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良高
1
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医院董事长芮彤总是多梦。有几次半夜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觉得胸口被一团黑咕隆咚的东西死死地压住自己,怎么推也推不开。然后就醒了,醒了便是一身冷汗。
在医院,芮彤一向以精力充沛著称。虽然年届花甲,但体检的各项指标都很不错。早些时候,若是遇到急诊抢救手术,常常一宿不睡,拼体力,她与住院部的年轻医生还是有得一比的。
芮彤不相信迷信,虽然她不是布尔什维克。可这天晚上,她还是将床头灯的灯光调得亮亮的,她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怪物或是魔兽什么的前来骚扰她。奇怪的是,后来的几个晚上竟然十分的平静,真的平静了,反而让她睡不踏实。
要是以往,累了,她就会自己吝惜自己,把身体软软地放在席梦思上,感受一下难得的轻松愉悦,那样,她就觉得自己像一艘风浪中颠簸流离的船慢慢驶进了港湾。可现在,她辗转反侧,思绪绵绵邈邈,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
芮彤最近心力交瘁。
她所就职的医院,原本隶属于A市颇具规模的一家特大型石油化工企业,而这家企业隶属于某央企集团。这个一向是地方财政引以为豪的龙头支柱产业,这段时间却被一纸红头文件闹得沸沸扬扬。文件规定,要在年内完成炼油、化肥、腈纶主体装置以外的辅助单位改制分流任务,具体的说,就是成建制剥离非生产性单位,交由地方管理,以解决企业办社会的弊端。也是,一个以生产汽柴油和化工产品的企业,除了火葬场,包括报社、电视台、电话站、法庭、邮局、粮站、商场、书店、浴室、影楼、游泳池、美容院、健身馆在内的设施应有尽有,教育系统更是健全,从幼儿园到技校、电大、职大,可谓“一条龙”。光小学就有6所,中学3所,你说企业的负担哪能不重?这次剥离,与医院有着同样遭遇的还有公安系统、教育中心、汽车船舶运输、建筑设计安装、设备检修制造、宾馆酒楼、电视电话、小区物业等。改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改制是什么来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刺刀见红。自打文件传达之后,医院上下就炸开了锅,大家聚到一起,议论的是改制,交谈的是剥离,更有情绪化的中年女性说着说着就泪眼婆娑:没爹没娘的日子,往后该怎么过哦?
人吃五谷杂粮,还能不生病?所以芮彤从没有想过手下的几百号兄弟姐妹有没有饭吃,她担心的是,如今的物价像煮沸的豆浆一样往上潽,从医院退休和即将退休的那些老职工,他们日后的生活,每天菜篮子里的内容受不受影响?那些老同志,差不多都是建厂会战时期就来到医院,和一线工人一起住油毡房,滚地铺,在芦席棚里为病号做手术,不分昼夜地在装置区巡回医疗,功劳没有,苦劳数数也有几箩筐。作为一院之长,她必须在关键的时候对得起大家!
剥离前向总厂要政策,这是芮院长和班子成员的共识。
几个回合的交锋,跟总厂领导和相关处室终于达成协议:已经退休的全部交由总厂负责;即将退休的可提前办理退休手续;没有达到提前退休年龄的岗位富余人员,可以买断工龄另谋出路。剩下的,全员解聘,重新考评上岗。医院实行股份制,设立董事会,选举产生董事长。新的医院领导机构为董事长领导下的院长负责制。
让芮彤没有想到的是,在选举大会上自己所得的票数依然很高。她曾经想过,万一自己落选了,她就敦促女儿结婚,然后和保姆一起推着婴儿车,去超市买买菜,她要轻轻松松地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现在,芮院长门上的牌子换了,换成了董事长。董事长这个称呼喊起来有些拗口,大家就称她芮董,那些老同事,仍然直呼院长,说医院嘛,怎么弄得跟人家公司似的。对芮彤来说,叫什么都无所谓,她只是想在这个位置上干到退休,平平安安,就心满意足了。
离下班还有个把钟头,芮董就去内科、外科、妇科、骨科、肿瘤科、烧伤科几个主要科室走走,看看有没有问题需要处理,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虽然,现在有年轻的鲁院长在主事,但她走走看看,自个心里踏实,倒不是不相信年轻人。车子离开医院大门时,门口早已空空荡荡,她忽然看到一个身着一袭青衣的老尼伫立门外,躬身低首,左掌竖起,右手捻动佛珠,恰如寻常巷陌里的一幅化缘布善图,在车窗前风一样掠过。
早晨上班,除特殊情况芮彤都选择步行,这是她多年养成的又一习惯。步行活络筋骨,强身健体,呼吸新鲜空气,一天的工作还可以在步行中进行思考,可谓一举多得。当她走近医院大门时,又一眼瞥见昨天傍晚见到的那位老尼,躬身低首,手中捻动佛珠,口里念念有词。这时保安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说,芮董,这位老尼说非得见您,都来过好多次了,是我们拦着,才没让她进去。
芮彤眉头皱了一下说,我们这里是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告诉她,要化缘,到其他地方去。说着,迈开矫健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就传来了保安的一阵大声喝斥。
这样的事医院是常有的。上回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和尚,披一身黄色袈裟,手持盖有XX山佛教协会鲜红大印的证件,凶巴巴的,说寺庙修建,向医院募捐,开口就是10万。10万?他当医院是提款机呀!不给就赖着不走。电话打到XX山,那边说,假的!弄得芮彤很不高兴。后来芮彤对办公室主任安然交代,今后凡是来看病的,无论是僧是道,敞开大门欢迎,如果是找麻烦的,一律拒之门外。
中午,芮彤正在办公室QQ聊天,虚掩的门慢慢被推开了,进来一位身着便装头披纱巾的老妇,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尼妙慧有礼了,不知能否打扰一下芮董事长?芮彤回头一看,便知来人正是门外老尼,心想这保安怎么搞的。正要发火,只见老尼双目微闭,款款道来,我不是来化缘的,是受你姐芮丹之托有要事相告。
芮丹?姐姐?怎么可能?她早已不在人世了!芮彤从电脑前的转椅上弹簧一样地蹦起来,蛾眉怒竖,杏眼圆睁,很不客气地说,出家之人,慈悲为怀,你怎敢对一个死去的人信口雌黄?妙慧法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芮董事长,找你找的好苦啊!你姐要我转告你,小彤和雪村是不能结婚的!一定不能啊!阿弥陀佛。
等芮彤还没明白过来时,老尼站立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全是幻觉,芮彤头皮一阵发麻,浑身顿时冒出冷汗。她忽然想起最近的梦魇,梦魇之后,也是什么也没有,就像黑黝黝的山林里闪过一缕青烟,比青烟更虚无,更玄妙,更飘渺,仿佛一阵风刮过。看似什么都没发生,可一切又都发生了,不然,怎么浑身都是冷汗?冰冷,冰冷。
2
芮丹,她还活着?小彤为什么就不能和雪村结婚?一位出家之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一连几天,芮彤都在想着同样一个问题。由于睡眠不好,芮彤眼眶有些发黑,神情有些倦怠。院办主任安然来到芮彤的办公室,汇报完工作,语重心长地说,芮董啊,小彤不在身边,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呀,最近医院改制,事情挺多,你也不要太劳累,要不,我给你去中医科开点西洋参?芮彤说,没关系,身体好着呢!谢谢。
芮彤在对安然说好着的时候,身体仍然蜗在沙发椅上,显得十分疲倦。她感到脱离母体厂之后,肩上的担子一下就重了许多,事无巨细,都得由自己亲历亲为。譬如去市卫生局上上下下斡旋,密切密切感情;向总厂争取实行医改后的职工医保政策和大病医疗措施,以保证企业病号不外流;住院部病房扩建大楼需要向银行贷款筹资;还要筹备申报“三甲医院”的硬件和软件。哪一件不要自己操刀?偏偏,检查组又在凑热闹,市药监局的检查组刚走,区食品卫生检查组又来了。以前在企业,像文明卫生绿化之类的检查都由总厂一兜兜着,没医院的事,可现在不同了,一旦脱离母体单位,你就一级法人了,法人,不查你查谁?不啃你啃谁?安然主任好几次抱怨自己头都大了,虽然许多检查都是走走形式,但汇报材料和迎检资料是少不了的,这些,都得由她和秘书一起起草、打印、装订、整理,还要迎来送往,安排席位,准备礼品,天天忙得两脚不黏灰。
晚上,照例是和班子成员一起陪检查组的同志吃工作餐,说是工作餐,不上螃蟹是不行的,“四菜一汤”是开玩笑的,烟酒的档次现在都已经接轨达标居高不下了,不上五粮液,不上软中华,那是不可能的。酒是红白各两瓶,啤的两箱,烟是逢人一包。否则,酒喝了,人家也一肚子不开心。那帮人,谁腋下夹的黑包里装的不是软软的一根绳索?想怎么勒你就怎么勒你,与其反反复复地来折腾你,不如一次给他搞到位。所以,芮彤每次遇到市里的检查都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这不,检查组的那位领导在酒桌上端着芮彤的酒,搂着芮彤的腰,卷着自己的舌头说,芮董我告诉你,现在我们工作很不好做啊,苏丹红走了,二恶英来了,三聚氰胺走了,福尔马林又来了。这年头为了钱,人心都被狗吃了,真是防不胜防啊!有句流行语不知芮董你听说过没有:说股票是毒品,都在玩;说金钱是罪恶,都在捞;说美女是祸水,都想要;说高处不胜寒,都在爬;说烟酒伤身体,都不戒;说天堂最美好,都不去!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芮彤也勉强地跟着笑,笑过之后,芮彤想,其实还要加上一句:都喊公务员工作忙,可一个个忙得滋润快活。
K完歌回到家时已经11点了。芮彤第一件事是冲澡,她要冲掉一身的烟味、酒味和疲惫,然后,一边看晚间新闻,一边摁着免提,她要给省城的小彤打个电话。手机响了半天,小彤在电话那边很不高兴地说,妈,你怎么现在还打电话,人家正在做梦呢!芮彤说,哦,妈忘记看时间了,最近还好吗?小彤说,好,好着呢!芮彤说,我是说你和那个雪村还好吧?小彤说,还行,我们晚上还一起陪客户吃的饭。其实,打电话时赤裸裸的小彤被雪村搂得紧紧的,席梦思被两个年青人的激情冲撞着,发出一声声呻吟。芮彤说,哦,是这样,如果可能的话,你抽时间把雪村带回来让妈妈见个面,根底不清不楚,妈怎舍得让自己的女儿随便嫁给他?小彤与雪村相视一笑,捂着手机轻轻地说,我妈死封建!然后对着手机大声地说,妈,我们忙得要命,哪有时间回来!再说,雪村最近还要去国外考察,你就这样不相信你的女儿?芮彤说,不是不相信,是关心。小彤说,你放心好了,到时,我一定把驸马爷交给王母娘娘三堂会审。芮彤说,婚期定下之后,你要联系一下你爸,不管他愿不愿意过来,都得告知一声。小彤说,知道。
小彤的爸爸也就是芮彤的前夫,对于芮彤来说,那只是一个象征意义的符号,这个符号很陈旧,很历史,他在不在这个世界,生活得如何,芮彤从未过问过,只有女儿在与他保持联系。偶尔,她也从女儿的手机中获得前夫的一鳞半爪。在芮彤的内心世界里,他们的婚姻,恍若一阵风刮过,那是高原风,位于青藏高原的罡厉凛冽之风。
1979年的夏天,芮彤大学就要毕业了。离校前的一个月,寝室里就很少看到人。平日里不敢公开恋情的同学,此刻正忙着去公园偷情幽会,更多的是拎着烟酒土产寻找靠山,疏通关系,为自己能留在省城或理想的医院东奔西走。尽管,他们那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的分配原则是“三来三去”,即从工厂来回到工厂,从部队来回到部队,芮彤呢,来自农村,自然要回到那片荒凉贫瘠的土地。可那是红头文件的语言,具体问题,还不是因人而异!
