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小镇,名曰破罡。古典,诗意,很有道家风味。我曾不止一次的搜过相关典籍史料,最终除了齐东野语,竟成无根之木。罡,指的是北斗七星的柄吗?是烈烈长空上的风吗?好像都不是。因为从字面分析,地名之“罡”并非褒义,是一种意识,一种败坏,一种大逆不道。家乡人纷纷传言,这与阮大铖有关。
这种传言正确吗?怕也未必。
如果说,宗谱是一架望远镜,那么,我们通过现存清末年间的《阮氏宗谱》就可以窥探到历史上的阮氏。史上阮氏,用光辉灿烂概括也不为过!桐城阮氏源于陈留阮氏。陈留阮氏“始高阳之后,皋陶庭坚氏传至伯元,有功于商,封于汾渭间,因以其字伯元,增邑旁为阮,遂名为阮国。”子孙以国为姓。陈留阮氏传至东汉南阳太守阮况,子孙谨奉为一世。“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为五世,“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为六世,阮咸为七世,称“陈留尉氏派”。传至唐阮枞江为三十世。这套文革后幸存的宗谱,系安庆敬敷书院山长阮氏裔孙阮强牵头补续,仅谱序就达十四篇之多。规格之高,实属罕见。其中就有明代光禄大夫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何如宠与阮门女婿翰林院修撰崇祯帝讲筵官状元刘若宰作序。
话要说到大唐咸通末年。有绿林豪客结寨桐城断腰山,打劫江面官船,骚扰当地百姓,烧杀淫掳,无恶不作,阮枞江奉旨率部前往剿匪。匪患既灭,朝廷赐封其为“镇江南大将军”。当地百姓感恩戴德,将原来的断腰山更名为“藕山”,取山中匪贼平了之意。阮将军生于黄土高坡,那里风沙扑面,满目苍凉。他羡慕藕山一带风光旖旎:“鳌泽虬冈,襟堡秀峦,带束清江” ,便在藕山脚下选址定居了。到了后来,“裔衍同居十一世,男女千余口,敲鼓会食,时称义门”。自明代阮鹗开始,藕山阮氏科举香火绵延兴盛,至阮大铖四代,五人中进士,二人中举人,堪称簪缨世家,名门望族。
将军剿灭匪患之前,藕山四周人烟稀少,如今留下的地名仅有驻马墩、马头、旗杆等,都与将军当年率部驻扎军队相关。山之南麓有护国庵,据族谱《唐将军枞江公传》载,因平匪缉盗,惩恶扬善,“吏畏民怀,随其所至,庙祀之。今藕麓有护国庵者,乃里人飨公之所,志其功而名之,以示弗忘云”。与藕山阮家享堂一水之隔的是胡家岗,岗上及沿水聚居的村落是明朝初年由江西瓦屑坝移民至此的胡氏家族。当年这一带没有官道直通县衙,军队给养、军事公文传递以及官员出行,全靠舟楫,码头位于斗门口以北的查家咀,称官泊艄。艄,掌舵人也。意即这里是停泊官船之地。渐渐的,码头由军用、官用,演绎成官军民合用,慢慢的就形成了集市。这个集市就是破罡集镇的前身。
大明年间,阮氏可谓轰轰烈烈,先后多人相继官袍加身:曾祖阮鹗,官都御史,浙闽巡抚;曾孙阮大铖,官至光禄卿、兵部尚书。尚有河南参政阮以鼎,庆阳知府邵武太守阮自华等。有官泊艄这个码头,不足为怪。
从魏晋南北朝开始,道学与堪舆文化就逐渐盛行,主张:“寻龙认气,认气尝水。”只有得山川之灵气,受日月之光华,方能始出人杰。当地的堪舆大师们就将阮氏发迹归结为藕山这一风水宝地:双龙共嬉。“双龙共嬉”又称“黄龙出洞”,其地穴位于藕山北麓。仔细辨之,可见两条突起的山脊如遒劲逶迤的黄龙迎风呼啸直奔湖水。藕山有大小山洞72个,而这两条黄龙正是从山顶大小风龙洞腾云驾雾,直奔沧海。在没有围湖造田以前,湖水直接通江达海。藕山脚下的白荡湖很美,“竹湖落雁”(原名竹子湖,后名白荡湖)是“桐城八景”之一。堪舆师还有一说,说从藕山对面的巢山俯瞰,藕山脚下是“北斗七星地”,北斗七星的柄就在阮家享堂。坊间还有一说,那就是阮大铖命带天罡。在生辰八字解读中,命带天罡,必定成材。如果四柱中有庚辰、庚戌、壬辰、戊戌者,便是魁罡之人,自身气场很强。魁罡是制服众人之星,命带魁罡的人,有领导威权,也有刚强不屈之个性。按照命理所言,“身值天罡地魁,衰则澈骨贫寒,强则绝伦贵显。”阮大铖自然属后者。
人嘴两块皮。阮大铖朝廷为官时,吹得天花乱坠的是堪舆师,说藕山断腰平顶出奸臣的是堪舆师,说阮大铖天罡作乱,作奸犯科的也是堪舆师。
坊间诸多传言,堪舆师难逃其咎。
