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窦和平从未经历过如此黑暗的夜。这几天正处在月黑的日子,加之阴云密布遮住了满天的星星,使得苍穹与大地间不论远近均看不到一丝光亮。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视觉功能已完全失去了意义,同时也丧失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能力,面临的只有被黑暗吞噬的恐惧。
虽然没有经历过如此黑暗的夜,窦和平却知道怎样用黑暗惩罚别人,他想起学校的那间黑屋子。那是办公楼一楼死角处的一间用来堆放杂物的仓库,平时在大白天进去取东西都要开灯,他们还嫌不黑,又把仅有的一扇门用报纸糊严,然后连同墙壁全部用墨汁刷成黑色。那些被定为“牛鬼蛇神”的老师和行政领导有“死不改悔”的就关进去,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什么时候服气了、告饶了才放出来。
他记得关过教化学的黄老师,她是一名在印尼排华浪潮中死里逃生的归国的华侨,但她的生活作风太“小资”,整天描眉画眼喷香水,打扮的跟电影里的国民党女特务一个德行,红卫兵由此判断她肯定是混入祖国教师队伍的“敌特”人员,于是几位女红卫兵先用墨汁给她化妆,再将她的一头卷发剪了个七零八落,然后挂牌子推上批斗台。还有体育老师,有位身材丰满的女同学泣不成声地揭发他在体育课上借口保护动作摸了她的臀部和胸部,从而激起了全校女生的公愤和全校男生的兴奋,有红卫兵战士建议:把体育老师和跟他有矛盾的、且让人讨厌的女教导主任关在一起,以示最严厉的惩戒。起初窦和平觉得有道理,后来一想:这不是惩戒而是成全,这不像革命行动而更像恶作剧,因而婉拒了这个建议,但为了不打击红卫兵战士的“革命热情”,他们加长了对他的禁闭时间,具体多少天他忘了,只记得最后体育老师是被几个“牛鬼蛇神”抬着出的小黑屋。还有那个在语文课上给同学们灌输“封建毒草”的吴老太太,就是被剃了阴阳头、涂了大黑脸,在黑屋里关了十几天后声称认罪才被放出来的,谁知她是假认罪,当天夜里就在学校后面小假山的亭子里“畏罪”悬梁自尽,脚下踩着一摞被定为“毒草”的“反动”小说,那是她带领文学小组在这里读过的名著。还有……
窦和平不愿再想下去了,因为这些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而且他现在正亲身体验黑暗的惩罚,使他对过去的某些作为多少有些后悔,但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阶级立场”的动摇,需要立即纠正。他坚信:他和他的组织的一切行动都是在执行“无产阶级专政最高司令部”的指示。可既然他们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解散他的组织,抓他们的头头呢?
那是在几个月前,大好形势突然急转直下。起初有风声传来,说他们这一派红卫兵组织在北京的总头目被中央领导点名批评,并要解散其所有下属组织。过了几天,又传来某城市因为这事发生了对立派大规模武斗的消息。在天天谣言满天飞的当时,他希望这些都是别有用心的人造的谣,但根据经验,有些谣言往往不是空穴来风,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应做些必要的准备。他们先用堆积如山的课桌椅把所占据的东教学楼的大门和中间的楼梯堵死,只留下西山墙外窄窄的、陡陡的消防梯作为上下楼的通道。然后又把剩余的桌椅拆散做武器堆在走廊里,顿时,这座教书育人的殿堂变成了易守难攻的城堡;另外,他还派人去食堂买了大头咸菜和百十个馒头,以应不测。
一看这阵势,有几个胆小的、实际是“革命意志”不坚定的人便不声不响地溜了。窦和平为了稳定人心,决定召集部下开会辟谣,同时他自己也做了应急的准备。
通知下去,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了教学楼四楼的会议室,窦和平刚要宣布开会,有人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咱们被包围了!他们要攻楼抓人!
会议室里顿时炸了窝,大家趴在窗口向下一看,楼前已是战旗猎猎、棍棒如林,一条红色横幅上赫然列着六个黄色大字:风雷激战斗队。再往后的一辆卡车上也有一条横幅:工人联合会第六敢死队。卡车车厢里站满头戴柳条帽、身穿工作服、手持白蜡杆的人,车厢板已打开,人们正鱼贯下跳。
窦和平看罢大吃一惊,楼下的两个组织都是他的死对头。虽然他们成立的时间都比他的组织晚,但他们对加入成员的条件放的很宽,所以扩充的很快。其中风雷激战斗队是他们学校的另一派红卫兵组织,其成员大都是被窦和平视为异己的同学,破四旧时很多人都被他的红卫兵抄过家,这个组织的发起人尤老三的父亲就是在被窦和平带人抄他家时吓死的;而第六敢死队的头头正是尤老三父亲的徒弟,他们的联合到来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事已至此只有豁出去了,窦和平跳到课桌上,大声对惊慌失措的部下们喊话:不要慌!大家都把语录拿出来,我们都是红五类,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
看到喊话起了作用,窦和平跳下课桌:男同学在前,女同学在后,分别守住两边的楼梯口,咱们在上,他们在下,他们要敢进攻,咱们就往下扔板凳和破桌子!只要坚持,会有兄弟组织来支援咱们的!
