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我们居住在济南老城南关司里街的四合院大门外两侧各安放着一块大青石,它内侧与大门的台阶相接,外侧离地高约二尺有余,长约五尺,宽一尺半左右;它方正规矩,周边的棱角圆润,上表面已被岁月打磨的十分光滑,而立面细密的剁纹仍清晰可见。听大人们说,两块石头各有其名,东侧为上马石,西侧叫下马石,但因人们对“下马”二字有所忌讳,所以平时统称上马石。上马石两侧的石墙上还镶嵌有与之配套的“马洞”,马洞是在整块石料上凿出的、带有石梁的凹洞,专做拴马之用;也有人称之为“拴马扣”,我奶奶说它像个牛鼻子,我觉得挺形象。过去,门前有上马石的人家都是有背景的大户,非官即商。据说,我们这所院落的原主人便是一位祖传几代的大盐商。
上马石自古有之,据宋代《营造法式·石作制度·马台》记载:“造马台之制:高二尺二寸,长三尺八寸,广二尺二寸。其面方,外余一尺六寸,下面作两踏。身内或通素,或迭涩造;随宜雕镌华文。”由此可知,上马石的正名应为“马台”。而这几处上马石却没有按“规定”制作为“两踏”,也没有“雕镌华文”,与《营造法式·石作制度·马台》相比,这样的上马石应属简易版,这可能与宅院主人的身份是商人而非官员有关,低调且讲究实用。
上马石,顾名思义是为骑马的人上马方便而设的。因此,我曾不止一次地站在上面想象着往日的情景:主人送客到门外,客人站在台阶前与主人拱手作别;马弁将马牵到上马石边,客人踩着上马石跨上坐骑,一抖缰绳,威风而去。这时,我似乎听到了高头大马“咴儿咴儿”的叫声和马蹄踏在青石路上清脆而有节奏的“嘚嘚”声,直到这好听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司里街的尽头。
虽然与我们相邻的几座高台大门前都有上马石,但我的那块上马石却与众不同。因为在它光滑的石面上有一个手指头粗细、一寸多深的圆圆的浅洞,平时里面总存着一汪水,我把它看作是上马石的眼睛。经父亲分析,这只神奇的“眼睛”成因如下:在上马石的不远处就是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槐树,它有一截枯空的平行枝干正处在上马石的上方,里面积存的雨雪水经常不断地滴落在石面上,从而造就了滴水穿石的奇观。原来这是大自然以固执的韧劲儿为这座宅院提供的、年代久远的有力佐证。
那时候,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经常聚集在上马石边玩耍,男孩子在上面弹蛋儿、煽洋画,靠着它砸毛驴。女孩子则玩拾子儿、反老牛槽等。因此,上马石成了必争之地,谁先抢占到谁玩儿。男孩子玩的游戏很较劲,最后常常演变成“全武行”,打架的不管输家赢家,最后都得滚一身土、蹭一身泥;无论是挂着泪还是带着笑回家,迎来的往往是爸爸的鞋底或妈妈的鸡毛掸子。女孩子们玩游戏要平和的多,她们大多数时间是在上马石的平面上拾沙袋,也叫拾“子儿”,这个游戏难度很高:少则四五个、多则十几个核桃大小的花布缝的沙袋捧在手里,游戏开始第一步,把手里的沙袋均匀地洒在台面上,每个不能相接触,然后拾起其中的一个向上高高抛起,这时要利用沙袋下落的间隙迅速拾起另一个,并把它移到一边,然后接住下落的沙袋;不断重复这个组合动作,直至把所有沙袋移动一遍,然后再移回去,你就赢了一局。如果在移动过程中触碰到其它沙袋,你就输了。另外,游戏时还要唱着配合手势的歌谣,因此要手、眼、口并用,旋律、节奏、动作相互协调,没有长期的实践训练很难圆满完成。
有时,小伙伴们都回家了,我还舍不得离去,干脆就躺在上马石上看小人书,看累了,便仰望天空下大槐树伸出的那些枝枝杈杈,做着每个少年都曾做过的英雄梦。我幻想着自己已成为书中威武的将军,身披盔甲、跃马舞刀,带领兵士冲锋陷阵。当然,我用不着上马石,只有文官才需踩着石头上马。
有时候,奶奶听到小贩的吆喝声,便让我先跑到街上喊住他们,小贩们把篮子放在上马石上,等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奶奶一步三摇地走出门外,开始上马石边的讨价还价,这时的上马石便成了一处“交易平台”。我常常不满奶奶的苛刻挑剔,希望交易尽快谈成,因为上马石上放着的吃食早已让我馋涎欲滴:有时是核桃、大枣、蜜桃、甜杏,有时是热气腾腾、盖着荷叶的肉包子、酥脆的油炸馓子或是香喷喷的烧鸡。
有一年,为了防汛加固黄河大坝,司里街的青石板路面作为石料被启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后来没拉走多少,于是街道干部便发动群众将剩余的石板砸成石子儿,把街道铺成了柏油路。当时有人要把上马石也砸了,父亲说,这么大的石材很难得,留下吧。但上马石还是被推倒移在路边。后来,剩下的石头都被拉走,据说准备垒砌护城河的河堰,我那长眼睛的上马石也在其中。柏油路面既平整又易清扫,人走车行远比石板路舒服顺畅,司里街也因此成了周边街道改造的样板。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上马石被砌在护城河河沿的底层,清清的河水日夜轻抚着它,几条小鱼儿聚集在那个眼睛似的圆洞前傻头傻脑地研究,百思不得其解,就像小时候的我们。几只小虾藏在它身下的缝隙中,探头探脑地摆动着长长的须。然而,失去了小伙伴的上马石一点儿也不快活,它的“眼睛”周围长满了寂寞的青苔。
长眼睛的上马石,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