那些日子,芮彤魂不守舍,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任何后门可进,也没有任何人能为她打招呼说情,她苦苦思索了几个晚上,连夜向学院党委递交了一份“立志扎根青藏高原”的决心书。她,一个热血青年,很快就肩披大红绶带,胸戴大红花,双手捧着《毛选》五卷,怀揣着医学院的派遣证,怀揣着对人生未来的美好追求,在院领导、系主任和一帮同学的簇拥下,在狂热的锣鼓声中,意气风发地踏上了去青海的火车。
西宁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可这座城市没有向她张开热情的臂膀,省卫生厅人事部的人说,现在基层正缺少像你这样朝气蓬勃的热血青年,你是我们的未来和希望。她去县里,县里也是众口一词。芮彤并不奇怪,她是有备而来。只是她发现,手里的那张介绍信的大红印章越来越小,最后,一枚红色印章终于搁浅在一家公社医院。
小镇的边缘,一排简陋的红砖瓦房,裹挟在一片荒凉与丛生的杂草中间,这就是医院。车夫从马车上搬下行李,一挥鞭子,马车就吱呀吱呀地走了。芮彤头晕胸闷,浑身无力,嗓子干得冒烟,想喝口水。她踉踉跄跄地找到厨房,炊事员搓搓手说,不好意思,开水晚上打饭时才供应。这时,从另一间屋里快步走出一位戴眼镜的瘦高个,手里拎只竹壳水瓶。瘦高个说,我叫沈忠彪,是这里的医生,乡村条件很差,你就将就点吧。芮彤伸出手,和沈医生握了握,说:芮彤,草头芮,红彤彤的彤。以后就是沈医生的学生了,请多多关照!沈医生那天很热情,他喊来护士曲玛她们,一边把芮彤的行李摆放到房间,一边介绍医院的情况,喏,护士曲玛,药房小邹,医生还有两位,都是不拿工资的赤脚藏医,今天随院长扎嘎出诊去了。
还要出诊?对,出诊。我们这里地广人稀,缺医少药,农牧民看病很不方便,送医送药,跑村串户到藏包,这是我们医院的服务宗旨。你慢慢就会习惯的。
沈医生话不多,一看,是个实诚人。
3
报道的第二天,院长扎嘎牵来一匹白马,拍拍马鞍说,来我们这,不骑马,你就没法工作。今天,就让沈医生给你上骑马课吧!芮彤伸手接过那匹马时,马打了个响鼻,吓了芮彤一跳,一股恶心的膻味顿时钻进芮彤的鼻腔,她下意识地想丢下缰绳,然而,攥缰绳的手却紧紧地握着,没有松开。几天之后,芮彤就已经背着药箱,瘸着一条腿骑在马背上,跟着沈医生去乡村巡诊了。
巡诊是快乐的,可以在广袤的草原上纵马驰骋,把一切烦恼都抛却脑后。巡诊也是痛苦的,躬着身子去一家家昏暗的茅棚、土屋、藏包,在一股股刺鼻的膻味霉味中诊病不说,经常跑半天路,连个厕所也找不到,内急了,就躲到马屁股后边或是青稞地里将就着解决问题。后来,渐渐地和沈医生熟悉了,熟了,就什么也不顾忌了,如果一道巡诊,她就会调皮地说,立正,向右看齐!沈医生立马自觉地别过脸去。那次巡诊归来,他们正谈笑风生,突然,山上乌云翻滚而下,铺天盖地,瞬间,蓝天白云没有了,广袤的草原没有了,鸡蛋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砸来。沈医生说,快!快调转马头!去那边棚子里避一避。
那是一间废弃的羊圈,进去时,芮彤的衣服已经湿透,寒冷的气流令芮彤浑身瑟瑟发抖。沈医生翻出一块皱巴巴的雨布为芮彤披上,说人家大学毕业削尖脑袋往城里跑,你怎么选择这鬼地方?芮彤说,难道你不和我一样吗?沈医生说,我与你不同,我出身不好,是被学校发配到这里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忠彪吗?我原名沈学佛,军代表说,学什么佛,迷信,改为“忠彪”吧!就改了。可是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后,工宣队的头头来了,工宣队的头头说,一个黑五类的儿子效忠林彪,肯定不是好东西,不扣顶反革命帽子就算客气!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就来到青藏高原了。芮彤说,我当时是一边唱着:“边疆的泉水清又清,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把决心书送给院党委的,借你的话说,后来就糊里糊涂地就来了。不说这些了。哎,沈医生,你最近听收音机没有?现在中央正在拨乱反正,你是“七零届”,应该主动去争取,说不定能离开这穷山恶水!沈医生说,山高皇帝远,北京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可那一缕阳光要照到我们这块偏僻的土地上可能要到猴年马月。认命吧!芮医生家里还有什么人?芮彤没有立即回答沈医生的问话,因为从填写第一份入学简历开始,她就没有填写养父母马和尚与净空法师,她不想把自己的社会关系搅得十分复杂。沉思了一会答道,我是孤儿。哦,沈医生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我只是想说,你一小姑娘,能吃得惯这大西北的青稞面,啃得惯黑面馍吗?芮彤说,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是一步吧。
高原的雷暴是家常便饭,可没有一次像那天晚上,用霹雳,用雷霆万钧,都不能形容,那雷声简直就在你的头顶,劈头盖脸炸开,芮彤的头顶就是薄薄的瓦片,她蜷缩在床上害怕到了极点。可那雷霆夹着暴雨冰雹一点也没有消停的意思,恍如扑向你的恶魔,你越怕它,它越张牙舞爪,恣意妄为。在那个荒郊野外,住在医院的仅仅就沈医生和她俩,怎么办?芮彤披衣拥衾,坐起躺下,躺下又坐起,她担心那可怕的炸雷会瞬间夺走她的生命。最后,她战战兢兢地敲开了沈医生的房门。沈医生用温暖的双臂接纳了惊恐万状浑身颤栗的芮彤。那个夜晚,两个流落他乡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人,两颗孤独冰冷的心,很自然的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芮彤怀孕了。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沈医生时,沈医生把芮彤一把紧紧地箍住说,你是说我要做爸爸啦?真的?当芮彤点头肯定之后,沈医生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芮彤原地转了好几圈。
芮彤与沈医生的婚姻是上苍注定的!在这所偏僻的乡村医院,没有人感到惊讶。如果他们没有结合,反而让人感到奇怪。院长扎嘎说,你们,千里姻缘一线牵,是佛祖的召唤,是佛祖的恩赐,我们都要感谢佛祖!扯证那天,扎嘎很兴奋,他招呼食堂炊事员炖了一锅香喷喷的羊汤,炒了荤素八大碗,把大家叫到一起,按藏民的传统,先向新郎新娘敬献了洁白的哈达,然后满怀深情地举着酒杯说,今天,是沈医生和芮医生的婚礼,让我们一齐举杯,喝个痛快!