这时,楼下卡车上的柴油发电机发动了,紧接着,车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一个男人雄浑的普通话广播声:最高指示,造反派,真的反了吗?最高指示,造反派,真的反了吗?……
最高指示接连广播了多遍后,喊话的人换了,窦和平一听便知道是“风雷激”的头头尤老三的声音:
八一八的同学们,你们的组织已被定为反革命组织,你们总部的头头已被隔离审查,希望你们认清形势,立即下楼投降,争取宽大处理,如果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喊话在不断重复,敢死队的人开始撞击大楼的前门,同时有几个人沿着消防梯往上爬。窦和平和他的红卫兵战士拖过一张课桌来到二楼消防梯旁,他们把桌面朝下斜放在陡峭的台阶上,一松手,课桌便飞快地滑了下去。楼梯上的敢死队员见状赶紧扭头往下跳,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已来不及躲避,桌子重重地砸在他的右肋上,连人带桌子落到了地上。
伴随着伤者一声哀嚎,高音喇叭里传出了尤老三歇斯底里的喊叫:窦和平,你们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伤害革命群众!我们饶不了你!我们要砸烂你的狗头!把你碎尸万段!红卫兵战士们!勇敢地冲上去!抓住反革命组织黑头头窦和平,为所有遭迫害的革命群众报仇!
楼下虽然群情激愤,但真正敢往前冲的没有了,连撞击大楼前门的人也撤到离大楼远远的地方。有人开始往楼上扔石头砖块,一、二、三楼的窗户玻璃被砸的“乒乓”乱响,但能扔到四楼的石头却寥寥无几,就是有能勉强扔到的,也是强弩之末了。
一阵密集的石头砖块之后,不但毫无杀伤力,反倒起了给“敌人”输送弹药的作用。楼上的红卫兵把扔进一,二、三楼教室里的砖块石头捡起来运到四楼,再朝着楼下的人群扔下去,威力大多了,吓得围攻的人纷纷躲闪,一时大乱。窦和平暂时占了上风,心中十分得意。他安排几个哨兵前后左右监视着楼下的动静,其余的人则以逸待劳,静观其变。
一阵短暂的平静后,观察动静的哨兵突然大喊:快过来看,他们抓住了咱们的人!窦和平赶紧趴在窗口,原来是他们组织的两名怕事没来开会的女同学,被从家里抓来,正被採着头发推到楼前。忽然,纷乱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为什么抓我!我早已不是八一八的人了!
你不是八一八的人,可你是窦和平的人!你是窦和平的姘头!
是丛英!窦和平心中一惊,尤老三这个混蛋,竟拿这些女孩子做人质,他一时没了主意。
高音喇叭里又传出尤老三的喊叫:窦和平,马上带着你的人下楼投降!不然,我让你看一出好戏!把大粪桶抬过来!
两个人抬过一只铁桶放在三位女生的面前。尤老三从车上下来:给我跪下!今天我让你们尝尝大粪的滋味!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桶里搅了搅,然后拿出来举到丛英面前。
周围的人纷纷捂着鼻子后退,扭抓着丛英的两个红卫兵也把脸别到一边。
这是你们在抄家时常用的损招,今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大粪甩到丛英的脸上身上,她大声地呕吐起来。
窦和平脸色铁青,他背上军用挎包,紧了紧腰间的武装带,抄起一根课桌腿大声喊:冲下去!跟他们拼了!!
二
“文革”开始前,丛英的父亲是市某直属局的领导,同班同学中,只有她和窦和平有着干部家庭的背景,因此两人有较多的共同语言。丛英身材高挑,性格开朗,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而窦和平的各科成绩一直处在中下游。丛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经常主动帮助他。一来二往,丛英暗暗地喜欢上了这个高大魁梧、总是穿一身旧军装、足蹬一双44码解放鞋、两腮已有了联鬓胡子、长相有些早熟的男生。
丛英的课桌在窦和平的左前方,有同学发现,上课时丛英隔几分钟便回头瞟窦和平一眼,有多事者便开始统计每节课丛英回头的次数,并在下课后偷偷公布。一传十,十传百,班里的同学们很快便都参与进来,只把窦和平、丛英二人蒙在鼓里。
每到上课时,只要丛英回一次头,便有人小声报出数字:一、二、三、四……据说最多一节课达到四十八次。有一次由于参与报数的人太多,尽管大家基本都是只张嘴不出声音,但几十个人整齐划一的微弱气息竟形成了强大的“超声波”冲进正在讲课的老师耳朵里。
讲课声戛然而止,课堂上一片肃穆;全班除老师、窦和平和丛英三个人感到莫名其妙外,其余同学都玩起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游戏。下课后班主任把班长叫去询问,班长只坚持了五分钟便再也忍不住了,直笑得蹲到了地上起不来。
从此丛英便有了个“四十八次”的绰号。她没想到全班同学竟这样对待她,心里感到十分委屈,此时的窦和平挺身而出,干脆要求老师把丛英的位子调到了自己的旁边,使这一“回头事件”像拆了基础的墙轰然倒地,并很快尘埃落定再没人感兴趣了。
这件事发生前,丛英对窦和平的好感只是处在朦胧状态,经过这一折腾,他们的关系反倒由暗转明。在一个夏日的晚自习后,两人在教室后面的假山下尝到了初吻的甜蜜滋味。他们幸福地憧憬着未来:窦和平要报考军校,丛英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为了步调一致,丛英决定报考军医,他们相互约定:等毕业分配了工作后就结婚,然后......
