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世亮的头像

张世亮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8/07
分享

爱兰的好日子

一、

清晨,一阵“叮当、叮当”的铃声从街上传来,爱兰放下手里的活走出房门,她先来到对面西屋的门前:杨奶奶,车来了,垃圾捎带给你倒了吧!

杨奶奶快八十了,耳背听不见摇铃,收垃圾的马车每天走街串巷来一趟,过了点儿就要等明天了。

“有了这垃圾车可真方便。”爱兰自言自地提着两只旧铁桶来到大门外,不远处停着一辆高挡板的胶轮大马车,左邻右舍的妇女和老头老太太们正纷纷走出各自的院门,人们互相打着招呼,有秩序地把提着的、端着的各种盛垃圾的家什递给站在车上的人,这位中年汉子麻利地将垃圾一一倒入车内,用三齿勾搂搂平,然后跳下车,松开闸,牵着驾车的黑马摇着长把的铜铃继续往前走。马蹄踏在青石板的路面发出的清脆而有节奏的“嘚嘚”声与“叮当叮当”的铃声交响呼应,组成一首和谐的街巷晨曲。

爱兰没有马上回到院内 ,她站在大门口目送着马车远去,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这是坐落在城南的一条历史悠久的老街,东西走向,一里半长,北邻黑虎泉、琵琶泉等名泉汇聚的护城河,南望苍松翠柏的千佛山;街上居住的大都是老户,代代辈辈,薪火相传。爱兰的婆家就是这样一大家子人,公爹婆母育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们的名字依次为仁、义、礼、智、信。

爱兰是鬼子投降那年由老家嫁过来的,牵线的月佬是和公爹同在邮局谋差事的舅舅。舅舅说这家人厚道,尤其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的张德礼更是个靠得住的人。他在火车站上班,是挣薪水的铁路工人,舅舅说嫁给他爱兰就终生有靠了。结婚前爱兰的父亲带着她先坐了两天马车,又换乘火车来到省城的张家,和未来的丈夫见了第一面;人是相中了,可老街却不像个样子,各家大门外到处是污水和垃圾,臭气熏天的;爱兰没想到城里的街巷还不如农村的大粪场子收拾的干净。舅舅说,连年战乱,民不聊生,“接受大员”们都忙着发国难财呢,谁还顾及老百姓这些事情?外面咱管不了,结婚后关上门过日子,盼着天下早日太平吧!

爱兰就天天盼啊盼的,可一年年日子不但没太平,反而更加兵荒马乱,让人整天提心吊胆。再加上物价飞涨,钞票如同废纸,丈夫每月一发的薪水先改成十天一发,后又每日一发,每天提回两捆金圆券有二斤重,却买不了一斤三合面。婆家除大姐已出嫁外,其余一大家人在一起生活:公爹和哥嫂的薪水也都是今儿发明儿停的,四弟和小妹还在上学,爱兰在家带孩子,帮婆母忙家务。如果薪水指望不上,等于断了一家人的生活来源。

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使得爱兰很怀念自己的老家。

爱兰的老家处在抗日根据地和敌占区的交界处,为了躲避鬼子兵的烧杀抢掠,小小年纪的她时常跟着乡亲们藏在大山里,爱兰的姐姐就死于畜生一样的日本鬼子之手。后来八路军与鬼子展开拉锯战,鬼子被打跑时,八路军的小股部队便开进村隐蔽休整,她知道那是咱老百姓的亲人。她跟着村里父老乡亲给战士们做饭补衣服,那些生龙活虎的年轻战士也是一刻不闲,他们担水洒地,把院里院外打扫的清清爽爽。她问他们为什么和其他当兵的不一样,为什么对老百姓这么好?战士们笑了,他们说: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是人民的子弟兵,我们打天下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在鬼子投降的前一年,爱兰家乡的日本鬼子被八路军彻底赶跑,抗日根据地连成了一片,爱兰和乡亲们可以天天放心地在阳光下耕种、收获,支援子弟兵。许多男孩子披红挂彩地参了军,可惜部队没招女兵,不然她也会成为一名八路军战士的。根据地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她学会了许多新名词:“中国共产党、革命同志、人民、领导、首长、发动群众、男女平等、人民战争、翻身解放”等等。她还学会了唱《东方红》,从歌中她知道有一位人民的大救星叫毛泽东,是他指挥着全国的八路军打败了日本鬼子,他们流血牺牲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