两壶青稞酒一滴不剩,婚事,就算办了。
自从有了“一夜情”,芮彤仍然睡她自己的单人床,她一再强调,前3个月是不能同房的,否则对胎儿发育不利。沈医生呢,就依着芮彤,因为他是学医的,懂得如何才能拥有一个健康的宝宝。怎么说呢,就当自己还在跑单帮吧!而在芮彤,她不愿将自己的玉体横陈在沈医生的面前,她有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她想让这个秘密带着自己的故事随风飘去,越远越好。3个月之后,沈医生终于按捺不住了,晚上死皮赖脸的赖在芮彤房间里,搂着芮彤从秀发吻到脸颊,从脸颊吻到脖颈,又从脖颈吻到丰腴的乳峰。当他再想得寸进尺将手伸向广袤的平原或水乡泽国时,芮彤总是死死勒住裤带,以不利于胎儿发育为由,一次次地婉言拒绝。偶尔一次的冲破围城,也是在黑灯瞎火中匆匆结束战斗,而不让沈医生触碰她的肌肤,或随意添加一些主题以外的前戏。沈医生躺在隔壁的单人床上夸张地叹气,重重地敲击床板,发泄着内心与肉体的抗议。他很憋屈,结婚都好几个月了,蜜月没有就不说,到现在两人还隔着很宽很深的楚河汉界,芮彤从来就没一丝不挂的让自己顶天立地威风八面地做一回真正的男人。
不愿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那次,医院按照县里部署,组织大规模的血丝虫病普查。全公社,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键是查体采血要在患者熟睡之后进行。每天深夜,当人们进入梦乡的时候,芮彤就和沈医生、护士曲玛一组,像鬼子进村一样,挨门挨户地敲门采集血样。牧区多狗,养狗是为了防狼,每到一户人家,沈医生都把背着药箱的芮彤和曲玛护在身后,自己操根木棍走在前头,一面呵斥,一面喊醒主人。有户人家,敲门之后,主人很不情愿地将他们挡在门外。经过一番说服,才极不情愿地放他们进屋。采血时,他们发现,主人一家五口竟挤在一张床上,大女儿都18岁了,渔网一样的棉絮里散发着阵阵尿骚。临出门时,芮彤摸摸口袋,从下午刚领的40元工资中掏出20元钱悄悄地放在桌上。扣除花销,她的口袋里实在没什么钱了,偶尔,还要给白云寺的养父母寄一点。
沈医生虽然眼睛近视,可芮彤的这一举动还是被他发现了。一路上,他猫三狗四气咻咻地没完没了。刚进房间,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说,20元,20元是什么概念?它能管我们两人一个月的伙食开支!你大方,你充好人,可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认为你那样做会有人感谢你吗?狗屁!告诉你,现在学雷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些官员,那些富翁,谁的腰包里没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可又有谁慷慨过?你以为你是慈善家?以后孩子出生,奶粉要买,玩具要买,衣服要制,处处少不了钱,没钱,你就是瘪三!也许是环境艰苦,心绪不好,那晚,沈医生吐沫四溅越说越生气。芮彤那晚也很生气,她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她知道农民生活的艰辛。她说,早就听说你们上海人小气,吝啬,今天,我可算看到了。忠彪,你要是觉得亏了,我们的工资仍然各花各的,免得大家都不自由。我不是什么富人,因为遇到了,觉得实在难过,我知道我的举动是杯水车薪,像这样的家庭太多太多,我只是想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不求什么回报,也不想当什么雷锋,可我自幼生活在寺庙里,懂得什么叫慈悲为怀。
那夜,本就有着身孕非常疲倦的芮彤又气又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睡到半夜,被人抓住头发,一把从被子里面拽了出来。芮彤眯眯瞪瞪地睁眼一看,自己的睡裤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洁白的肚皮,修长的大腿,乌黑的草丛,无不暴露在日光灯下,是那样的刺眼。她惊恐万状,急忙坐起,慌乱中抓起枕头就掩盖在自己腹部。
原来,那天晚上沈忠彪没有走。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为区区20元钱的事对芮彤发火。等芮彤发出细微的鼾声之后,他宽衣解带,轻轻地在芮彤身边躺了下来。他没有睡意,想利用肢体语言来抚慰芮彤,表达自己的歉意。他悄悄脱去了芮彤的内衣,当手伸到芮彤的平坦的腹部时,他有些吃惊,不是少女应有的丝绸般的柔软,而是一种毛糙糙麻袋般的感觉。他傻了,直觉告诉他:妊娠斑!他打开手电一看,立即证明了自己的判断。顿时,一股怒气从丹田升起。他打开灯,指着肚皮问芮彤,这是怎么回事?芮彤说,怀孕了,这不正常么。沈忠彪气急败坏地说,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怀孕才三四个月,胎儿还没成型,哪来妊娠斑?你这是陈旧性的!告诉我,那人是谁?孩子在哪?芮彤说,不知道!没有你说的那个人,也没有什么孩子。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爱怎么说也是你的事。我是一个乡下人,不像你们上海人,肚皮天生就是这样!沈忠彪指着芮彤的鼻子说,难怪,你选择那样恶劣的天气跑到我的屋子里对我投怀送抱,还说什么害怕。不错,你是害怕,害怕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害怕阎王爷找你算账。都怪我那天晚上太激动,芮彤,你,你,你真不是个东西!一个十足的骗子,大骗子!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结婚。
芮彤深更半夜被沈忠彪从被窝里拖出来,本来就很生气,又被蛮横的丈夫骂得狗血喷头,气愤,伤心,屈辱,难过,简直百味杂陈,眼泪就像瀑布一样稀里哗啦地往下直涌。她能说什么呢,能怨自己的丈夫吗?大哭一通之后,她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分手?这在沈忠彪眼里,那可是一个可怕的字眼。扎嘎敬献的哈达还挂在充满喜庆的墙上,结婚的喜酒似乎还齿颊留香,就闹离婚,就是别人不笑话,自己也感到难为情。回到自己房间,沈医生半天都难以平静下来。他思前想后,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到自己的右派家庭,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自己不可逆料的未来,想到芮彤肚里的孩子……毕竟,与芮彤是患难之中缔结的姻缘,无论是彼此悬殊的年龄,还是父亲头上笼罩的阴云,芮彤都从来没嫌弃过自己。结婚时,她也没有张口要什么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也没有做一套像样的衣服,连张双人床都没有。要知道,在那样的偏僻乡村,如果不是芮彤分到医院,想找芮彤那样带工资的大学生,他沈忠彪就是做八辈子梦也梦不到。他蔫了,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就像墙角那株不知名的小草,软塌塌的没有一丝水分。
尽管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他还是砰砰砰敲开了芮彤的房门,说,老婆,原谅我吧,是我眼睛近视,是我一时冲动,是我精神错乱,你打我好吧!说着,就去拉芮彤的手,芮彤抽出手说,沈忠彪,你说得对,我不配结婚,我们离了吧!沈医生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在芮彤的身边蹲下身来说,来,听听我们的宝宝是什么意见。芮彤气不打一处来,说,滚!滚远点!沈医生在离开芮彤时,回头偷偷地看了妻子一眼,竟从妻子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从那以后,沈医生再也没有提过妊娠斑的事。好像,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女儿就3岁生日了。那天芮彤牵着小彤在树下等待从县城归来的沈医生,老远,就听见他一路上哼着当地人常唱的花儿:阴山阳山的山对山,好不过哟挡羊的草山,尕妹妹出来门前前站,活像是一朵呐才开的牡丹……步伐格外的轻捷,那副样子,用喜形于色,用手舞足蹈,都不能描绘和形容。从来没听过他唱花儿的呀?一定有了喜事!芮彤想。见到母女俩,沈医生拿出了给小彤买的布娃娃、小喇叭、捏一下叫一声的毛毛熊,当然,还给芮彤买了香水、塑料凉鞋和一把折叠伞。尽管他一副喜滋滋的样子,但眼角眉梢的那朵乌云还是被芮彤发现了。
忠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芮彤说。
没有。沈医生说。眼睛却不敢看芮彤。
不说算了,我是乡下人,你是上海人,你从来就看不起我,有了幸福怎么会和我分享呢?芮彤有些生气。
告诉你怕你接受不了。沈医生说,父亲的右派平反了,我就要回上海了。芮彤说,那好啊,有什么接受不了?你不是早想离开青海吗?现在乌云拨开了,太阳见到了,是多美的一件事呀。你该不是怕小彤和我沾了你的光吧?