就在他们卯足了劲为理想埋头苦读时,一场强大的政治风暴自北京滚滚而来,先是席卷了校园,不久便席卷全国。
他们像得了瘟疫,脑瓜子的温度急剧升高。当窦和平拉起大旗成立红卫兵组织的时候,丛英理所当然地成了他最亲密的“革命战友”。
她身穿窦和平送给她的绿军装,英姿飒爽地跟他们一起狂热地“造反”、揪“叛徒”、破“四旧”。然而不幸,她父亲很快被揪出来了,并定为走资派。为了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窦和平只能坚持原则,忍痛把她清出红卫兵组织。
巨大的落差使丛英的“革命”热情一落千丈。前几天,她还在批斗老师,还在抄别人的家,而今天,这些极具侮辱性的“革命行动”落到了自己家庭的头上。说父亲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只不过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夺权的借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开始明白前不久被他们“专政”的人里有多少是冤枉的。她冷静下来的头脑开始思考:自己满怀激情参与的那些惨无人道的行动是多么荒唐和无知。
在“革命小将”对她家进行了数次翻箱倒柜的查抄后,为展示走资派家庭所谓的资产阶级糜烂生活,局礼堂里办了个“走资派家庭”展览,除了抄出的大量礼品和日用品,许多夫妻间最隐秘的物品也被堂而皇之地挂在了大字报前,其中有母亲的十几条绣花丝绸内裤。丛英后来得知:那是父亲几年间去苏杭出差时买给母亲的礼物,母亲一直珍藏箱底没舍得穿。
难以接受的残酷现实使母亲几次想要轻生,丛英只好日夜守护着她,表面上还要表现出超常的大度和坚强,以保证母亲的精神不会崩溃。
这期间,她被窦和平的对立组织抓去做人质,受到打骂侮辱,尽管后来窦和平舍身将她救下,但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吓的她还是大病了一场。
在她生病期间学校曾来人给她送下乡插队的通知,看到她的情况便以“查体不合格”为由让她暂时留了下来。后来一位父亲的老部下从“牛棚”捎来父亲的口信,要母亲到大哥家躲躲,要丛英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此后父亲便去向不明。母亲被大哥接走,丛英便主动向学校提出要求下乡插队。
起初,对于窦和平的所谓“高度原则性”丛英十分怨恨,当她最需要帮助和同情时,窦和平却落井下石,并像扔抹布似的将她抛弃!想起他们的信誓旦旦,她怀念那些曾经紧张而平静的学习生活。
后来她知道,在那种失控的形势下,窦和平阻止了许多针对她和她的家庭的、更为剧烈的“革命行动”,多少理解了窦和平的“高度原则性”。同时也感觉到了她在窦和平心中所具有的分量,她的怨恨逐步化为爱恨交织,同时盼望走火入魔的窦和平早日清醒,不要忘了他们曾经的约定。
三
天空有零星的雪霰粒子飘落到脸上,脚下软软的的沙土地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甲和盐碱茬子,踏上去发出的“嚓嚓”声在寂静的黑暗中分外刺耳。这声音冷却了窦和平灼热而纷乱的思绪,把他拉回到冰冷的现实中。
冬夜里的旷野,冷是实在而透彻的,窦和平身上的军大衣有些难以抵御,他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不停地乱飞乱闯,以此来驱除心中的恐惧和身体的寒冷。
正走着,他看到远处有一对暗红色的光点时隐时现,是萤火虫?可他记得萤火虫的光是浅蓝色的,再说这个季节哪有这东西。是传说中的鬼火?窦和平一阵毛骨悚然;他迟疑着,不知该进还是退。突然,那对暗红色的光点“腾”地一下跃起,他只觉得腿边“嗖”地掠过一阵凉风,红点便消失了。窦和平的心差一点蹦出嗓子眼,待惊魂稍定,他明白了,那是一只野兔子的两只眼睛,黑暗中感觉挺远,其实近在咫尺。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暗夜里究竟隐藏着什么很难断定,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待在原地等天亮。他裹了裹军大衣,蹲下摸了摸脚前脚后的地面,除了茅草没别的,便就地坐了下来。他把背后的军用挎包转到胸前,拢在怀里,把棉军帽长长的护耳放下包着下巴系好,再把军大衣的毛领子竖起,然后把两手抄进袖筒,抱膝蜷缩成一团。他所做的这些御寒措施挺有效,身上不那么冷了。这是父亲教给他的,在寒冷的环境里休息时,要尽量缩小暴露在外的面积,避免热量的散失,同时保持头脑清醒,不能睡觉。
父亲能想得到吗?他老人家在战争年代的这些生存常识儿子正在这里进行实践。窦和平有些激动,继而感到十分悲壮。
那么当今算不算战争年代呢?他经历了文斗也参加了武斗,而最近有指示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反正都是斗争。
他的脑海里重又浮现出那天的惨烈场面:他不顾红卫兵战友的苦苦相劝,举着课桌腿冲下消防梯。他不知道他的部下有没有跟在身后,只管径直朝丛英跑过去。尤老三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桌子腿打到在地。
窦和平骑在尤老三身上,手里高举着那根棱角分明的课桌腿,对着围上来的敢死队员大喊:把她们放了!不然我砸烂尤老三的狗头!
