们对大自然馈赠的尊重。

然而,今年在茶园采茶的岩硬,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屡屡出错,差点伤了自己。

玉温看着男人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忍不住宽慰道:“当家的,依我说,刘老师那500块钱就当是人家借给咱的,先给岩斋交了学费,以后再慢慢还给人家。种罂粟的危害要是真那么大,咱们还是别碰了。”

岩硬却叹了口气,“500块钱,咱们得攒多久啊!人家刘老师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茶叶现在卖不上价,就是真毁了,也不心疼嘛!”

他话虽这么说,但眼中却满是不舍。这茶树,并不是他的个人财产,而是祖祖辈辈所留传下来的财富,是早已融入他们血脉中的信仰与情愫。这是他们的根,是家乡的羁绊,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可毁损的。

“大哥,大嫂!”就在岩硬夫妻俩黯然之时,刘老师的声音忽然从茶园外传来。

二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刘老师带了两名身穿中山服的中年人正艰难地走在山路上,向着茶园而来。

岩硬赶忙从茶树上下来,跑出去,将一行人请进了茶园。那几个中年人看装束,应该是镇里的干部。他们平常坐惯了办公桌,现在走起这山路来,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不过,他们的精神却还是很充沛,兴奋地看着茶园中的古茶树。

“老乡,这是古茶树吧!难得啊,难得啊!这茶叶不便宜吧?”

岩硬闻言,苦笑着摆摆手,“哪里,哪里,15块钱一斤,便宜得很!”

那几个中年人闻言,不禁露出吃惊的神色来,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吱声。

刘可为则趁机插话道:“王局,何主任,我没说错吧!这普洱茶的价格,山里山外,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咱们共产党人可不能让‘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啊!”

王局点了点头,表情认真地握住了岩硬的手,“老乡啊!你们的茶叶卖便宜喽!这是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啊!您放心,今年我们就组织省城采购站进山直接收普洱茶!咱们的茶叶,全按50元一斤收购!”

岩硬闻言,不禁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位中年人的话。

刘可为见状,笑着拍了拍岩硬的肩膀,“这是咱们西双版纳州农业局的王副局长,那位是规委的何主任,他们的话你可要当真啊!”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岩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咧着嘴憨笑着。

温玉赶忙为几位客人端来了茶水,局促地笑着,请大家尝尝山中普洱的清香。

 

微风习习,山谷中澜沧江水滔滔,巍峨的无量山,依旧如同一尊沉默的神像,慈爱地俯视着它怀中的子民。

山外,工程作业现场灯火通明,跨山大桥即将合拢,长虹腾飞跨南北,神州天堑化通途!

公路上,一列挂着“进山收茶,扶贫安邦”红幅的车队,缓缓驶向了老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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