沈医生蔫蔫地说,你们沾不了我的光。芮彤说,为什么?沈医生无言以对。半天,他嗫嚅着,上面说,这是文件规定的,不准携带配偶和子女。
夜里,沈医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他想,这次是自己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上海是铁定要回去的,一旦错过了,便是永远。而且,事情明摆着,胳膊拗不过大腿,婚,肯定要离的,不然,自己就永远呆在这荒漠高原。但是,如果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即便日后到了上海,良心上也过不去。于是,就叫醒芮彤,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根据上海来函,沈忠彪系独生子女,父亲系无线电高级工程师,身边无人,符合回上海条件。可办事的人却告诉他,这事可办可不办,如果想回去,前提必须离婚。当然,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带着局长的千金一同回上海。
这不是明明在拆散人家夫妻关系嘛!这算落实哪门子政策?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芮彤再也不去巡诊,她每日蓬头垢面,怀里搂着年幼的女儿,奔走在县妇联、人事局和落实政策办公室之间。事情终于在许多好心人的开导下有了结果:沈忠彪与芮彤离婚;芮彤调离青海。
4
芮彤的故乡璧山,山中藏寺,寺名白云,尽管这山这寺一说出来就极具武侠小说里的味道,可对芮彤来说,是永远的一个心结。无论是在大学读书,还是后来走上工作岗位,她很少提到这个地名。因为,一旦提起这个地名,就会触及芮彤那根敏感的神经。
璧山地处长江北岸,山势蜿蜒,林木苍天,巉岩突兀,风景旖旎,可又非常荒凉偏僻,江岸有天然形成的矶石,历来是来往商船避风栖息的港湾,也是绿林好汉结寨劫财的风水佳地。早在唐咸通年间,聚集在这里的绿林豪客就达千人之多,“击鼓传膳,鸣金熄灯”。能在这座山头“耍耍”的江湖客,个个身手不凡,传说有商船从江面驶过,好汉从山上纵身一跃,便能飞至桅樯之上,一刀就了断了桅绳。江中以漕运为业的官船豪绅,苦不堪言。朝廷闻报,派兵围剿,遂平匪患,并赐封首领为“镇江南大将军”。面对将军平匪之恩,百姓实在难表谢意,于是当地乡贤将原来的山更名“璧山”。若不是当年平了此山匪患,恐怕后来施耐庵、罗贯中笔下的《水浒》里,记述的就不是梁山,而是璧山了。可惜的是,聚居在璧山脚下的出了个赫赫有名的奸臣,所以璧山便从此销声匿迹。就连山中白云禅寺里的香火也一天不如一天。
芮彤与璧山有缘,源于芮彤的父亲。
芮彤的祖父是距离璧山20公里外的一个大财主,庄园坐落在一座小山的一面向阳山坡上,从山下举目望去,绿荫宛若华盖,门庭次第蜿蜒,廊腰缦回,层层叠叠。芮彤的父亲芮岩一直在南京读书,因战火频仍,学校停课,于是回乡躲避。不承想,地方土匪也很猖獗,就在渡江战役即将打响的前夕,一伙蟊贼蹿进庄园将其绑票。土匪将芮彤的父亲芮岩五花大绑地吊在璧山白云寺的大殿里,关押7天,整整吊打7天。是寺内的马和尚和净空法师每天为芮岩送水送饭,敷伤擦药,才使芮岩保住一命。花天酒地的匪首天天都在做着发财梦,梦里数着老财主送来的白花花银元,他一次次派人下山打听,都毫无消息。没有消息他就变本加厉地用皮鞭对付芮岩。原来,那老财主既吝啬家财,又贪生怕死,眼看解放大军逼近,打发家丁将银票独自送到山上,自己卷着金银细软,携着小妾逃往江南。不料在江面一艘民船上被国民党巡航舰的子弹击中,尸沉江底。而那个家丁怀揣着银票竟不知去向。时间一到,再不赎人土匪可就要撕票了。眼看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要断送黄泉,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马和尚冒着生命危险解开了捆在芮岩身上的绳索,悄悄将芮岩送出山门。
芮岩后来再也没有回南京读书,而是在县城谋了份差事养家糊口。大跃进那年,婚后一直没有生养的芮岩,喜得双胞胎千金,他将长女取名芮丹,次女取名芮彤。在那个年月,女人怀了孩子不是说有喜了,而是说“坏了!”为什么坏了呢?因为缺衣少食,别说鱼肉食品,就是咸菜稀粥也填不饱肚子,女人瞅着自己干瘪的乳房,眼见着两个婴儿饿的哇哇直哭,整天愁眉苦脸。芮岩也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想将其中一个送人,可是,很快就遭到妻子的指责。妻子说,不是你身上掉的肉你不知道痛,告诉你芮岩,就是死我也要与她俩死在一起。
正是应了屋漏偏遭连阴雨那句古话,芮岩的妻子不幸患上了急性阑尾炎。住院开刀回来,她发现摇篮里少了一个孩子,她像疯了一样扑向芮岩。芮岩只好实情相告,送人了。至于送给谁,芮岩一直没有向妻子吐露,他怕妻子知道后将孩子抱回。
芮岩将芮彤送给了马和尚。为何送给马和尚?他自有他的道理。一则当年马和尚救了他一命,那可是救命之恩呐,他要报答!可以自己区区一普通职员的身份和地位,拿什么来报答呢?其二是听说马和尚已经还俗,以他年近半百的年龄,再娶妻生子也很困难。如果把芮彤养大,将来就可颐养天年了。
芮岩来到璧山白云寺时,庙宇几近坍圮,门前几人合抱的枫树、银杏和皂角树都已被大炼钢铁的人们化为小高炉里的阵阵青烟。当他把手中的襁褓交到马和尚手里时,马和尚顿时惊恐万分,望着手中的婴儿,眉峰紧锁:阿弥陀佛!马和尚说,如今处处大炼钢铁,吃大食堂,庙里断了香火,僧人跑的跑了,死的死了,只剩我与净空法师两人留下。公社、大队干部一次次强令我们还俗,我与净空法师虽然表面上勉强服从,可是,我们除了去生产队劳动,依然吃斋念佛,没有丝毫堕入红尘之念想。如今施主既然遇到难处,贫僧只好代为抚养,对外就说是有施主养不活了放在山门。阿弥陀佛!
芮彤,就是这样来到了璧山白云寺。
在白云寺长大的芮彤,和附近村子里长大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寺庙已经远离香火,大殿里供奉的释迦摩尼、弥勒佛、观音菩萨和十八罗汉终年被堆积的柴草和农具、化肥、种子堵得严严实实,配殿也经常作为大队或生产队开批斗会的地方。
芮彤高中毕业了,毕业后的她什么也没想,老老实实地回到生产队和马和尚、净空法师下田劳动,插秧,薅草,送公粮,什么活儿都干。收工了,她还要伺候菜园里的青菜、豆角、莴笋、瓠子。每天,她摸黑起床,披着星星回家。
这年秋天,从县城里来了一帮下放知青,被大队干部用鞭炮和锣鼓隆重地送进了白云寺。紧接着,白云寺门前挂上了大队林场的招牌。6名知青,清一色的姑娘,个个阳光活泼,魅力四射。有了林场,芮彤再也不用去生产队插秧割稻,大队安排她和林场的知青一起,在白云寺周围的荒坡上垦荒,植树,种茶。
那天小憩的时候,芮彤与芮丹坐到了一起,知青晓娜忽然发现了新大陆,说你们看,她俩长相有没有问题?当大家的目光聚到一起时,个个惊讶无比,你们怎么这么像?是不是亲姐妹?
芮彤说,怎么可能?虽然我们都姓芮。她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乡下人哪能和你们城里人攀姐妹呢?
话虽这样说,可晚上回到家里还是把这事和父亲马和尚说了,马和尚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长相差不多的人太多了,你莫在意就是。
在林场知青中,芮丹是个寡言少语温婉诚朴的孩子,不像其他知青对芮彤不屑一顾,心里有什么话,常常和芮彤讲。芮彤呢,也很同情芮丹,爆个栗子,焐根山芋,也悄悄地塞给芮丹。
纸是包不住火的。芮彤抱养的事终于被芮彤知道了,而且有人告诉她父母就在县城。夜深人静的时候,芮彤就趴在枕头上想心思,生父母究竟是谁呢?是不是芮丹的爸爸妈妈?如果不是,怎么俩人的名字那么相似?如果这个命题成立,那么,我就应该是城里人,也应该是光荣的下乡知识青年,将来就可以招工上学。为什么命运如此捉弄自己,让我一辈子“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呢?有一回,她偷偷地邀芮丹一起去县城,专程去了一趟芮丹家。芮丹父亲因五类分子被安排到搬运站拉车运货,母亲一副病恹恹的身子,土坯的墙壁开裂了,屋瓦上泄漏着一束束阳光。见到两位老人之后,芮彤觉得格外亲切,好几次,她想把自己的满腹心事向他们倾诉,可是,芮丹的父亲都拿话岔开。母亲毕竟是母亲,打第一眼看到芮彤,就明白了一切。她想相认,可老芮说,你说,以我们这样的家庭,能认么?认了,就毁了伢子一生!第二天一早,母亲心事重重地拿出一对玉锁说,小彤呀,你初次来我家,我们呢,家穷,也没什么送你,这对玉锁是家中祖传的,就送给你和小丹做个纪念吧。芮彤说,阿姨,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您都给芮丹姐好了。芮丹母亲说,平均分配,一人一只。芮丹在你那里,说你对她像亲姐姐一样,芮丹人老实,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上调,还要你们家多关照她哩。芮彤说,缘分呢,不是下放,我们哪能相识。东西说什么也不能要。芮丹母亲说,傻孩子,客气什么呢。来,戴上。恭敬不如从命,芮彤只好和芮丹一起把玉锁挂到了脖颈上。
5
芮彤一直“跑单帮”,青海的那次婚姻离异后。也有许多人关心她,爱护她,想帮她成个家,都被她一一婉拒。不知怎的,芮彤对男女性事没有丝毫兴趣。
那年她第一个上台实习男性结扎,按照手术要求,得先给男人备皮。备皮就是刮毛毛,再拿碘酒和酒精消毒,局部麻醉后才能切开阴囊进行输精管结扎。那天,芮彤牵起男人的包皮,刮着刮着,手里的那东西突然间越来越大,直挺挺地杵在她的面前,她顿时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她真想逃离,可是不行,那是在上课,还有许多男女同学在看着呢。她硬着头皮在尴尬中完成了这个程序。回到寝室,一群丫疯头就拽住她嘻嘻哈哈地说,老实交待,当时是什么感觉?有没有性冲动与快感?她摇摇头,没有,真的没有。芮彤说的是实话。就是后来和沈医生做爱,每次都是沈医生满身大汗地辛勤耕耘,她总一声不吭,被动地应付,从来没有享受过小说上说的那种欲仙欲死的状态,让忙活半天的沈医生常常寡然无味,气咻咻地说,性冷淡!冷淡,她确实冷淡,甚至说是讨厌,她不想男人碰触自己,尤其是女性的神秘地带。她觉得,男女交媾,本身就是一件龌龊肮脏的事,所以每次做爱后必须弄盆清水,仔仔细细地将身子擦洗干净。
当年,芮彤抱着孩子带着铺盖,是坐着解放牌大卡车来到石油化工厂的。车过之处,但见工地上彩旗飘扬,高音喇叭里歌声嘹亮,到处是拖着板车运土的农民,到处尘土漫天。一个叫九里十八弯的地方,孤零零地杵着几间四面透风的芦席油毡棚,木牌牌用红油漆描个粗粗的红十字:医院。连厕所都是芦席搭的,比起青海来条件还要艰苦。
说是医院,其实也就一诊所,两台显微镜,一台X光机,内外妇儿,什么病都看。下班铃响了,芮彤就抱着饭盒,急急地往幼儿园赶,接上小彤后再赶往工地食堂排队买饭,迟了,饭就没有了。
院长是位慈祥的老太,第一次见面就让芮彤想起养母净空法师。那天院长把她叫到跟前说,芮医生,你一人拖个孩子,不容易!不如找个合适的人,嫁了,有了婚房,也省的天天排队买饭。
芮彤笑了一下,摇摇头说,谢谢院长的关心,我这人八字不好,已经被婚姻伤害了一回,不想再婚了。与其去伺候两个人,不如伺候一个人,再说,医院就要派医生出去进修,我们本来就是被耽误的一代,不抓紧学点业务,以后怎么工作?