三位女生被推到一边,她们赶紧跑到学校大门口的水池边去冲洗丛英身上的粪便。
趁窦和平扭头看三位女生去向的空挡,尤老三一把抓住他那根课桌腿,紧接着,周围敢死队队员手中的白蜡杆噼里啪啦地落在窦和平的身上,窦和平抱着头满地打滚,躲避白蜡杆的抽打。楼上的红卫兵冲下来想要营救他,但还没下到地面便被打了回去。
尤老三过来一桌子腿砸在他的头上,窦和平只觉的脑袋里“砰”的一声闷响,眼前出现了无数飞旋的小星星,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穿军装的妈妈坐在床边,她没有戴军帽,头发有些散乱,在红色的领章的映衬下,脸色显得很憔悴;在她身后站着两名白衣白帽的女护士。
看到儿子睁开了眼,妈妈对其中一名护士说:去叫医生,他醒了。
窦和平看出来了,这里是军区总医院。他从小到大,大病小病都是来这里看,他熟悉这里的人、环境和气味。
母子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语。
稍停,妈妈说:要不是准备过几天派出支左的部队提前介入,你们几乎酿成大祸!
原来他被打昏后,尤老三认为对手已是群龙无首,便指挥着手下的红卫兵和敢死队开始攻楼,但没想到楼上的人看到窦和平的下场,先是害怕,继而变成群情激愤,“滚石擂木”雨点般砸了下来!下边的人不仅靠不到楼边,还被砸伤了几个人。临近傍晚时,他们决定火攻,也就是烧楼!!!
他们从汽车的油箱了抽出汽油,刚要往楼门前泼,幸而支左的部队及时赶到,制止了一场重大武斗伤亡事件。
是丛英来咱家报的信。妈妈说:楼上总有五十多个人吧?如果那么多的木桌椅被汽油点着,大楼将被烧塌,后果不堪设想!你们都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窦和平想坐起来,可稍一活动立刻感到身上没有不疼的地方。他大叫一声“哎哟”便又重重地躺了下去。
别动,你的左胳膊骨折了,身上多处有伤,还有脑震荡。妈妈强忍着眼泪:你们这些孩子呀!
曾在战争年代经历过出生入死的父母,什么样的兵没带过?可面对身为“红卫兵”的儿子却真的看不懂了,对他说什么呢?称赞他的勇敢?批评他的愚蠢?或者与儿子一起高呼“老子英雄儿好汉”?可有些心中的真实的想法即使对儿子也不能表明。
你先在这里住院伤养,哪里也不准去。窦妈妈板着脸说。
要住多长时间啊?
