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济南老城区的老百姓吃水靠的是遍布全城内外的几百处天然涌泉。那时的护城河河沿大都保留着自然形成的细沙斜坡,只有沿河分布的泉子用大块青石圈砌起来,每处泉子都有一个像泉水一样清亮的名子;每处泉子都滋养着方圆几里地内的百姓。
记得小时候父亲给我做了一副小水担,水筲是两只铁罐头盒,父亲挑水时便带我一起到泉边,教我学他的样儿打两小筲泉水挑在肩上跟他回家。后来人长大了,水筲也“长”大了,我便成了家里挑水的主力。我家居住的这一片主要是吃琵琶泉的水,琵琶泉水质好,涌量丰沛,又兼泉池水面高于河面数尺,无污染之虞,因而是一处绝好的饮用水源。在普及自来水之前,护城河南岸的半边街、司里街、所里街的东、中段,以及三义街的居民都在琵琶泉打水吃,粗算起来约有万余人口。那时的街道中间隔一段就有一条通往泉子的路,俗称“水胡同”,是居民挑水的通道,水胡同路面上的青石板台阶已被岁月磨得溜光,从早到晚湿漉漉的。挑水是个体力活,从琵琶泉到我家大概有一里多路,而且多是上坡,少年的我挑着一担水中途要歇几次才能到家。如果家中缺少劳动力,那吃水就成了问题;于是便有了挑着泉水沿街叫卖的营生。记得大个子老尹叔便是一位在我们那一带卖泉水的人;他肩上一副挂有两只白铁皮大水筲的水挑子,每天在扁担“咯吱咯吱”的欢叫声中迈着非常有节奏的步伐为缺少劳力的人家送水。筲里的泉水满满的,为防止溅洒,水面上还漂着两块绑成十字的薄竹片。他性格开朗,体格健壮,一担水放在他肩上似乎没多少分量;他嗓门洪亮,一声“泉水唻”的吆喝声能贯穿半条街。有时我们家挑水不赶趟,听到吆喝声奶奶便让我跑到街上告诉老尹叔送担水。不多时,随着一声乐呵呵的招呼,老尹叔挑着泉水走进院门,跨过屋门,扁担不离肩,水筲不落地,两手各抓一只筲提系,左右转身分别将满满两筲清冽的泉水倒进水缸中。每当这时,我都会跑到水缸边,扒着缸沿舀一瓢泉水喝上几口,细细品味那种沁透心脾的清凉与甘甜。
记得那时除了直接挑泉水卖之外,还有一个与泉水有关的行当——茶馆。
我们居住的司里街东水胡同南口附近原有一座破败的小关帝庙,后来被人利用开了家茶馆。据说这种夹杂在老百姓居住的市井街巷里的茶馆,大都是济南近郊的农民一家一户进城开的,而且以长清固山一带的人居多。他们大都利用废弃的庙宇做经营场地,一盘大炉灶、配只大风箱和几口盛泉水的大水缸,再加上十几把大铁壶即可开张营业,算得上是当时的一种谋生的手段。茶馆没有摆设供人们坐在这里品茗、聊天的桌椅和茶具,主要是卖烧开了的泉水供就近百姓沏茶之需,所以准确地说应该叫“茶炉”,就像原来单位里的“火烧心”和现在的电开水炉。那时老百姓家中使用的炉灶都是带有风箱的“大锅头”,每次做饭前都要现点炉生火,做完饭后便将炉火熄灭,因此平时烧开水很不方便;茶馆弥补了这种日常生活上的不足专供开水,前来买开水的都是左邻右舍的就近住户,平时便事先买好一部分水牌放在家里,每次凭牌打开水,不用付现金。水牌是竹制的,上面烙着花纹,二分钱一个,每个可打一暖瓶开水。因此生意还是挺红火的。听老人们说,我们街上的这家茶馆是由一位“支”姓的中年妇女开的,她的丈夫拉洋车,平时早出晚归难得一见,茶馆由她和一位十几岁的小姑娘操持。每日一大早她们经水胡同下到琵琶泉挑来泉水将几口大水缸灌满,然后生火开张。
每天中午和傍晚是茶馆最忙碌的时候,小姑娘“古达、古达”地来回拉着大风箱,炉灶七八个火眼中窜出红红的火苗,同时也喷出黑黑的烟灰。因此前来打开水的人们都是把暖瓶排在灶前,人却远远地站在门外等候。等水开了,小姑娘停止了拉风箱,老板娘提起水壶先冲一下壶嘴,然后将大铁壶高高地提起,冒着热气的水溜准确地冲入地上的暖瓶内,一壶壶的提,一瓶瓶地冲,直到挨个灌满。也有人在打开水的同时提着一把下好了茶叶的提梁大茶壶,先在灶边沏一壶热茶,再打一暖瓶准备续壶的开水,回家后便可怡然自得地慢慢品茗了。茶馆里也有小包的茶叶提供,但因品质较差,买的人很少。
虽然只卖开水不供茶水的茶馆有负“茶馆”的称谓,但它却顺应了当时老百姓的需求,有些“存在即合理”的意思。所以这样的茶馆在当时的街巷中很普遍。后来,老百姓的生活有了改善,逐渐摈弃了大锅头,改用烧煤球的小炉灶,做饭、烧水兼顾,不用提着暖瓶上街买开水了。如此一来,茶馆渐渐没了生意,最后只能熄火关张,开茶馆的一家人便销声匿迹了。
如今这一带的人们大都住上了楼房,虽然吃水、用水有自来水,足不出户,方便卫生,但居民们心中那份泉水情结却愈加浓烈。用济南土话说:守着天下泉城,不喝上口泉水心里“凹凸的慌”(凹凸读音“瓦谷”,心中别扭之意)。于是,每天从早到晚,来泉边打水的人络绎不绝,手提车载、大桶小桶地将泉水提回家,沏茶、煮饭、和面蒸馒头都用泉水,仿佛只有这样,才不枉做了一回济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