院长看着她点点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芮彤岗位进修的医院居然是她的母校医科大的附属医院,她觉得这人生真的有点怪,太戏剧性了,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当年离校时,轰动了整个校园,如今,她却悄悄地回来了,除了眼角上多了几道鱼尾纹,头上添了几根白发,脸颊被高原的风熏成了古铜色,没有任何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手里牵个年幼不谙世事的小彤。附属医院和医科大的教学楼相距不远,也就隔着一道铁栅栏。那两栋楼,是她当年上课和实习的地方,而不远处的那栋宿舍楼,是她不堪回首的所在。再次行走在两旁冬青相拥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上,几分熟悉,几分陌生,心情难免有些激动,尘封已久的记忆就像DV一样在脑际里播放着。
芮彤当年踏进了大学校门时,一床旧棉被,一只颜色发黑的木箱,还是从汽车站用扁担挑去的。箱子里翻来翻去,就一件灰咔叽列宁装,一条蓝士林裤能穿的出去,还有一条尼龙裤子是拿日本尿素袋做的,染过咖啡色的屁股上还隐隐约约有日本尿素的字样。床上棉被的大红被面上缀着一朵朵脸盆大的红花,仿佛来自陕北窑洞,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俗。她不敢看同学们身上的草绿色军装和一套套的确良连衣裙,不敢看别人床上的丝绸缎面,一看,就要低到尘埃里。她的那帮同学谁不趾高气扬?个个快活得像刚出笼的虎皮鹦鹉,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每天跟着医科大的高音喇叭哼唱歌曲:“我们工农兵学员来自祖国四面八方,带着工人阶级的嘱托,带着贫下中农的希望,带着革命部队的光荣传统,走向教育革命的战场……”芮彤也觉得每天的太阳和白云寺的太阳不一样,不仅新,而且灿烂得刺眼。可更多的时候,无论坐在课堂上,还是走进宿舍里,她都郁郁寡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刚分到寝室,大家嘻嘻哈哈地作一番自我介绍,有说父亲是军区领导的,有说母亲是省委机关干部的,有说父母是上海、北京的教师和医生的,唯独芮彤来自璧山白云寺。可她不愿让别人知道璧山,知道白云寺,知道马和尚与净空法师。轮到芮彤了,她撇着普通话说,我爸是开火车的,我哥是开汽车的。她还想说,他们都不在了。话未说完,有人就说,你是开自行车的。于是满屋爆出一阵哈哈大笑,那笑声,一直留在芮彤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芮彤上学的年代,教育革命轰轰烈烈,教授一个个都被打倒了,医科大不想把学生培养成温室里的花朵,能够站在讲台上的教授个个心有余悸,不希望自己成为《决裂》里的“马尾巴的功能”,所以专业课上得非常敷衍潦草,隔一阵子,就用大卡车把芮彤他们拉到乡下开门办学。何谓开门办学?就是拜赤脚医生为师,肩背竹篓上山采药拮草,让风行一时的“一根银针一把草”去征服祖国医学的未来。
这届学员中,年龄参差不齐,基础参差不齐。有部队卫生员,有商店售货员,也有干过多年赤脚医生的半拉老头,还有补鞋修锁的、裤腿上泥巴还没洗净的。一次在普外科上课,阑尾手术后,老师让一位同学写手术过程,那同学在病历上认真写道:“打开腹腔,阑尾尖端指向天花板……”这句话,一直到离校,都成为同学之间口口相传的“经典”笑话。
芮彤想起自己去妇产科实习那天,正赶上一台卵巢肌瘤剥离手术。这种手术,和阑尾炎手术差不多,不难。拉开腹腔后,她没有找到肌瘤,却一刀将患者的一侧输卵管切断,带教医生顿时慌了神,怎么说,这也是一次医疗事故啊。好在老主任沉着冷静,及时问了一句刚刚处在麻醉状态的患者,孩子多大?患者说,正上小学呢。哦,于是悄悄告诉芮彤再补一刀,顺带计生结扎!这事当然是瞒着患者的,可对芮彤来说,还是伤心了很长时间。
电影《春苗》在学院操场放映了三天三夜,不少同学看完电影的当晚,就在系宣传栏上大表自己的决心:“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学习田春苗,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把毛主席最高指示落实在行动上,以田春苗为榜样,甘洒热血写春秋!”芮彤瞧不起那样的人。她不想赶时髦,她来自农村,她想踏踏实实地学点医疗知识,更好地去救死扶伤,农村缺医少药,要为人民服务,就必须学点真本事。她深知,自己与别人不同,走进大学,可是付出代价的。
芮彤这次进修,本不想去医科大走动,因为她知道,离别校园的这几年,世界变化太大了。她的同学中有的出国深造,有的正在读研,有的科研成果已驰名中外,有个其貌不扬的同学如今成了国家级肺病专家。而自己在青海混了几年,什么名堂也没有,连个丈夫还混丢了。最后,她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临床医学课老师的家门。
鲍教授的胡子眉毛全白了,可精神仍然矍铄。见到芮彤这位昔日的得意门生非常意外,意味深长地说,芮彤啊,当年在全系,你可是个好苗子哦,每次专业考试名列前茅,可惜你没有赶上好时代。不过,趁现在年轻,努力还不迟。芮彤说,过去自己头脑发热,耽误了大好青春,现在后悔了。鲍教授说,系里正在招收在职研究生,函授,既可学习理论,又不影响工作,耽误的时间不就补回来了么?芮彤说,那就求之不得了,只要您答应,现在我就报考您的研究生。就这样,在这一年的进修时间里,芮彤又多了一份意外的收获。
芮彤这次进修的是妇产科。她想,一个刚刚兴建的石油化工企业,那里青工很多,青工多结婚生孩子的也多,掌握好妇产科专业技术,一定能够立竿见影,而且对自己今后的发展一定前途无量。通过这段时间的进修,她觉得专业选对了,这是有着天使般魅力的事业,不仅能解除患者疾苦,每天还会迎来新生命的诞生,尽管欢乐中伴随着啼哭与呻吟,但她乐意。
北方的冬天尤其冷,晚上,芮彤就牵着小彤去医科大澡堂泡个澡。时间过去很多年了,可澡堂还是那个澡堂。她先将小彤洗好放在椅子上坐着,然后自己去洗头。下午有个子宫全切手术,出了一身臭汗,芮彤洗得非常认真。正把洗发水的泡沫揉得一头都是的时候,一位搞卫生的大嫂拖着长长的刷子走了过来,若有所思地说,又生二胎啦?芮彤撩开眼睛说,谁生二胎了?大嫂说,几年前,我就看你肚皮上布满了妊娠斑,还问过你呢。
芮彤突然想起,确有那么一次,她那天很晚来澡堂洗澡,遇到这位大嫂在打扫卫生,大嫂看着她,奇怪地盯着她的肚皮半天,说这么年轻的姑娘哪来的妊娠斑?那晚,芮彤澡也没洗好,匆匆逃离了澡堂。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又巧遇这位热心的大嫂。而这次,芮彤不怕了,她有过婚姻,曾经沧海,她平静地说,哦,死啦,这不,又生了一赔钱货。
6
芮彤确实有过一个孩子。
林场那批知青下放几年之后,有门路的人有的当兵,有的招工,都接二连三地回城了,唯有芮丹父亲的历史问题,迟迟不能上调,所以一直窝在林场里扎根闹革命。
芮彤那天下午从镇里办事回来,路过大队部,大队部的山墙上拉了块白色的银幕,晚上要放电影了。于书记老远就笑眯眯地向她招手,芮彤就走了过去。书记说,回去告诉芮丹,晚上去我家拿招生表格。招生?好啊,有没有我的表?于书记说,公社只发一张表,不给芮丹给谁?芮彤说,你现在拿给我不就行了,何必让她跑一趟?书记说,表格放家里了,你通知她,晚上我在家等她。
芮彤想,上大学,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不仅仅能脱离农村,有一个让山里人仰慕的城市户口,还能有份体面的工作。城与乡,一字之差,决定的不仅仅是自己,而且是子孙后代的幸福。为什么我就不能上大学呢?为什么我就不能摆脱自己的命运呢?