最少三个月。
这么久啊!我要出去,我的战友们需要我。
对你们这些红卫兵上级有新精神,老老实实养伤,别的不要管;再这样搞下去,我和你爸都要受你的牵连。
在窦和平养伤期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拉开序幕,无论什么派别的红卫兵,统统都要响应号召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二是家庭因他发生了改变:父亲被审查,母亲在窦和平出院时已脱下军装转业到了地方。虽然父母没有对他说明发生变故的根源,但他从找他了解情况的工宣队的代表嘴里听出一些实情。
原来那天去制止武斗的支左部队是窦和平的父亲下令调动的,虽然客观上避免了一场严重的伤亡事件,但有人借机揭发窦父主观上是为救儿子而私自提前调动部队,是严重违纪行为。事后窦母又将儿子藏匿在部队医院,逃避地方上的追查。
另外,那天被桌子砸伤的敢死队员在当时混乱的情况下没有及时救治,事后送到医院时已奄奄一息,后经抢救无效死亡,死因是砸伤造成肝脏破裂。他的家属天天到工人联合会哭闹,要求追认“烈士”,并扬言要找到窦和平偿命。
这次武斗事件造成死亡一人,伤及多人。这种后果在当时众多的类似事件中算不上什么大事,应该很快就淹没在滚滚而来的上山下乡的大潮中。因为这时的红卫兵已经落寞,不管你是“天派、地派”,英雄狗熊,统统被合并归类为“知识青年”,然后敲锣打鼓地被送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去了。
窦和平出院后马上被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带走了,并被隔离不让回家。其实他只要把情况说清楚,就可跟同学们一起下乡插队,但他就是转不过弯来。尤其是父母的被牵连对他刺激很大,他坚信“真理”在自己这边,现在是别有用心的人对他诬陷迫害,他固执地要到北京去见中央首长反映情况,给父母平反。
这天气温骤降,见窦和平身上还穿着秋装,工宣队的人让他回家添点衣裳。临走前负责看管他的小头头说:你那个军区大院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只能跟你到门口,然后在外面等你,如果你一小时之内不出来,我们就认为你逃跑了,就发通缉令通缉你,那性质可就变了。另外,死者家属可一直盯着要找你拼命呢,离了我们的保护出了危险你自己负责。
回到家里,父母都不在家。干勤务的阿姨不敢过问首长的家事,更不了解他的情况,便没多问。
只有一小时。窦和平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来决定自己的命运。看着墙上相框里的照片,他第一次发现,威严的父亲原来一直在对着他慈祥地微笑;而戎装在身的母亲在慈祥的笑里还含有军人的果敢;远在北疆当兵的哥哥皮帽子上覆盖着一层霜花,枪刺在肩头闪灼寒光。因边境处在战备状态,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哥哥的消息了,如果有他在自己身边,许多难题一定会迎刃而解;哥哥啊,我该怎么办?
不能再犹豫了,窦和平要独自决定命运。他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橱,一股清新的樟脑味扑面而来。一叠叠棉衣、单衣摆放齐整、分类明确,很有部队风范。他抚摸着这些柔软干爽的衣物,感觉就像抚摸妈妈的手,不由得鼻子阵阵发酸。他流着泪换上妈妈亲手织的毛衣毛裤,又套上一身洗得泛了白的军装,然后拿出棉帽和军大衣。他摘下挂在墙上的草绿军用挎包,检查里面的物品:语录,公章,水壶,钢笔,笔记本。笔记本是丛英送给他的,扉页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革命友谊,万古长青!
窦和平穿戴齐整,背着挎包来到前厅。他对阿姨说:我要出趟远门,大概一个月回来,请你给我妈妈说一下。家里还有吃的吗?我带上一些。
只有几个馒头了,不然我去食堂看看?
不用了,馒头就行,再灌壶水。
要想摆脱工宣队的人很简单,因为家属院的后面就有一处小门直接通外面。但为了万无一失,窦和平还是穿上军大衣,戴上棉帽子和口罩出了门。
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黄河浮桥附近,准备天黑后寻找机会过河。他认为一过黄河就出了本市管辖的地盘,通缉令就不那么灵光了。
他藏在远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看有没有什么异常,他想象中应该有人跟踪他,就像电影里的便衣特务跟踪地下党人那样。
天擦黑时,窦和平爬上一辆货车晃晃悠悠地过了河,到对岸后卡车翻过河堰时车速减慢,他趁机跳下了车。
要想徒步走到北京谈何容易,何况又不敢走大路,窦和平有些动摇了。再说,中央首长那么好见吗?但想起心中一系列的困惑和父母所受的的牵连,他又坚定了北上的决心……
天边终于露出了一丝鱼肚白,黑夜开始慢慢消退,窦和平逐渐从梦幻般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世界,眼前隐隐显现的景物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再往前几米便是一条壕沟,一旦在黑暗中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起身,使劲摇摇头,想努力弄清自己行进的方向;乌云遮不住太阳,那片逐渐明朗起来的天际就是太阳升起的东方,向北走东方应在自己的右侧。
有了明确的方向,窦和平心里略感踏实;这时,他才感到肚子很饿,自己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可摸摸硬邦邦的凉馒头和带有冰碴的水壶,他实在张不开嘴。
朦胧中有一股炊烟夹着饭香飘过来,同时隐隐约约看到左前方的远处搭着一架窝棚,缝隙里冒出袅袅的白色蒸汽。
饭香便来自那里。
四
“学习大寨呀赶大寨,大寨的红花遍地开,穷山恶水不可怕呀,敢把那山山水水另呀另安排......”
绑在大杨树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分贝值极高的歌曲,直震得近旁树枝上的残雪簌簌下落。新挖出的潮湿的深色泥土遮盖了河槽两岸黄白相间的土地,五颜六色的彩旗在笔直的河岸边随风飘舞,由南向北无限延伸,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天地间。
歌曲嘎然而止,经过短暂的适应,人们听到了身边及远处叮当作响的锨、镐碰击声和带有喘息的号子声。随即喇叭里传来:“收工了,收工了,抓紧吃早饭”的广播。
水利工地的饭棚里弥漫着水汽和烟雾,丛英蹲在灶前一把把地往大饭锅下续柴禾,红黑色的火苗舔着锅底,燃烧的秸秆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英子,锅开了,压压火。
芳嫂子手握大铁勺站在灶旁,一边来回搅动着锅里上下翻腾的玉米面粥,一边提醒着丛英。即刻,浓浓热粥的香气替代了烟雾的辛辣,充满饭棚。
好了英子。芳嫂子说:一会干活的人就都回来了,我给他们分饭,你现在抓紧吃两口,然后去指挥部把这几天的口粮领回来吧。
不了嫂子,我回来再吃。
丛英拉着车来到工地指挥部。她撩开帐篷的门帘,见桌前坐着一位公社值班干部,便说道:我是东沟村的知青,做饭的嫂子让我来领口粮。
手续带了吗?