想到这里,爱兰有些明白了,她是在盼八路军,盼他们早日从乡下来城里。她给丈夫说了自己的心事,丈夫在铁路上混事消息灵通,他说,八路军现在叫解放军了,盼着吧,快了。

那天晚上,丈夫下班回家,说解放军从西边打过来了,火车已经停运,他在站上能听到隐约的枪炮声。

第二天早上,爱兰劝丈夫不要去站上了,可丈夫说,同事还等着我接班呢。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街上乱哄哄的,国民党兵在慌慌张张地修工事,好多人家的大门板被拆走了。有几个伤兵进到院里大喊:老子给你们卖命,把金条首饰给老子交出来!不给就点火烧房子!婆母哀求他们说没有这些东西,有个兵举枪就打,幸亏偏了,吓得爱兰和家人躲在屋里再不敢出声,任由他们翻箱倒柜地抢掠。

她真后悔没把丈夫留在家里,公爹、大哥大嫂几天前就不去上班了,弟弟妹妹也在家,就差丈夫一人。爱兰望着乌云后面时隐时现的仲秋圆月,含泪祈祷丈夫平平安安归来。

提心吊胆地到了下半夜丈夫才急匆匆地跑进大门,一家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丈夫激动地说,解放军真的打过来了,城外的国民党兵正往城里撤退,西城门进不来,我绕道南郊才回来的。

公爹恨恨地说:国民党政府气数已尽,改朝换代乃天意也!

爱兰看得出来,丈夫一家人世代居住在国民党统治的城市里,对共产党、八路军,也就是现在的解放军并没有多少了解,她想起在老家学过的一个名词:“觉悟”,对,是他们觉悟不高。爱兰就把心里装着的那些新名词和在老家的所见所闻讲给家人听,她希望与他们一起憧憬,她坚信老百姓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二、

爱兰愿望就要实现了,可这是多少年轻的生命换来的啊!从那天的傍晚到第二天下午,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就一直没停。爱兰后来知道,他们那条街的北面,护城河和城墙的东南角是解放内城的第一个突破口,战斗打得异常惨烈。解放军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前赴后继地进攻,牺牲的战士不计其数,他们的鲜血把护城河水都染红了……

城市解放了!爱兰见到了当年的八路军、现在的解放军,他们是接管城市的军管会的同志。他们身穿军装,腰间紧束的牛皮带上挂着短枪,既威风凛凛又精神抖擞。

因为街道处在攻城战斗的前沿,许多院落里的房屋被国民党军队飞机扔下的燃烧弹和城墙上打过来的炮弹炸毁了,特别是他们居住的东段,满街都是破碎的砖石瓦砾。听说解放了,外出躲避的老百姓陆续回城,军管会贴出安民告示,动员居民清理院落街道。这期间,爱兰去军管会领回来一袋发放给各家各户小米,傍晚,家家户户冒出了炊烟,爱兰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永生难忘的、被公爹称之为“解放餐”的、热热乎乎的小米粥。

“爱兰说的对,还是共产党好啊!”眼前的一个个新变化让公爹每天都要把这句话重复几遍,听得爱兰都笑了。她知道,这是公爹发自内心的感慨。爱兰何尝不是呢,丈夫上班了,每天早出晚归;但无论回来多晚,爱兰都等着他,因为丈夫每天都有新鲜事要给他说,如:年轻的新站长和书记都是解放军的团级干部啦;他们向他请教问题没有一点官架子啦;一位解放军的女干事教他们唱歌啦等等。丈夫还说,他们目前的主要任务是打通本市到博山的铁路线保证煤炭运输,以备市民过冬之需。下一步还要打通津浦线,承担起南下军用物资运输的重任,支援解放军解放全中国。站上的书记已找丈夫谈过话,要他参与制定列车调度的新运行图,为此他要住在站上,大概一个月不能回家。

爱兰由衷地为丈夫感到骄傲,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丈夫教给她的两个新名词: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人。

这期间,街道和各家各户的院落已收拾出原貌,虽然还有些残垣破壁有待修复,但沿街的垃圾污水有了指定倾倒的地点,先集中,再外运。铺着青石板的路面也打扫的干干净净,可以放心地行车走路了。空气中已闻不到刺鼻的异味,走到街上也敢大口喘气了。公爹说:共产党处处为老百姓着想,件件事情都做得干净利落,还是那句话:共产党好啊!

