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时,我就伫立在生我养我的故乡土地上,凝望着远处的那座已被肢解得遍体鳞伤的山头。当然,我知道我的话语声音很轻,轻得连十步之外的人都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但我敢确定,我的声音里绝对透出了一股草根的怨怼与叹息。
自幼生活在平民之家,当收音机还是罕见的奢侈品的时候,出门看天是祖祖辈辈养成的习惯。早晨起来天阴沉沉的,我要去上学了,要不要带把伞呢?那时候家里雨伞不多,是那种很大很沉的红油纸伞。母亲会说,你到街后去看看,如果山顶罩云了就要落雨,山被云雾包裹着则放晴。母亲的话很灵验。后来上自然课,知道母亲的话来自一句农谚:“有雨山戴帽,无雨山没腰。”可是,母亲不知道那句农谚,母亲不识字,她只知道看山辨雨。
家乡的那座山,自然没有玉皇顶,没有鬼见愁,也没有擎天一柱。风景谈不上旖旎,却不需要购买门票。她就像一个蜗居桃花源里的乡野村姑,质朴,憨厚,腼腆,从不会为招揽游人去涂脂抹粉暗送秋波。小时候的夏天,一边看着满天繁星,一边听大人讲述那座山的许许多多美丽的传说:说还是野水泛滥的年代,山隐没于浩瀚的波涛之中,露出的山顶恰似一荷莲藕;说那山平顶,船型,本是一艘倒扣的方舟。很早很早以前,一艘满载香烛冥纸的巨舟在风浪中倾覆,恰被驾云路过的观世音菩萨遇见,观音感其船主对佛祖的一腔虔诚,遂救起船主一家,然后顺手一指,巨舟顷刻幻化成一座大山。后来我每每路过,细观山石,果然页页坨坨,橙黄艳丽,让人不禁想起香烛店里垒起的一摞摞黄表纸……
贬居和州的刘禹锡,生不逢时,寄居陋室,却留下了千古佳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那么,家乡的那座山算不算名山呢?清末民初,有郎中擎一柄纸伞于暮雨中巡诊归来,行至浓荫覆盖的山脚,被一丫鬟招引欲为小姐诊病。郎中本就双目眊眊,加之淫雨霏霏,恍惚之中,但见门前垂柳,墙内桃花,雕栏玉砌,灯火辉煌,一派大户人家景象。绫罗帐里,小姐娇羞缱绻,妩媚清婉,腮红不减桃花,肌莹恰似玉润。朱唇绽处同解语之花,娥眉长蹙难掩秋波之转。纤纤玉手慢慢伸出帐外,便暗香袭人,撩云拨雨。郎中轻触肌肤,顿时乱了方寸。是夜推杯换盏,丝竹和鸣,春潮带雨,绸缪至甚。次日醒来,竟头枕雨伞独卧荒岗草丛之中。奇怪的是,郎中从此名声大震,望闻问切,手到病除,开出的药方尽是四言八句,仙腔神韵,名驰遐迩。本来门可罗雀的药铺裕春堂患者摩肩接踵。大江南北,文人学士争相与其诗文唱和。郎中不修边幅,落拓不羁,有年避水患于江南山里,以草绳一根拴于棉袄之上,受到当地乡绅白眼。郎中口占一绝:“我非才子敢自夸,扫尽江南木镇乡。草里珍藏无价宝,一条文线锁青阳。”乡绅自此仰慕有加,尊为席首。桐城名士陈澹然,老母染疾,备轿一乘接其诊治,郎中观苔搭脉之后,旋即在药方写下:破故纸(补骨脂)糊窗不住/黑牵牛上岭难行。澹然视之,悲恸万分,当即吩咐家人准备后事。相传与郎中交好的狐仙来自峨眉深山,名曰谢自然,后深夜频频相会,鸡鸣乃去。来时一缕清风,发妻便昏昏入睡。谢美女曾赠郎中一幅香罗帕,嘱其珍藏。可惜一次醉酒,玷污了罗帕,郎中灵气顿失,文笔枯竭,江郎才尽,医术从此江河日下。这正是: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也何。
这些年踏访过不少山川,要说人文景观,与家乡的山真的无法比拟。家乡的山,山中藏洞,大小72个,数字是否精准,想必是没人去计较的。洞以山顶大风龙洞为奇,洞口如釜,直通长江。有人试过,以一条扁担丢入洞内,竟从下游数百里之外的和悦(荷叶)洲漂出。清廷宰相张廷玉那年在皇城根下处理故乡一属地官司,非常棘手,思来想去,就以“荷叶归藕”为由,向皇帝老儿参了一本,竟将大通和悦(荷叶)洲划归桑梓桐城管辖。
有诗人唐瑞庭者曾登山作赋,赋与《滕王阁序》相媲:
春风和畅,春日光辉。仙客来游,风龙洞口。良缘奇遇,护国庵前。跃碧涧之流泉,登白云之古寺。仰观乾象,天朗气清;俯视坤仪,地灵人杰。花间蝶舞,树杪鸾栖。桃叶渡三江,杏花红十里。竺国悟西天老佛,莲花坐南海观音。罗汉伴三尊,将军威八面。一方胜境,万顷平原。黄霞与白雾齐飞,碧水连青天一色。雨后清泉送响,满山皆丝管之音;春来绿叶如云,无处不天花之象。手招黄鹂白鹤,面对红树青山。太子矶砥柱上流,凤凰洲中分二水。鸟落江南,花残人海;龙眠山北,酒地诗天。夜雨初晴,花影观移明月白;夕阳将暮,渔歌听唱满江红。天上群星拱北斗,人间无水不东流。观海浪西回,听江声东去。今宵归客店,明日再来游。
读罢此赋,一座山的仙踪胜境便风流飘渺,了然于胸。
有据可考的是唐咸通年间,绿林豪客千余人扎寨山中,打家劫舍,民不聊生。若有商船从江面驶过,好汉从山崖纵身一跃,便能飞至桅樯之上。官船豪绅,苦不堪言。山寨绿林虽一个个功夫了得,可在朝廷官兵合力围歼中最终没能逃脱灰飞烟灭的命运。命官阮枞江维稳有功,被朝廷赐封“镇江南大将军”。百姓感恩戴德,建祀庙护国庵,“志其功而名之”,并将此山更名,意为山中匪患“平了”。若不是阮将军当年“平了”此山,恐怕后来施耐庵、罗贯中笔下的《水浒》记述的就不是梁山好汉了。至今,山的北麓仍聚居着阮枞江的后裔,建有抗倭名将、巡抚浙江福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阮鹗陵寝和石人石马及万历皇帝御赐的《谕祭文》碑。当地人都说山有两条龙脉,“双龙共戏”,出人。这话说假也不假。仅大明中叶,阮氏科举香火数十年绵延不绝,从阮鹗到阮大铖四代,五人中进士,二人中举人。泱泱华夏,出类拔萃者何其之多,叔侄同时金榜题名进士及第的则又有几个?阮大铖,17岁中举人,30岁举进士,这位“江南第一才子”一生留下了十一卷共二千余首诗和十一种戏曲传奇,也留下“阉党余孽、南明权奸、清朝贰臣”三个雅号。如果潜心文学,或许会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巨擘,集编导于一身的他,在明代就已与汤显祖齐名。然而,他不甘寂寞,向往的是蟒袍玉带和说不尽的奢华,最终让家乡的那座山也罩上了一片阴影。而山脚下白屋钱氏则不然,笃诚耕读,诗礼传家,一门走出“三清官两旌表”:云南道监察御史钱鸾以及长子刑部尚书钱如京、次子布政司都事钱如畿。还有大文学家钱澄之等。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热衷于皖江文化研究的皖籍知名作家甲乙约我赴山下采风,随同的还有画家王其锡兄等。那是我多年后的一次故乡行。当山体映入视野时,我们几乎同时惊奇的发现,山顶上居然有一台台挖掘机在兴高采烈地作业!挖掘机是如何开上山的呢?难道这回真的要将这座山“平了”?问及山下村民,回答是肯定的。那次采风,本是想给故乡留下只言片语,可归来之后,文辞枯竭不说,倒让我的心留下了久久的隐痛。
就在这座山的附近,曾经有座名曰“小山”的山,就像是被我们的同胞兄弟使了魔法,几年之内,从骨骼到肌肉一点一点地啮咬啃拽,然后连骨头带渣地将整座山头吞噬得一干二净。如今,震耳欲聋的炮声又肆无忌惮地隆隆响起,林木倾废,巉崖解体,清泉断流,鸟兽四散,滚滚烟尘遮天蔽日。修篁掩隐、香火旺盛的白云禅寺,暮鼓晨钟将成为发黄的书页里的美好回忆,梵吧声声佛音袅袅将在时空的隧道里永远的定格,大慈大悲的菩萨们将和山下的村民一样,远离祖祖辈辈安居于此的家园,“一丝丝,一点点,烧毁记忆……”
不久的将来,又有一座山头就要夷为平地!
面对蓝天白云下的那座隐隐青山,那座伴随我成长给予过我无尽遐思与灵感的青山,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地痛楚与悲哀:太阳落山了还会升起,花儿谢了还会再开,树木砍伐了还能栽植,只要你耐心等待,有朝一日就会繁衍成一片树木苍天的森林。而山不能!地球再伟大,不会拔地而起长出一座巍峨的高山。别说毁坏自然风光本身就是一种罪孽,单就“卖山”而言,吃完了祖宗留下的一点遗产之后,我们该如何老着脸皮向后世子孙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