都带着呢。
我去给你找保管,你先坐会儿。
帐篷里笼罩着马灯发出的昏黄光线,丛英坐在桌子旁边的板凳上,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四周。凌乱的桌面上放着的一份红头文件引起她的注意,凑近一看,原来是一份通缉令,上写着:被通缉的人窦和平,男,十八岁,湖山市××中学反革命组织“八一八”的头头,系“9.13”武斗事件的罪魁祸首,于1967年12月9日畏罪潜逃……
丛英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刚要再仔细看看通缉令的详细内容,就听到外面值班干部和保管说着话走近了,赶紧把头扭了回来。
领了口粮,丛英拉着车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回赶,脑子里老是浮现“通缉令”上的那几行字;窦和平的红卫兵被定为反革命组织了?而且本人在逃被通缉!
她心神不定地回到饭棚,民夫们已经吃完饭回去干活了,芳嫂子正把满地狼籍的碗筷收拾到大盆里准备洗刷。见丛英回来便对她说道:饭馏在锅里,快吃吧,我去挑担水。
你去吧嫂子,我卸了车就吃饭。
丛英吃力地拖过一袋粮食,正准备往肩上扛,忽然听见有人在用极力压低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英子,丛英!
丛英吃惊地环顾四周,发现饭棚后面闪出一个头戴棉军帽、身穿军大衣的魁梧身影。那人见丛英已看到自己便频频向她招手:英子,真是你吗?我,窦和平!
窦和平?!丛英看清了包裹在垂下双耳的棉军帽中的那张熟悉的面孔。她恍如梦境:刚刚看到窦和平的通缉令,他竟然立刻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窦和平几步跑过来一把抓住丛英的手:太好了!你在这里插队?
是啊,我们几个知青跟着村里出夫修水利呢,今天轮到我在饭棚帮厨。和平,你是来找我的?
唉,一言难尽,先给弄点吃的吧!
丛英赶紧把窦和平拉进饭棚,掀开锅盖端出芳嫂子给自己馏的饭:一大碗粥,两个窝头,一块萝卜咸菜。她拉过板凳让窦和平坐在灶台旁:坐这儿暖和,快趁热吃吧。
窦和平摘下军帽脱掉大衣,坐在板凳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到五分钟,饭菜全部解决。丛英见窦和平额头已沁出细小的汗珠,这才焦急地问:快说说你的情况。
不急,先帮你把车卸了吧。
还卸什么车,嫂子一会儿就回来了,刚才我在指挥部看到通缉你的文件了!
窦和平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丛英急得直晃他的胳膊:怎么办?要不你投案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
胡说!我还要去北京见中央首长呢,他们不能这样对待我和我的父母!
丛英一时无语,稍停,窦和平问:这个知青点有咱们几个同学?
五个。丛英把名字报了一下,窦和平自言自语地说:都不是一派的……
还什么派不派的,这里只有插队的知青,没有红卫兵!丛英焦急地说。
我带人抄过他们的家。
都已经过去了和平,大家不会计较的……
不行,我要尽快离开这里。
窦和平起身要走,丛英见有人挑着水担正往饭棚这边来,细看是他们一个点上的知青魏建国。她一把拉住窦和平:快到饭棚后面躲起来!
躲已经来不及了,快步走近的魏建国正和窦和平迎了个照面。
窦和平?魏建国半信半疑;他再细看,的确是窦和平,这个同班曾经最好的朋友,“文革”中却变成了六亲不认的恶魔!尽管他憔悴的脸上满是胡茬,没有了过去的“意气风发”;尽管他无神的眼中透出惊恐,看不到以往的咄咄逼人。
窦和平面对魏建国慢慢伸出右手,但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把手缩了回去。
魏建国,你还好吧......
话音未落,魏建国撂下肩上的水担一步向前,轮圆右臂,“啪”!扇了窦和平一个耳光,然后一个恶虎扑食,窦和平仰面朝天重重摔倒,身子被魏建国压住,棉军帽滚在一边。
这一切来的如此突然,窦和平没有丝毫的防备,旁边的丛英也一时呆若木鸡。
魏建国左手掐着窦和平的脖子,右手左右开弓地扇在窦和平的脸上,每扇一掌,他牙缝里挤出一句:这是吴老师的!这是黄老师的!这是......最后,魏建国五指收拢,拳头高举过头顶,大吼一声:这是我的!!!