晚上,芮丹本来想去看电影,可肚子忽然呼啦啦一阵绞痛,接着就急吼吼向厕所跑,刚刚蹲下,就疑似银河落九天。芮彤来到芮丹房间,说芮丹我们去看电影吧。芮丹说,你去吧,我肚子不知怎么了,泻了几次了。芮彤说,我们一样吃的饭呀?芮丹说,谁知道,我下午收工回来,喝了一杯凉茶,可能喝坏了肠胃。芮彤当然知道,那是她在茶杯里做了手脚,放了山里随手可摘的半粒巴豆。可她嘴上却说,要不要去找赤脚医生?芮丹说,不了,没那么娇贵。芮彤说,你要是不去的话,我就借你的红格子的确良衬衫穿一下。芮丹说,你穿就是,是不是和谁约会?芮彤笑一下,算是默认了。
芮彤穿上芮丹的衬衫,对着镜子一照,撩一撩齐耳的短发,椭圆的脸庞,乌黑的秀发,明亮清澈的眸子上两道柳叶般的细眉,嘴角一笑两旁缀着一对浅浅的酒窝,胸部高高地耸起,回眸间令人销魂蚀骨。如果再多一份温婉,就一个活脱脱的芮丹。
当芮彤来到于书记家时,喝过小酒的于书记晕晕乎乎的一人架着二郎腿坐在堂轩,对着收音机哼样板戏。灯也没点,黑黢黢的。芮彤站到于书记面前时,于书记眼睛一亮,说,来啦!我可告诉你芮丹,这次招生,本来没有我们大队的指标,是我专门找公社书记特批的,不容易啊!你呢,地主成分,右派家庭,地富反坏右,五顶帽子就占了俩。这些,我不说你也知道,就是我这里放了,还有公社、县里,好几道关卡。不过没关系,我县里有人,会帮助你的。想不想走?芮彤在黑暗中哼了哼:想!于书记说,想就过来呀,还磨蹭什么?芮彤倏然明白过来,原来拿表格是假,存心占有是真。怎么办?她有些犹豫。可为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表格,那张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表格,今天就是死也豁出去了!芮彤说,别急嘛,表格呢?于书记嘿嘿一笑,在递过表格的同时,一把将她摁在竹榻上,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芮彤的衣服,随着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一朵朵艳丽的牡丹就在竹榻上绽放了。
走出书记家大门,芮彤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直掉。她来到池塘边,扶着一棵古柳伤心地痛哭起来,天边,忽然刷地划过一道闪电,远处,传来一声闷闷的雷声。她停住了哭,心里默念着:老天爷,怎么不将这恶人劈了呢?她紧紧攥着那张沉重的表格,匆匆回到了家里,进屋点灯一看,表格姓名一栏上已经端端正正写上了芮丹的名字。这又何妨,在“丹”字后面加上三撇,不就是“彤”么?
第二天,芮彤将表格拿到于书记家盖章时,书记说,怎么是你?这个章我不能盖,就是盖了公社也不能通过。芮彤说,于书记,你忘啦,昨晚可是你亲手把表格递给我的哦。于书记说,胡扯,哪有这事!芮彤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慢慢展开,说,这个,想必书记大人还记得吧?于书记一看那洁白的手绢上绽放的一朵硕大的玫瑰和脏兮兮的枝叶,顿时傻眼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临出门,芮彤还轻轻撂下一句,书记大人,你可保证了,公社、县里的关卡都全靠你了!
芮彤,就是这样走进了大学校园。
至于芮彤怀孕的事,则又是另外的一段插曲。
有一天上课,不巧忘带笔记了,她匆匆赶往寝室拿上笔记正想出门,推门进来一个她一辈子不愿提起也不愿见到的人:于书记。只见他红光满面,说我现在是公社副书记了,出差路过,想你了,就来看看。早就想来了。芮彤说,我要去上课,不能陪你。于书记抵着门说,就坐一会,喝杯茶就走。芮彤说,喝茶你去茶馆,我这里没茶。书记说,别,没茶开水总有吧?芮彤说,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再这样我可要喊人了。于书记说,好啊,正愁着你不喊。我来就是想告诉你的老师和同学,告诉你们学校领导,有一个学生是假冒伪劣的,她用调包计得到了表格,这样的水货,学校怎么到现在还不清退?芮彤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气愤,恼怒,忿恨,浑身开始颤栗。她想,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被他一闹,颜面扫地不说,自己的一生也就毁了。她镇定了一下情绪说,你想怎样?于书记色迷迷地看着她说,你说还能怎样?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还要我提醒你不成?说着,一把抱住芮彤,将她紧紧地压在身下,胡子拉碴的嘴带着饥渴,带着狡黠,带着一种尼古丁特有的臭味在芮彤的唇齿和乳峰间拱动游走,喉咙呼哧呼哧像只扯动的风箱,架子床在激烈地摇晃,随着一阵饿狼般压抑的低吼,一股热流注入到芮彤的体内。
完事了,于书记脸上露出一副满足胜利的表情,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对芮彤说,你走后不久,公社打响了周山分洪的攻坚战,芮丹在劳动中被炸山的飞石击中,头负重伤,昏迷不醒,医生把把脉,药也没下就走了。现在,后事早已料理过了,你就安心读书吧。
临走,于书记搂过芮彤说,大学毕业了,哪也别去,就回公社医院,我等你!芮彤猛地关上门,眼泪噼里啪啦往下直掉,她伏在被子上放声痛哭,哭得昏天黑地,悲悲切切。当然,她不是为芮丹的死难过,而是为自己,她那满脸的泪光上全部写满两个词:愤怒和屈辱。一个大学生,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乡下老男人睡了,这事要是传出去,还怎么做人!她能去告发么?告发那个流氓强奸自己?不能。恨自己当初的轻率么?也不是。那么,恨自己的生身父母不能保护自己么?也不成。她连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她想到死。死,能解决问题吗?能让那个恶棍罪有应得么?最后,这个柔弱的女子擦干了眼泪,她自己宽慰了自己,原谅了自己。因为这样的花边新闻,学生中不仅仅就她芮彤一人。楼上宿舍前不久就发生了震惊全校的新闻:一个上海女知青依靠男友的家庭背景上了大学,后来女知青发现那个男的是个二混子不说,还是采花高手,身边美女如云,来学校报到之后,就一脚把人家踹了。那男的哪肯罢休,找到了学校,成天赖在宿舍里不走。周末,寝室里的女生回家了,他就明目张胆地搂着女知青睡在一起。女知青实在忍无可忍,等那男的睡着了,拿把剪刀咔嚓一下把男的那玩意齐根剪断了。这事在全校引起轩然大波,也让整栋宿舍楼沸沸扬扬了足足半个月。
芮彤一边抽泣,一边用热水反复擦洗着自己的私处,她擦得咬牙切齿,下手很重,她要擦掉的不仅仅是附着在身体里的污秽,还有让她悲愤万分的耻辱,直至毛巾上擦出一抹殷红。然后,她将揉皱的床单抻平,将那块弄脏的污迹用湿毛巾仔细地润湿擦净,盖上一条浴巾,拍了拍,压上几本书,便匆匆赶往阶梯教室。
忽然有一天,芮彤发现自己大姨妈已两个月没来了。尽管没有任何妊娠反应,不安和恐惧还是像潮水一般向她袭来。她想象着自己挺着便便大腹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被老师和同学指责、数落的狼狈相,想象着系主任举着红头文件在大会上宣布开除学籍决定的一霎那。她寝食难安,人简直就要崩溃了。夜里,她躲在被子里嘤嘤啜泣,没有任何人能同情她,安慰她,帮助她,与她共同分担这刻骨铭心的痛苦。她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亲人也没有。一向不愿锻炼身体的她,每天天不亮就到操场又蹦又跳,扭臀别胯,在单杠双杠上翻来覆去,以木马顶自己的腹部,她想以运动的方式让胎儿掉下。没人的时候,她就坐在床上自己捶打自己的小腹,可是,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偏偏我自岿然不动。好在后来进入北方的冬季,厚厚的棉衣掩盖了芮彤的一切。
芮彤不是没想过堕胎,可堕胎要去医院,要男人陪同,要单位介绍信,而这些,她都办不到。孩子在腹中一天天长大,学校的粗糙简单的伙食令她黄皮寡瘦,四肢无力,而腹中的孽种常常不顾芮彤死活,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把母亲的子宫当作习武的操场。
一天,芮彤在图书室看书,忽然发现书里夹了一沓饭菜票,难道是哪位粗心的同学搁错了?她不想叫,因为一叫就会影响别人学习。她用目光四处搜寻,这时,坐在旁边的一个男同学轻轻地说,去食堂多买点饭菜吧,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就那几句平常话,让她心里感到特别的温暖。可是,她不能收下男生的东西,她也没资格收别人的东西。她说谢谢!你的好意我领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她把那沓饭菜票,原封不动地放回男生的书包里。
终于,熬过暑假,熬到寒假。一个飘着絮絮雪花的傍晚,一个衣着笨拙的女孩出现在弯弯山道上,步履是那样的艰难。她,就是芮彤。她要把孩子生在白云寺。也只有在那片山林里,才能封锁住市井的流言蜚语,才会有一个生命的延续。穿越一片茶园就是白云寺了,芮彤肚子突然疼得不行,下面,似乎有股热热的液体正在流出,她钻进路边的竹林,强忍着一阵阵强烈的巨痛产下一子。在哇哇地哭声中,她咬断脐带,手忙脚乱地脱下毛衣将婴儿包裹起来,想想,又摘下玉锁挂到孩子身上,望望天色不早,在暮色的掩护下,她爬过一道坡,将怀里的小东西匆匆搁在了寺庙门前的石阶上。
芮彤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白云寺,她无颜面对马和尚与净空法师,她不求他们原谅自己,只希望那条无辜的生命能够存活下来。芮彤回到学校时,整个宿舍楼空无一人,冰冷冰冷。她把自己冰冷的身体放在冰冷的宿舍冰冷的床上,足足七天七夜。