军管会的干部组织人把爱兰家前院坍塌的老房子清理干净,拉起了新院墙,本来的三进宅院一下变成了整条街上最大的通院。不久,区里的领导在这里召开了第一次居民大会。

开会前,一位身着灰布中山装的小伙子找到爱兰向她借了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说首长讲话时用。

爱兰忙生火烧了一壶开水,然后沏好一壶茶放入暖囤里,连同茶杯一并放在小桌子上。

那天的会上,爱兰又听到许多新名词和名称,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新中国”、“新形势”、“选举”等。区领导还说要尽快成立居民委员会,选出自己的主任,今后居民们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居民委员会解决。

从那天起,居民们经常在大院里开会,讲话的无论是区里来的领导,还是居委会的主任,爱兰每次都提前为他们备好茶水,然后搬个马扎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屋门前认真地听;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但她用心地记,晚上再问孩子他爸。她常常想,如果自己认识字该多好啊,可以把想记的事情写下来,可以看报读书,从而明白更多的道理。

这天又到了开会的日子了,居委会主任把一位戴眼镜的男青年推到前面说:这是区里派来的文化教员小刘同志,今天他要给咱们说说办识字班的事。

小刘挺腼腆,红着脸抱着笔记本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爱兰站起身给小刘满了一杯水,顺便悄悄鼓励小刘说:“咋跟个大姑娘似的?大胆讲,俺们都愿意听。”

小刘挺了挺腰板儿,喝口水清了清嗓子,大声讲了起来,从旧社会的劳动人民,特别是劳动妇女为什么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到新中国发展建设需要大量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才……

爱兰又听到了两个新名词,“文盲”、“睁眼瞎”,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好名词,而且与她有关,爱兰的内心十分震动;虽然小刘说目前全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中有一多半人是文盲或半文盲,虽然明知道在座的各位男女老少没有几个识字的,但爱兰还是感觉小刘像是指着鼻子在说她。

爱兰的心砰砰直跳,她不敢直视小刘,却如饥似渴地、一字不落地用心倾听着。她焦急地等待小刘告诉她该怎么办,她有预感,小刘那里有答案。

“现在,党和政府发出了开展扫除文盲运动的伟大号召,首先要在咱们基层群众中办识字班,希望大家特别是妇女同志们踊跃报名参加!”

小刘的讲话结束了,会场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声。爱兰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她冲着小刘大声喊道:“我要报名!”

三、

吃完晚饭,爱兰把一家人用过的碗筷收拾到厨房,连同锅碗瓢盆全部洗刷干净后回到自己的屋里。见丈夫不在,她问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儿子:“你爸爸呢?”

“在和奶奶说话。”儿子答道。

爱兰也有好多话要给丈夫说,今天学的新字要写给她看,学的新歌要唱给他听。她从自己缝的兰布书包里拿出丈夫送给她的铅笔和本子,坐在儿子对面认认真真地写起来。

目前她们还没有课本,在识字班上大家先看着小刘在小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几个字,然后再在自己的本本上学着写,写几遍后小刘用一根木棍子指着黑板上的字带领大家一遍遍地朗读,直到全部都记牢了为止。识字班开学一个多月了,爱兰已学会了几十个常用字。

这时丈夫推门进来,爱兰高兴地招呼他:快来看看我写的对不对?

没想到丈夫沉着脸嘟噜了一句:“去里屋给你说点事。”

两人坐在床沿,丈夫说:“你上识字班是好事,可家里的活都扔给咱妈,她那么大年纪,受不了这个累了,所以我想,你还是别去了。”

爱兰吃惊地看着丈夫:“你不是支持我学文化吗,怎么说这话?”见丈夫不做声,爱兰明白 了:“咱妈说的?”丈夫点了点头,随即又否认:“其实也是我的意思,你看……”爱兰打断丈夫的话:“早饭和晚饭都是我做的,刷锅洗碗,打扫卫生也是我,咱妈就做了一顿晌午饭,而且你们上班的都不回来,几个人的家常便饭,又不是摆酒席,怎么就累着她老人家了?”