在拳头即将落下的一瞬间,魏建国的右臂被死死的抱住,只听丛英大声喊:别打了!
满脸泪水、惊慌失措的丛英奋力将魏建国从窦和平身上拉开。
窦和平慢慢地站起身,捡起帽子,弹了弹上面的泥土:魏建国,我不还手并不是打不过你,更不是怕你,而是看在同学的面上让着你。
狗屁!被你害得人不是同学就是老师!你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同学的面子!
对不起,那是形势,是政治斗争,不能怪我。
直到今天你都没有丝毫的歉意!我现在就让你和你的政治斗争见鬼去!魏建国挣脱丛英的拉扯,在饭棚边抓起一根木桩子,朝窦和平冲去。
丛英扑通一声跪在魏建国与窦和平之间,声泪俱下:魏建国,他已经受到惩罚,他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看在你们过去是好朋友的份上,放过他、帮帮他吧!
可我们家被他害的……吴老师也给整死了啊!
原谅他的幼稚、他的一时糊涂吧!求求你!
丛英慢慢地从魏建国手中拿走木桩子远远扔到地上,同时哀求道:事儿都已经过去了,红卫兵组织也解散了,大家还像过去一样是好同学、好朋友行不行?见魏建国不做声,丛英接着问:怎么是你挑水,芳嫂子呢?
原来芳嫂子在挑水的路上遇到一位临村的乡亲,说她娘家妈病重人快不行了,芳嫂子一听啥也顾不上了,赶紧找队长请假回了村;队长便安排魏建国来帮丛英做饭。
他来干什么?插队?魏建国指着窦和平反问道。
丛英也顾不上保密了:他要徒步去北京上访,我一直在劝他,而且现在……
窦和平走过来打断丛英的话:你们做自己的事吧,我走了。
不行!工地上人来人往的,你自投罗网吗?丛英厉声喝道。
可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啊。窦和平目光迷离地看着远方;
你躲到晚上再走,饭棚后面有芳嫂子的地铺,正好今天这里只有我和魏建国……都是自己人对吧魏建国?
面对丛英祈求的眼神,魏建国勉强点了点头;他稍作沉思后问窦和平:他们知道你要去北京吗?
应该知道吧,审讯时我说过要去北京告他们。
那他们肯定在去北京的必经之路都发了通缉令,往北走早晚会被抓住的。要不这样,魏建国面对丛英:我连夜把窦和平送回咱村,先住在知青院,有人问就说是我哥哥,等我们回去再说。
丛英拉着窦和平:说他是我哥吧,你留在工地,明早还要做饭,我跟他回去。她看着窦和平的眼睛:听我的。
睡在饭棚后地铺上的窦和平被丛英推醒时天已经黑了。快起来吃点东西,咱们回村。丛英说:你睡得可真沉啊,被人抬走也不知道。
黑透的夜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丛英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窦和平紧随其后。雪越下越大,黑暗中,密集的雪片在手电筒射出的长长的光柱里面纷纷下落,异常清晰地炫示着老天的威力。对庄稼人来说,这是一场瑞雪;而对窦和平而言却是一道封锁。
二人踏雪吃力地疾行,到达村子已是半夜时分。
丛英用魏建国留给她的的男生宿舍钥匙打开门,她扑了扑两人身上的雪,然后替窦和平摘下帽子,脱掉大衣。两人面对面地默默相对,丛英深情地看着窦和平,心中百感交集,眼里沁满泪水:抱住我,和平,紧紧地,别离开我......
五
临近春节,水利工程告一段落,知青们跟随出夫的社员们回到村里。
刚进知青院还没来得及整理行装,魏建国就被叫到村革委会。进门一看,有两位身穿制服的民警坐在桌子旁。魏建国心中一惊,立即联想到通缉窦和平的事。等他站定了,其中一位较瘦的民警指着摆在桌上的几张照片问魏建国:认识这个人吗?
魏建国松了一口气,靠到桌前一看,不由得又把刚松的那口气倒吸回来。
照片共四张,第一张是一个人的面部特写,还算清晰,看得出这不是正常人的脸:蓬乱的头发下双目半睁,眼球毫无光泽,脸皮肿胀淤青,上唇和两腮布满胡茬,嘴巴微张,露着的门牙中有一颗缺了一个角……
窦和平!?魏建国不由自主地喊出声,他赶紧用手捂住嘴。
看仔细!另一位操着外地口音、一直在做着笔录的民警提醒:再看看其余几张,注意一下衣着和体型特征。
魏建国强迫自己继续看其他照片:荒凉的背景,地上散乱的物品,他平躺在地上,身上的军装拧拧巴巴……魏建国看到了那双大脚,但发现其中一只脚非常不正常地扭向一边。明显是腿骨折断了。另外,还有一只手残缺不全……
魏建国感觉肠胃在翻腾,他无法再看下去。
确定是你同学吗?