那些天,她一日三餐都是馒头稀饭就咸菜。后来,连馒头咸菜也没钱买了,她走出宿舍四处闲逛,想找份事做,可大冬天的哪里都不要人手。她走进建筑工地,负责工地的人问她,你一女学生能做什么?她说,我从农村来,挑砖,和水泥,扛油毡,干什么都行。那人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沉思了半晌说,干活可以,出了安全事故你得自己负责。她点点头,飞快地挑起了两只泥桶。就这样,她再也没有回到白云寺。后来的假期,她几乎都以这样的方式勤工俭学。
7
一年的进修很快结束,芮彤也很快被任命为妇产科主任。
当上主任的芮彤好像变了一个人。她找到院长,说要在女工中全面开展妇科普查,建立妇科病档案。院长说,我同意。她说推广母乳喂养,推行婴儿早教,院长说,我支持。后来,她一期期举办产前学习班,向准妈妈、准爸爸们系统讲解孕妇产前的注意事项,帮助准妈妈练习减轻阵痛的深呼吸法,让准爸爸学习如何辅助自己的妻子顺利生产。当然,还有产后母婴护理、喂养方法……
芮彤的做法,很快见报了,她成了岗位标兵,成了“三八红旗手”,她的论文也被国家级妇产科杂志隆重推出,她应邀参加各类学术会议,推广成果,成了全院红得发紫的人。
令芮彤没想到的是,厄运也在悄悄等待着她。
芮彤的一位小姐妹,当然是年轻的美女,一不小心怀孕了。芳名嘛,这里自然要省去。这样说吧,怀孕的小女子丈夫在驻京办工作,半年多没回来了,怀孕这事能赖到丈夫头上?眼见肚子就要一天天鼓了起来,她寝食难安,悄悄地找到芮彤,说芮主任我有一事相求。芮彤说,都是朋友,还说什么求不求的,见外了,啊。那小女子就说了,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对我来说,却事关重大。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了芮彤。芮彤说,几个月没来?小女子说,三个月了。行,我哪天值夜班的时候你过来,我给你悄悄地做了,你把心搁肚里吧!做,就是刮宫。对妇产科来说,家常便饭。
那晚,小女子如约而至,羞涩地躺上手术床。芮彤说,裤子脱了!小女子就脱了。两腿分开!小女子两腿就分开。窥阴器刚刚插进阴道口,小女子就“哎哟,妈耶——”地惨叫一声。芮彤就笑,说,谁叫你不该脱的时候脱了?疼了吧?后悔了吧?迟了!说笑当中,她将刮匙伸进宫腔,因为是朋友,所以操作起来格外仔细,清宫的过程尽量轻一些,再轻一些,以减轻小女子的痛疼。
清完最后一块内膜组织时,小女子突然感到腹部剧痛,冷汗淋漓,护士也告知,病人血压下降。芮彤知道不好,穿孔了。她立即停止了清宫,并及时采取了急救措施。可是,问题还是发生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全院传开。大家议论纷纷,说一个科主任,还妇产科专家,刮宫居然刮出穿孔!马上就有人添油加醋,你不知道吧?切!全国到处忙着做报告呢!这年头哇,什么都不多,就是水货遍地都是。尤其是那位和芮彤竞选副院长的外科主任,更是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游走,所到之处,吐沫四溅,把芮彤臭得一塌糊涂。
老院长来了,老院长是从妇产科出去的,是芮彤的上级带教医师。她在事故分析会上帮助芮彤进行了手术分析,认为芮彤的手术没有任何违反操作规程的动作,问诊中患者既无感染性流产,也无滞留流产,老院长还对患者子宫进行了检查,确认患者子宫无手术疤痕,无先天性畸形。最后,她建议对患者子宫进行刮片病理检查。几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患者患有绒毛膜上皮癌。
一场风波就是这样平息了,芮彤的事也澄清了。芮彤不仅没有受到处分,而且被任命为副院长。
晋升为副院长的芮彤,工作更加兢兢业业,那时,小彤已经考上大学,家里没有任何负担,值夜班,她比别的院领导多,若有急救手术疑难手术,她都主动请缨参战。
深秋的一个夜晚,炼油装置氢氟酸泄漏,当班工人一下就撂倒了三个,其中一人呼吸微弱,命悬一线,她坐镇指挥抢救,直至凌晨3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值班室。她觉得身上汗涔涔的,就想弄点水擦擦。她关了灯,脱下外套,祛除衬衣,解下文胸,这时,只听屏风背后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她吼了一声,谁?响动顿时没有了。她觉得蹊跷,以为夜深人静,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她披上衣,果然,一个黑影猥猥琐琐地走出屏风。她想开灯,却被黑影制止。她本能地大呼,抓流氓啊!快来人啊!这时,只听走廊里呼啦啦地走出一帮人,个个手里拿着脸盆、瓷缸、勺子,乒乒乓乓地一阵乱敲,嘴里高喊:抓流氓啦!大家快来呀!流氓就在院长值班室啊!慌乱中,那个黑影突然跑到窗口,一纵身,从二楼跳了下去。
整个病房大楼都轰动了,住院的病号和值班医生、护士纷纷跑到楼下,一瞧,谁?原来是保卫科长。
不知谁报案了。第二天,来了两名警官,坐在保卫科长的病床边一边讯问,一边做着笔录。原来,保卫科长的小舅子想承包医院放射科CT室的改造工程,酒也喝了,礼也送了,可到芮彤这里卡壳了,硬说对方不具备工程施工的资质,作为分管业务的院长,她要对放射科医生和患者的健康负责。不就是简简单单的房屋装修么,贴贴地砖,刷刷墙壁,做几扇铅板隔离门,给谁承包不是承包?保卫科长从那以后就一直耿耿于怀。有几次,他值班时发现有男性科主任夜里去值班室找芮彤聊天,谈笑风生,而且每次聊得很晚,就心怀叵测,怀疑人家和芮彤有那种事。他的理由是,一个单身女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晚上和男性在一起哪能没事?于是,他找到社会上的几个混混,告诉他们,一旦有人进屋,一旦里面的灯灭了,你们就敲打脸盆高喊抓流氓。可那天晚上,值班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他等得不耐烦了,就自己开门进去看个究竟,是不是早就上床了,他配有值班室钥匙。没想到,不一会芮彤就进来了。
保卫科长腰椎压缩性骨折、双腿粉碎性骨折,很可能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可这件事留给芮彤的,是一种心灵上难以抚平的创伤。气愤,恼怒,还是怜悯?几乎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她觉得,单位出了这样不光彩的事,实在有损自己的形象。
8
小彤与雪村的婚事定下来了,他们不准备举行那千篇一律繁文缛节的婚礼,不是怕铺张劳神,倒是觉得太俗。他们打算旅行结婚,让具有人生意义的蜜月在欧洲的古堡与田园风光中度过,当金婚的晚霞中,打开相册,回放DV,那是一件多么值得回味的事。小彤想起母亲的话,先征求了父亲意见,得到了父亲的首肯与祝福,然后,和雪村一起开着车子匆匆赶到H市。她要让丈母娘好好看看女婿。
其实芮彤和雪村见过几次面,但都是出差顺道看望小彤时吃个饭就走的那种,也没来得及细谈。芮彤只知道雪村在打理一家电脑公司,手里开着一辆宝马。小彤呢,大学毕业后应聘到雪村的电脑公司,现在是公司的财务总管。
小彤见到母亲时,母亲正在病房打点滴。小彤说,妈,你的气色很不好,你这是怎么啦?芮彤说,没什么,都是医闹闹的。
也不知怎么搞的,最近一段时间医院事情不断。先是一名患者做核磁共振,人好好的进去了,却莫名其妙地死在核磁共振设备上。这还了得?家属雇来一帮社会闲杂人员,当场现飘,每人100块,闹!闹得人死牛放瘟最好,闹好了,再飘一张。你说,这样的事搁在如今这物价天天见涨的社会,谁不愿意干?不就扯着嗓子大吼大叫,日逼骂娘嘛?不行就砸东西,砸水瓶,砸电话,砸凳子,砸医疗器械,见到什么砸什么。那几天,医院大门口悬挂着黑纱白字的横幅:还我生命!赔我损失!家属将尸体横陈医院门口,披麻戴孝齐刷刷地跪倒在门前,录音机里连续播放着哀乐,哭声震天,鞭炮声不断,纸钱的灰烬像蝴蝶一样乱飞。逝去的生命是不能复活了,怎么办?拿钱消灾呀!不拿可以,尸体不给火化,白天黑夜摆在你医院门口,看看还有谁敢来看病!110也来了,卫生局的领导也来了,可问题就是解决不了。为什么?钱啦,家属张口就是80万,医院哪来钱?可人家一个大活人毕竟是死在你医院里,不赔也说不过去。在市相关部门联合调解下,刚刚把风波平息了,却又出了一件事。
自从医院与企业脱钩之后,医院自负盈亏,经济效益全靠自己去挣。因此,芮彤在办公会上拿出了一个《全院各科室奖金考核分配方案》,方案规定,以当月效益结算,上不封顶,下不保底,多挣多得。过去,医院的救护车接到急救电话,磨磨蹭蹭,爱理不理,常常遭到投诉。损毁医院的名声事小,影响患者的救护事大。新的考核办法出台之后,救护车司机再也不愿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吹空调看电视打扑克,4台车子一天到晚在市区马路上到处转悠,一旦接到急救电话,就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如果稍稍晚一点,患者就会被别的医院救护车抢走。由于争抢病号,救护车不慎在斑马线上将一尼姑轧倒,至今还没有醒来。不知哪个多事的娱记把这件事又一下子在晚报上捅了出去,市民政局、市佛教协会给医院一天N个电话,施加压力,弄得芮彤血压一下子就蹿了上来。
小彤说,妈,现在医闹很多,许多地方出现了职业医闹,有的人就靠医闹吃饭,您别把它当回事。事情总归得到解决的,你也不必太上心,不是还有其他院长嘛。雪村看到未来岳母在打点滴,开着车子买来一堆水果和补品,嘘寒问暖,生怕有什么伺候不周。这个电脑公司的小老板,见到准丈母娘唯唯诺诺,护士小姐说,你这女婿比儿子还亲,真让人羡慕!正在这时,办公室安然主任过来了,俯身对芮彤说,芮董,那尼姑醒了说是要见院长,我们就把鲁院长叫去,她又说不是,要找芮董。芮彤说,一个尼姑,找我做什么?安然说毕竟是我们撞了人家,能拒绝么?芮彤说,好吧,打完点滴我就过去。
