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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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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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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老街

梦里老街

昨夜,细雨轻敲着窗外的芭蕉,轻敲着一个游子湿漉漉的思绪,于一种恍惚之中,我又一次回到了老街。

梦境里的老街,依然是那么清晰,那么亲切——波光潋滟的湖水,古老清瘦的街衢。远远望去,绿树葱茏,波依浪拥,罾网静卧,帆樯游弋,宛若一帧诗意阑珊的写意山水。若是夜幕四合,街后渔火点点,渔柝声声,雁凫群栖,听芦语涛,那便是另一番禅意了。

街心的一块块青石板,早已被时光践踏得光滑如镜。走近那四季爬满青藤爬满苔藓的青灰色墙壁,在鳞次栉比中,我又一次见到了那一幢幢熟悉亲切的小楼,那齐檐封火的马头墙,清一色的木板门窗,还有那积尘蒙隙的黑色屋顶上毛茸茸的瓦松。不经意间,一抬头,就能瞥见门头上一块块苍凉古朴的老字号匾额:信泰日杂、元亨国药、一品糕点、恒昌布庄…….

时隔多年,再度与老街执手相看,许许多多的景物已面目全非,唯有一家挨着一家拥挤得参差不齐的店面还固守得一如从前。街巷人家在初露的晨曦里渐苏渐醒,在哈欠与慵懒中卸下了一扇扇油漆斑驳厚重敦实的木门,来不及漱洗的老街每天便是这样的踏进一个崭新的日子。面对眼前的熙来攘往,柜台后斯文儒雅的男子照例捧着紫砂壶,透出一种永远捉摸不透的玄机,而女人,总爱在这个时候,把那甜爽滑腻的笑涂抹得一脸都是。一单一单的生意,正是在这老街的慢时光里,在宁静与安然的笑语中不紧不慢的进行。

那几家门脸不大的茶馆,曾留下了我童年的许多欢笑和温馨的记忆。如今,就像一张受潮模糊的黑白照片,爬满沟壑的容颜里影映着老街过尽千帆的沧桑。八仙桌还是八仙桌,盖碗茶还是盖碗茶,老铜壶还是那样的老铜壶,只是,再也没有了手执红牙铁板,轻敲板鼓,眉飞色舞地说着大古书的人。耳边,似乎还断断续续地回响着说书人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哪咤闹海,穆桂英挂帅,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吐沫四溅,一惊一乍。那块磨旧发黑的惊堂木,似乎隐藏着永远呼之欲出的悬念与神奇。只是,接下来,那些许许多多勾人摄魄的欢乐、风趣、神秘与幽默,远远地离开了我们,剩下的,是那义愤填膺的人群,打得鼻青脸肿的“四类分子”和挥拳跃跃的批斗会。

老街,曾经有过光辉的一页。战争年代,水泊中的小镇,一望无垠的芦苇,是新四军最为活跃的所在。平民的水缸、糟坊的酒瓮、郎中的病床、老板娘的被窝、年节的宴席都曾经掩护过新四军伤员和地下党。后来,那些街头修鞋补伞算卦卖狗皮膏的,游学讲经卖笔墨字画的,摇拨浪鼓喊鸡毛换灯草的,居然也成了县里甚至省里的官员。现在的人,有谁还能记起时常出没于小镇的抗日传奇英雄陈定一、何爪子……以及那些逝去时光里影影绰绰的陈年旧事?

老街的房屋,一律的穿坊,据说修建于大明时期,因为椽檩上都是清一色的竹钉。屋宇三进或是四进,前店后坊,方正的天井,雕花的窗牖,吱嘎作响的木楼梯。早些时候,还能在绣楼里见到美人靠。只是有的建筑年久失修,蒙于灰垢,几于坍圮。可那一柱一檩一砖一瓦里,都积淀着漫长厚重的历史,仿佛就像一位经历岁月风霜的老者,在轻声细语里慢慢诉说着尘封多年的浪漫故事。

儿时的夏天,最爱挤坐在剃头铺的户坎上,一边享受习习凉风,一边听东旺师傅扯山海经,讲聊斋里的狐仙精怪。讲到兴头上他便将剃刀在荡刀布上荡几下,荡几下又眉飞色舞地讲一段,讲着讲着,竟把刮胡子的老头撂在椅子上打起了呼噜。少时的我,最喜欢听那神仙鬼怪的故事,想象着虚幻世界里那妩媚动人的“狐仙”,一身素白,娉婷婀娜,若隐若现,飘飘忽忽的样子。却又十分的怕鬼,怕黑夜的降临,怕“狐仙”附体。因为我家的阁楼上就居有一群“狐仙”,以致年少的我一直不敢亲近阁楼。

下街的水府庙码头,曾经是城乡物资集散地,早年,这里是祭祀水神的地方,也是新四军宣传抗日镇压土匪恶霸的场所。举办庙会的日子,就在广场上搭台唱戏,扎台阁,扮武猖,踩高跷,舞龙灯,玩杂耍,打擂比武。解放了,古树苍天的庙基上建起了粮站,码头边便飘来一片片诗意的白帆和浆声欸乃的乌篷船。运送公粮的船只挤得码头成天喘不过气来。可如今,这里再也见不到驮着满麻袋的稻谷,一步一步踩着跳板颤悠悠上船的那一张张古铜色的脊背,还有那深深勒进肌肉里的纤绳,听不见那粗犷的搬运号子,在这个一切都“现代化”的时代,我的父老乡亲再也无需用一身酸臭的汗水去维系平民百姓的简陋生活。

漫步在青石板的街巷,总想着应该飘点蒙纱般的细雨,期盼着这熟悉的雨巷中缓缓走出戴望舒笔下那个撑着红油纸伞,扎着两条小辫,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姑娘,为我留下浅浅的一笑。眼前这座深深的宅院显然更加古老,湿漉漉的天井里逸出一缕白兰花的幽香,一条绒毛雪白的狗静卧在藤萝葳蕤的紫藤下,还有一张清闲的竹椅,一支黄铜水烟袋,一把寂寞的茶壶,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看到这些,我不由想起那个月夜,井台边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人对着月光长吁短叹,然后带着满腹诗书,一腔忧怨和许多美好的向往举步迈向了清池。其实在这深深宅院里,哪一扇雕花窗棂背后不留有一点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正当我茫然四顾,不期然,古宅里就飘出潺潺流水样的小提琴声,幽幽的琴音此刻就从那玉葱般的手指间缓缓流出,让人听来顿生一种恍若隔世的久违心醉。

伫立于深巷之中,我终于明白,离别的这些年,我依然深深地眷恋着这方水土,这座白荡湖畔的色泽近乎幽暗的老街。因为,这里曾经有过我懵懂的青春,我的梦幻,我的追求,我的至爱。我家阁楼上的“狐仙”,虽然没有附我道行太浅的凡夫肉体,却留下了一个叫“留仙阁”的斋名;虽然没有莺莺燕燕的一夜缱绻,却留给我能够抵达内心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影片般鲜活的记忆与遐思的空间。我想我应该打开老屋门上那把铜绿斑斑的大锁,重新回到生我养我的老街。起点往往便是终点,人生也无非是在不停地画圆,一个很大很大的圆。有的人始终把自己圈在圆里,而有的人却勇敢地跳到了圆的外边。

夜幕四合,灯光照出一街的温馨与静谧。此时的小巷深处,传来了“哒!哒!哒哒!”竹梆声:“各家各户的,小心火烛呐——!”老者的声音苍凉,沉闷,嘶哑,渐去渐远。我呢,正是在那渐去渐远的竹梆声里,了却了一个长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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