魏建国哽咽着点点头。
回答问题!瘦民警大声喝道。
确定!魏建国带着哭腔回答。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魏建国便把窦和平偶然经过水利工地,与同学们见面后,不听劝阻,连夜冒雪离开的经过讲了一遍,但他没提及丛英看到通缉令后带窦和平回村的事。
还需要其他同学辨认一下吗?
别让她们女生看照片了。魏建国连忙阻止,他立刻想到了丛英,这一关她可怎么过呀!
好了。那位一直在记录的民警把一张纸和一支笔推过来:你看一下,没异议的话就在下面签个字。
魏建国粗略看了看,是问询记录,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还要去窦和平家,有些遗物要交给他父母。瘦民警对魏建国说:需要你们中的一位随我们一起走一趟,你看谁比较合适?
魏建国平复了一下情绪:我回去跟他们商量一下吧。然后他有些迟疑地问道:窦和平是怎么死的?在哪里?
可以给你介绍一下情况。瘦民警说:窦和平的尸体位置是在蒙山区域的一条山沟里,根据我们县公安局现场侦察,情况很明了:窦和平在夜晚沿一条小路翻山,当经过一段背阴的路面时,因有积雪滑倒,失足坠落深沟。可能当时没死,现场有与野兽搏斗的痕迹,他的右手就是被咬烂的,天明时被一位放羊人发现,已死亡。他的遗物中有写给你的信,笔记本上记有这里的地址,根据这些线索,我们找到了你;但信要经死者家属同意后再转交给你。
随着民警平静、简单的叙述,一幕幕可怕的场景展现在魏建国眼前,他的心在恐怖中发颤。
民警接着说:你尽快去跟同学们商量一下,抓紧定下来。
走出村革委会,魏建国心想:还商量什么,当然是丛英去最合适。可怎么给她说呀,她能承受得了吗?
丛英比魏建国想象的要坚强,她只说了两个字:我去。就转身收拾东西。
见丛英这样平静,魏建国反而有些束手无策。他走到丛英身后:英姐,想哭就哭吧,别忍着……同屋的几位女同学也随魏建国小心翼翼地说着安慰的话。
丛英摇摇头,背对着大家继续收拾。当她双手拎起那件军大衣时,像突然记起了什么,她愣愣地看着它,然后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丛英把脸颊埋在大衣的毛领中,双肩随压抑的抽泣剧烈地抖动。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她就是这样紧紧搂着窦和平,幸福地哭着、笑着……
那天清晨,屋外雪地反射的强光穿透窗子,照着丛英惺松的睡眼,她和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窦和平的军大衣,睡意还未完全消退。她努力回忆着夜里发生的事情。
在她的苦苦劝说下,窦和平答应先住在这里避避风头,然后再回城与父母商量解决办法。被褥都带到工地去了,好在床板上还留有几层草苫子,他们盖着窦和平的军大衣相拥而卧。窦和平的胡茬厮摩着她的脸颊和脖颈,她陶醉在带有刺痛的幸福中;窦和平试图用发烫的、有些干裂的双唇吻干她挂在长长睫毛上和滚落在脸颊上的泪水,可她的两眼却像汨汨的泉溪,眼泪总也流不完。她抓着他的大手放在自己怀中,以免他突然消失……后来,她在窦和平的耳边梦呓般地喃喃低语:来吧和平,来吧……
窦和平抽出被丛英按在胸前的双手,爱怜地捧着她的小脸:我不能,这样对你不公平。等问题解决了,我会来找你,陪你在这里战斗、生活,对不起,今晚不能,睡吧英子……窦和平哽咽着把她的头埋进自己宽阔的胸膛里,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略显瘦弱的脊背。她顺从地平静下来,内心忽然非常思念自己的爸爸妈妈,她想对窦和平说:我真的非常想念他们,你呢和平?一定跟我一样吧?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耳畔只有他那“咚咚”有力的心跳,伴着她沉沉睡去。
然而当她醒来时发现,与她偎依在一起的窦和平还是走了。他没有穿军大衣,是为了把温暖留给她,可他自己怎样抵御寒冷呢?
丛英看到桌上放着一张照片,那是窦和平和魏建国的半身合影,照片上,魏建国穿着窦和平送给他的军装上衣,与同是穿着军装的窦和平紧紧靠着一起,两人略显稚气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窦和平咧开的大嘴里露着他那颗缺了角的门牙。照片左上方影印着八个字:“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照片下面的纸条上写着窦和平的留言:丛英,原谅我不听你的劝告,我在这里会给你们惹麻烦的。我走了,去老家完成我的一个心愿。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另:大衣留给你,照片转交魏建国;我会写一封信寄给他,我们的友谊会恢复如初的。
丛英起身推开屋门,雪停了,清冷而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她看到雪地上的一行深深的脚印还没被大雪掩盖,那是一位长着一双大脚的年轻人留下的,他的名字叫窦和平。
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窦和平的音容笑貌及相关往事渐趋淡漠,唯有这行远行的脚印冰冷地印在丛英的记忆中,时常清晰浮现,难以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