丈夫说:“妈说出口了,咱也不好驳她面子,我看你就先别学了。”

“封建!落后!”爱兰哭了。嫁到张家七八年,爱兰事事顺着婆母,从未说过半个不字,而且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现在婆母这样不近人情,就像一棍子打碎了她捧在手里的最珍爱的宝贝,爱兰的心也跟着碎了。哭了一会儿,丈夫劝她说:“知道你是个好儿媳妇,可咱妈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操持着一大家子的事,咱儿子不就是他奶奶带大的?你学文化我支持,晚上下班后我可以教你。”

爱兰停止了哭泣,默默地起身走出里屋来到桌子前,将自己的本本和铅笔收进书包。

厨房里,爱兰在灶前“古达古达”地拉着风箱,前院小刘讲课和大伙朗读的声音不断传来,爱兰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她在心中默默地跟着读,想象着小黑板上那个看不见的生字的笔画……

“锅糊了!”婆母端着盆来厨房舀水,闻到糊味大声提醒爱兰。爱兰一惊,赶紧压住火起身用勺子搅动锅底,好在糊得不厉害。

婆母有些不高兴:“爱兰啊,你又不上班,用不着识文懈字的。咱女人把丈夫伺候好,把孩子拉扯大,就是本分,就是功臣。”

“妈,现在是新社会,人人都要解放思想,你没听区里来的领导说吗,男女平等了,女同志也不能老是围着锅台转,我要趁年轻学点文化,好为新中国的建设出把力。”

“俺说不过你,自己琢磨着办吧。”婆母耷拉着脸端着水走了,爱兰陷入沉思;婆母的话提醒了她:我为什么不能参加工作,自食其力呢?像小刘说的,祖国建设急需人才,人才,首先要有文化啊!可怎样说通婆母呢?

这时,小姑子一步踏进厨房:“嫂子,你怎么不去识字班?刘教员常夸你,说你聪明,认真,进步快;他让我问问你这几天为什么没去上课?”

听小姑子提到刘教员和识字班,爱兰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小姑子小名叫小信,仁义礼智信排名老五,初中毕业后没再继续上学。有一次爱兰听丈夫说铁路上正在招考列车员,她立刻想到小信:“妹妹满十八了,有文化,人长得俊,给她报个名吧,准行。”

丈夫笑了:“又不是相对象,丑俊有啥关系。”爱兰说:“有合适的介绍一个也行,妹妹到年纪了,不知她有没有心仪的?”“扯远了,不过这工作还真是挺适合她,我去问问。”

不久,小信顺利地穿上了人民铁路的职工制服成为一名列车员。她非常感激嫂子的关心。平时姑嫂处的形同姐妹,经常凑在一起说个知心话,现在见嫂子默默无语,伤心落泪,加之几天不去识字班听课,根据对嫂子的了解,其中的缘由不用问她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吃完晚饭,等哥哥嫂子们各回各屋,小信问她妈:“是你不让我三嫂上识字班的?”

“你三嫂满嘴的大道理,我哪说得了她?”

“承认了吧?”小信将了母亲一军,继续说:“我三嫂老实,你一发话人家就不去了,刚才还在厨房偷着哭呢。我可听刘教员说了,咱街上有几个当婆婆的跟你学,也要把儿媳妇召回去,亲妈呀,你可是带了个‘好’头。”

“真有这事?”

“不信?刘教员明天就叫上主任来咱家。”

“来咱家做啥?”

“做你的工作,深挖你的落后思想。”

“这可怎么好?”