芮彤来到ICU时,老尼缠满纱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声音微弱地说,来啦?芮彤说,您有事?老尼说,你忘啦?我是妙慧呀,曾经找过你的。芮彤说,您就是受芮丹之托来找我的那位妙慧法师?唉!怎么会是您呢?现在感觉怎样?老尼说,好不了了。芮彤说,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抢救的,法师对院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现在,您必须好好休息,等身体好了再谈。老尼摇摇头说,出家之人没有任何要求,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我找你来是想郑重地告诉你,出家前我就是你姐芮丹。芮彤说,芮丹,您怎么是芮丹?不是说您……妙慧摇摇手,示意不要芮彤说话。一字一顿地说,你之所以认不出我了,是你走之后,我被山石砸伤头部,面容遭毁,生命垂危,医生不愿插手,大队已为我准备棺材了,是净空法师把我拉回寺庙,用秘方治好了我的伤。后来,马和尚不幸圆寂,圆寂前,他将你的身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再后来,佛教兴盛,白云寺的香火就逐渐旺盛了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们的父母先后离开了人世,我对红尘了无牵挂,为感谢净空法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于是,我就在白云寺剃度出家,吃斋念佛。说着,艰难地咳嗽一声,递给芮彤一只带着体温的玉锁。芮彤捧着玉锁,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压根没想到自己的姐姐如今伤成这样,而且是被自己医院的救护车撞的。她制止妙慧法师不要说话,妙慧法师不肯。一字一句,说得很艰难:那年,有人将一个婴儿送到寺庙门口,净空法师听到哭声,立即开门抱起婴儿,看到玉锁,她认定,这一定是你的孩子。知道你遇到难以启齿的事,于是将婴儿抱回寺内,取名雪村。我那时正在养病,还没出家,她让我认孩子做养子,抚育孩子,我照她的话做了。孩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先去省城承包工程,然后就开了一家电脑公司,再后来就带回一个姑娘。姑娘说她母亲叫芮彤,学医的,现在是院长,在A市,我就有些怀疑,问了姑娘的一些情况……妙慧法师在述说这些的时候,面容始终慈祥淡定,那种慈祥与淡定,没有丝毫做作,没有丝毫杂质,完全是一个出家人所独具的温良、宽容与慈悲。此时此刻,芮彤真希望姐姐能痛痛快快地骂自己一顿,不管选择怎样刻毒的语言,或者,甩手狠狠地打她几巴掌。可是,没有。妙慧法师就是那样轻声慢语地叙述着,直至再度陷入昏迷。
9
就在妙慧法师昏迷的那一刻,芮彤思维短路了,她想着,要不要对她继续施救,救活了,姐姐会不会胡言乱语?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不测?可作为白衣天使,她不能让一个生命就这样在眼前消失。最后,她急忙摁响了急救铃。
这时,雪村和小彤也赶了过来,当雪村发现睡在病床上头裹纱布浑身插满管子身旁摆着心电监护仪的竟是自己的养母时,一个大男人突然嚎啕大哭,连医生和护士都面面相觑。芮彤说,病人需要安静,我们还是出去说吧,别延误了抢救时间。
三人来到办公室坐下后,芮彤望着雪村深情地说,孩子,你有这份孝心是对的,可妙慧法师遭遇不幸,是任何人所不希望的,谁愿意一个一向以慈悲为怀的人和车祸联系在一起呢。她现在病情很重,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雪村说,我是个混蛋,母亲出了车祸,我竟浑然不知。由于老人身在寺庙,平时也不想过多打扰佛门清净。那次携小彤回白云寺,她第一眼就非常喜欢小彤,说小彤端庄贤淑,当晚就想把自己脖子上那只玉锁送给了她。可后来不知怎么了,对小彤态度不冷不热,对我们的婚姻更不乐意。我想给寺庙捐点善款,她又执意不要,说我们开支大挣钱不易。我们回城后就一直很少与她联系,真的对不起老人。说着,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痛哭起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妙慧法师已经神志不清,口中总是不停地唠唠叨叨:芮彤……雪村……小彤……玉锁……
玉锁的来龙去脉,如今只有芮彤一人清楚了。
玉锁是当年母亲送给芮彤和芮丹的,现在挂在雪村身上的玉锁是芮彤在那个漫天飘雪的傍晚挂到雪村脖子上的,这没有错。可是,雪村与小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这话还得从青海说起。
那次芮彤快到临产期的时候,沈医生发现芮彤的胎位不正,胎音也很微弱,就连夜套架马车把芮彤送到了县医院。孩子生出时,由于脐带绕颈,已经停止了呼吸。而芮彤因为产程过长,体质太差,加之产后大出血,使她陷入了深度昏迷。如果长时间昏迷,会导致脑缺氧,弄不好就会成为植物人。沈医生是知道后果的,他无力回天,坐在走廊上一个人伤心地抹泪。产科医生是沈医生的同学,就给他支了一招,说头天晚上,护士在走廊上发现了一个女婴,无人认领,不妨,你将她抱到病人跟前,这对昏迷病人的复苏很有好处。如果你们能领养的话,也算你们积德行善了。沈医生说,真的?那同学说,还骗你不成?不一会,还真的抱来一个婴儿。沈医生就把婴儿抱到芮彤跟前,婴儿立即啼哭不止,许是上苍的眷顾,许是婴儿的啼哭,许是沈医生的一片诚意,芮彤,终于在昏迷18个小时后苏醒了。苏醒过来的芮彤第一句话就问,男孩女孩?沈医生说,女孩。芮彤说,女孩好,小棉袄。说完,脸上露出了灿灿一笑。
这件事一直烂在沈医生心里,他不能开口,也无法开口。按照政策,他们只能有一个孩子,否则,他们将面临开除公职。直到回上海的前夜,他们办完了离婚手续,才将真相告诉了芮彤。可是,木已成舟,茕茕孑立的芮彤此时更加离不开小彤了。
当然,芮彤始终没有忘记,在那遥远偏僻的白云禅寺还有着自己的一坨亲生骨肉。然而,她一直没有勇气去认领,哪怕见上一面。这些年,她一直在规避,规避那个十恶不赦的色魔,规避自己的耻辱。当芮丹告诉她雪村就是自己儿子的刹那,她浑身颤栗,立马生出了母狼般认子的想法,她想紧紧地搂抱雪村,希望雪村能在自己的面前脆脆地叫一声妈。可是很快,她萎顿了。她觉得,这些,如今已毫无必要了,她需要的,是让那遥远的耻辱在这个世界彻底湮没,直至永远。
妙慧法师终于没有醒来,按照佛教的传统,芮彤和雪村、小彤一道,将妙慧法师的遗体运回白云寺坐化,并建造了一座精致的灵塔。
芮彤这次回到白云寺是时隔近30年之后。晚上躺在寺庙的禅房,她既感到十分熟悉,又感到十分陌生。白天走过的麻石铺就的石阶,上面依稀还留有她当年的足迹。她指着漫山遍野的杉树、香樟、银杏和广玉兰说,这些树,毛竹,还有茶,都是当年我和知青们一起挖山种植的,那上面,有我,还有你芮丹妈妈的汗水。小彤的眼光里就流露出不信,似乎这是天方夜谭,可是雪村振振有词,说这些都是真的,他小时候就听芮丹妈妈和净空奶奶说过。
早晨起来,芮彤在茶园里静静地散步,看茶园雾霭飘忽,绿茵缤纷,蓬蓬勃勃,把山体勾画成一道道若隐若现的五线谱,心里有着无比的愉悦。身后的寺庙里,香烟缭绕,梵吧声声,木鱼轻敲,磬声阵阵,僧尼的早课让她有了一种如临仙境的感觉。她不由的发出一声轻轻地叹息,时光过得太快了,快得都缺乏过渡,简直就是一场梦,一场转瞬即逝的梦。马和尚、净空法师从这里远远地走了,现在,妙慧法师也在这里圆寂了。人的一生,无论是高官还是草根,富豪还是贫民,最终都要离开这个世界,这是规律。大千世界,朗朗乾坤,火箭可以上天,原子可以裂变,可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一规律。世人与世事,就是这样在不断的肯定与否定中最终走向消亡。她想到妙慧,这个曾经温婉可人的女知青,她的孪生姐姐芮丹,她将自己的一生皈依佛门,布衣麻鞋,青灯黄卷,吃斋念佛,是什么让她看空世事,步入禅境的呢?她为什么就能放下凡尘的一切呢?为什么我们这些红尘中人,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热衷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相互倾轧,争宠献媚?面对权力、金钱、女色,前腐后继,甚至不惜身家性命?
雪村和小彤就要走了,芮彤叫过小彤,将那把玉锁轻轻挂在了女儿的脖子上。她一把把小彤拥在怀里深情地说,这是你芮丹妈妈临走前托付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希望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送走了儿子和女儿,芮彤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市卫生局冯局长的电话。冯局长说,芮董吗,告诉你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最近省电视台新闻部记者要来我市,指名要采访你,做一期电视专访。芮彤说,我的工作平平常常,有什么可采访的?冯局长说,你们医院在省内大型企业中,率先实行改制,也是取得成功的唯一一家医院,省局要在全省好好地总结推广,你要认真准备一下,这不仅是你们医院,也是我市的殊荣啊。芮彤说,谢谢局长的关心,我就不接受采访了,我的辞职报告将在近日通过E-mail发到您的邮箱,希望您能批准。局长在电话里急切地问,你没有事吧芮董?喂——喂——!
芮彤想也没想,就将手机关了。芮彤没有离开白云寺。她觉得,她需要留下来!她离不开这毫无纤尘的山泉和空气,离不开这清净的佛门,她要在有生之年,用这洁净似水的梵音来濯洗自己的疲惫与烦恼,还有无尽的忏悔与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