事也凑巧。嘉靖四十四年,一带名臣胡宗宪在狱中气愤交织,引刃自瘐。此前的嘉靖四十一年,胡宗宪就因“严嵩党案”入狱,四十三年解官归里。胡宗宪在总督任期与巡抚阮鹗双双积极抗倭,斩徐海,俘陈东,降汪直,断绝倭寇内应。历经数年,弭平倭患。但抗倭中因某些战事确有意见相左,前者主抚,后者主战,但两者皆同仇敌忾,抗倭目标一致。胡宗宪入狱与阮鹗无关,阮鹗入狱也是受小人诬陷。他们后来的平反昭雪,就足以说明问题。可当时音信不通,不明就里的胡氏族人在堪舆师的唆使下,在官泊艄附近到后来的破罡街水府庙构筑起一座北圩埂,意在截断风水,让黄龙困守藕山。阮氏自然义愤填膺。一边是胡氏族人筑堤,一边是阮氏族人毁堤。这种拉锯战持续了好几年,最终一状告到县衙,毕竟水利兴修事大,保农田,保粮食,保稳定,是一方诸侯的要务。但县官大老爷此时最顾忌的是远在朝廷的阮大铖,他不得不亲临现场,看看堤已筑成,总不能销毁吧。县太爷就请商会牵头集资,在北圩埂南端构建水府庙一座,让藕山“双龙”世世代代享受湖边子民供奉。北圩埂,就是这样在县太爷的斡旋中建成了。为了泄洪蓄水,胡氏族人在堤上开掘斗门,筑起石拱桥一座。这桥得命名吧?于是,胡氏族长绞尽脑汁,最终请道士盛装出场。摆上香案,供上三牲,迈着九凤破秽罡步,口中念动真言:“北斗灵灵,魁罡复身,拘魂制魄,夜卧安宁,万神守舍,气气通神……”地名“破罡”一词就在这一法事中定了。那是道士的谶言,也是一方水土的民意。于是,就有了“先有破罡桥,后有破罡镇”一说。
北圩埂建成后,原先的湖水被一刀切断。内河也得有个名字吧,既然桥的名字叫“破罡桥”,那河的名字也就叫“破罡河”吧!
斗转星移,风云变幻。到了大清,阮大铖被《明史》打入奸臣卷,成了一张人人厌恶唾弃的白脸。消息传来,河边村民义愤填膺,一气之下,就把河的名字改了,改为“破贼河”。这个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毕竟,那是一种不可侮逆的民意。
因了汛水,白荡湖外波浪滔天,官泊艄集市几度淹没,商户纷纷开始迁徙高地选址建房,房是穿枋结构的楼房,徽式建筑,白墙黛瓦,前店后坊,街心青石铺地,足有一里多长。镇名破罡与阮大铖究竟有没有关系,商家不管那些,他们关注的是每天账本上的营业额。破罡,就是这样地活跃在白荡湖畔。一家家的百货、布草、茶肆、酒楼、当铺、药铺、柴行、米行、糕饼坊、水作坊、铁木匠铺、戏苑、学校、育婴堂,包括烟馆、青楼在内,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白荡湖上舟楫往来如梭,码头上帆樯林立,号声震天。连庐江、罗昌河、杨湾、钱桥、义津、项铺、安凤的商贾都把生意做到破罡,他们把外地的各种货物运来,又将破罡的特色商品运走。解放以后,破罡这个词,一直是公社、集镇、粮站、学校、合作社和许许多多机关单位的名称。
数百年来,有关地名“破罡”的故事就是这样一直在家乡有鼻子有眼的流传着,没有人不信,也没人提出异议。可近些年有文化人查阅《桐城县志》,捕捉到这样的记载:“破罡湖藕山之河,与竹子湖相通,南接五观、天荒,自源子港入江……”县志记载的文字是明弘治三年,弘治比嘉靖早50余年,其时,“破罡湖”就已出现。那么,“破罡”地名的故事传说是不是就有点望风捕影了呢?更何况,阮大铖生于万历年间的1587年,比弘治三年差96年,也就是说,他出生的96年前破罡地名就已落地生根了,这不能说不是天方夜谭。
这里,顺便说说安庆与枞阳接壤的破罡湖,老城闲人先生也曾著文进行多方考证。以笔者有限的认知揣测,那是阮家私产。因为从阮大铖的祖父辈开始,就已迁居府治所在地安庆。阮大铖“丁忧”与落难期间都一头钻进花山脚下的梅林墩,带着戏班在水阁凉亭里忙着演他的《春灯谜》《牟尼合》《燕子笺》。那里有破罡山,山下有破罡湖,这些,都是阮氏家族的家山、家湖,如今的乌龟山下,还聚居着不少阮姓后裔。其时,这片水域属桐城县管辖。阮氏家族是地地道道的桐城破罡人。阮家享堂就坐落在破罡河边,以破罡命名,情在理中。至于《桐城县(解放后分出枞阳县)志》没有收录,那是因为阮大铖的籍贯被宰相张廷玉打入怀宁了。避讳,噤声,是当时官方最好的自卫方式。
我的这个说法,真的与阮大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