见母亲真的着了急,小信说:“我有个办法,明天你亲自把三嫂送到识字班上,堵住那些顽固不化老婆婆的嘴。”

母亲低头不语,小信继续说:“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婆母果然喊着爱兰来到识字班,小刘带领大家鼓起了掌,他拉着婆母让她对大家说说是怎么转过弯来的,羞得婆母满脸通红,赶紧转身迈着一双小脚一步三摇地走了。

几天后居委会主任在扫盲动员大会上说:“抗日战争时期有母亲送儿上战场,和平年代咱街上有婆婆送儿媳学文化;新社会就要有新思想,不能人进了新社会,脑子还在旧社会,死抱着封建老婆婆那一套不放。还有你们男同志,特别是青壮年 ,旧社会咱穷,进不了学堂,新社会党和政府把老师派到咱家门口了,还不积极报名参加识字班?以后找工作、参军都要求有文化,没文化你就过不上好日子!”

最后主任大声说:“在‘扫盲’这个事上,咱老的少的都要向爱兰婆媳学习!”

四、

舒心而又忙碌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三年的时光仿佛转瞬即逝。爱兰已是区办的“劳动人民业余学校”的第一批毕业生。那天晚上,她领到毕业证书后恋恋不舍地站在校园里,熟悉的教室内依然灯火通明,教员声情并茂的授课声隐隐传来回响耳边。

爱兰是在小刘和小姑子的鼓励下考进这所被老百姓称为“夜校”的学校的,班里三十几个同学们有男有女,年龄从十七八岁到四十多岁都有,爱兰那年二十八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当时的识字班正在逐步升级为初级班,设置了语文,汉语拼音,数学等课程,有了一定文化基础后可以报考“夜校”,也可以选择缝纫、会计、烹饪等专门的技术培训继续学习。爱兰平时就爱摆弄个花布,裁缝件衣服,所以想直接学缝纫。小刘说,嫂子你文化成绩那么好,先考上夜校继续深造,打下个好基础以后干啥都能用的上。结果爱兰以全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劳动人民业余学校。从没进过学堂的她第一次端坐在明亮的教室里,面对黑板捧起书本,开启了人生进程中又一段崭新的生活。

这期间,爱兰还成全了一件美事:为小姑子物色了一位好女婿。小信上班时要接连几天在列车上,下了车则可休息两天。在家时除了补觉和帮母亲、嫂子干些家务,有时间她就搬个小马扎坐在远处看小刘教识字。爱兰逗她:你这么大学问还偷听俺们的课啊?小信不置可否羞涩一笑,爱兰忽然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小姑子的心思:人家不是听课,而是看人,姑娘相中小刘了。爱兰正有此意,姑嫂两人不谋而合,只是不知小刘那边什么想法。

这天下课后,爱兰帮小刘收拾完桌椅黑板,看到身边没有别人,她把小刘拉到自己屋里。爱兰先问了问小刘的年龄,然后把小姑子的意思告诉了他。

小刘登时红了脸,他结结巴巴地说:“嫂子,小信那么漂亮,还是铁路职工,我、我……”

爱兰觉得有戏,就对小刘说:“你个大小伙子还不如人家姑娘大方,给个痛快话,行还是不行,剩下的事我来办。”

小刘说:“我只是小干事,父母兄妹都在生产队务农……”

“务农怎么啦,我娘家人也在老家当社员,工农一家人嘛。你们是新社会的青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你就说愿不愿意?”

“愿意。”

“这不得啦!”

不久两家父母见面定下了婚事,爱兰的大媒圆满告成。

上夜校时,完成学业是爱兰的最大目标,现在毕业回家了,她反倒感觉有些失落。近几年已养成每晚读书的习惯,遇见生字就查字典绝不放过。为此,丈夫专门为她订了报纸,爱兰抽空就读,了解了许多国内外的新鲜事物。她深切地感受到,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新中国无论在国防建设、经济建设、文教建设各方面,都已获得辉煌的成就与进展。这还只是一个开端,我们的国家正在积极地准备走向工业化。

而她自己呢,自毕业后就整天窝在家里围着锅台转,等于走了回头路。

她把心中的苦恼说给小信和小刘听,小信说:“嫂子,你还不到三十岁,心灵手巧又学了文化,应该走出家门去参加工作。趁着有空闲时间,你可再完成学缝纫的心愿;同时我俩替你留意着,看有没有工厂招工。”

转过年来春暖花开,这天傍晚小信下班后直接来到厨房,爱兰问:“饿了?”小信兴冲冲地说:“我车上的一个姊妹说,她妈上班的服装厂正在招女工,嫂子,明天上午我陪你去报名!

爱兰一听,反倒犹豫起来:“你哥好像不太同意,说家里离不了人。”

“可我那姊妹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怕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甸了。先报上,我给三哥说去。”

报名的人很多,大姑娘小媳妇排了很长的队,而且大都比爱兰年轻。爱兰想打退堂鼓,小信不依,拉着嫂子终于排到了招工的桌子前。一男一女两位身着工装的中年人一个询问,一个记录。问到文化程度时,人家要看毕业证,爱兰说不仅有劳动人民业余学校的毕业证,还有缝纫班的专业证。人家说:“很好啊,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带了吗?”爱兰说都没带着。小信上前拉着那位大姐的胳膊:“毕业证、专业证我们回家拿,麻烦您千万给我们留个名,我嫂子心灵手巧……”

人家说:“下班之前拿来,过时我们就不候了。”

小信催促爱兰:“嫂子,我盯着,你赶快回去拿吧!”

爱兰跑步回家,来回十几里地眼看两个小时过去了,人家要收摊儿,小信直哀求:“同志,领导,再等等,马上就回来了……”

这时忽听身后有人说:“张德信,你在这里干嘛呢?”

小信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同班组的姊妹给她上晚班的妈妈送饭来了;小信像见了救星,把同事拉到招工的桌子前:“你了解情况,给领导说说。”两位师傅笑了,答应等一下,那位女同志说:“姑嫂往往是对头,看你们处得像亲姐妹,真不错。”

小信趁机夸起了嫂子:聪明伶俐,脾气又好,贤妻良母,孝顺公婆,爱学习肯钻研,思想进步……反正能想起的好词都用上了。正在这时,爱兰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了。

五、

爱兰一大早走出大门来到跨街的景观绿廊下,一穗穗藤萝花像紫色的瀑布倾泻下来,散发着醉人的芬芳。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高抬双臂扭动腰胯,前后左右地舒展活动着身体。

“奶奶好!奶奶好……”一群戴红领巾的小学生争先恐后地喊着,还没来得及答应,孩子们早一阵风似的跑远了。爱兰慈祥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想起自己活泼可爱的小孙子也应该上小学二年级了。大儿子高中毕业后响应党的号召支援边疆建设,现已扎根兵团成家立业,并成长为一名营级干部。儿子是爱兰的骄傲,同时也是她的牵挂。她本打算退休后去儿子那里带孙子,但儿子说他们那边的气候条件和饮食习惯都与这边有很大不同,怕不适应,劝她退休后还是在家养老比较好。

现在爱兰真的退休了,但觉得“养老”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并不合适,如果用“发挥余热”这个词她勉强同意,说“勉强”是因为她不喜欢那个“热”字前面的“余”字。

退休后组织关系已转到街道办事处党委,今天要去报个到。她边走边欣赏着这条居住了大半辈子的老街:绿荫掩映下的门楼,临街白墙上的彩色绘画,平整的柏油路面两侧修剪过的冬青和米兰,还有这一段段跨街的藤萝、葡萄、牵牛花……爱兰发现,许多平时司空见惯的景儿,在今天的眼里格外清新靓丽;她想起十几年前居委会主任响应党的号召,带领居民深入开展“爱国卫生运动”时提出的口号:三季有花,四季见绿,明天生活在花园里!

爱兰也是一位美的践行者,从普通工人到打板师再到服装设计师,兢兢业业二十年,奔得就是要让人们穿暖穿好穿舒适,她愿每个人都打扮的漂漂亮亮,只有这样,才不辜负这来之不易的好时代。

初升的太阳已高过沿街的房顶,爱兰沐浴着朝阳脚步轻快地走着,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老,她重又想起那个新名词--发挥余热。“余热就余热吧。”只要能用自己的所学回报这条居住了半生的、越来越宜人的老街,爱兰不在乎那个让人不舒服的字眼。她现在想的是今后的新打算、新目标、新憧憬,她有许多话要对党组织说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