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
中秋将近,父亲来信说,你母亲盼你回家一趟,她最近身体不太好。母亲患有慢性心率衰竭,一年到头病病歪歪。这是父亲的一块心病,也是全家人的一个心结,每次见面都有让我最后一次诀别的感觉。可是,我一刚进厂的学员能好意思请假吗?
自打招工进厂,已经快一年没回家了。不是不想回家,看着大家每天都挥汗如雨,一心扑在热火朝天的大会战工地上,那点想回家的感觉就顿时烟消云散。
记得手持一纸通知书去会战指挥部报到的那天,炼油装置区张灯结彩,红旗飘扬,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里的歌声格外嘹亮,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那一天,大江南北都在传递着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安徽省安庆炼油厂建成投产了!
那一天,我们一群来自广阔天地的知识青年,群情振奋,欢天喜地。我们肩背被条草席,手提网兜行李,站在到处灰尘滚滚坑坑洼洼的九里十八湾,面对乱石狰狞的一片荒山野岭,面对迎风招展的一面面红旗,心潮澎湃。无论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还是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在工棚的新学员欢迎会上,一个个纷纷登台表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在这个现代化的石油化工企业虚心拜师学艺,好好学习炼油化工工艺,力争干出一番事业来。那天中午,我们的第一餐饭就是在芦席棚里吃的。许多人的行李都还留在车站码头的寄存处,大家端着洗脸盆盛来满满一盆饭,用刷牙瓷缸当碗,拿牙刷当勺子,没有筷子,就随手在树上掰几根树枝,可大家都无一例外地吃得津津有味。到了晚上,芦席棚外开来了一辆装满稻草的大卡车,有人在大声地呼喊,通知全体学员去领稻草。我们这批男男女女知青立即纷纷出动,很快,每人肩上就扛回一捆稻草。原来,毛竹和芦席搭就的工棚竟是我们的宿舍!大地,就是我们的“席梦思”!夜色阑珊,操着南腔北调的那批新学员,睡在偌大的“席梦思”上依旧嘻嘻哈哈,依旧沸反盈天,乐呵呵的戏说着广阔天地里的各种收获,戏说着各种奇闻异事。那是一个工业学大庆的火红年代。“天当被,地当床;晴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正是那个年代石化工人的写照。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早上起床,被头上常常覆盖着一层雪花,脸盆和刷牙瓷缸都和工棚的土地冻在一起。早晨出工,我们总是高声唱着电影《创业》里的主题曲:“天寒地冻不觉冷/热血能把冰雪融/石油工人英雄汉/乐在天涯战恶风……”唱着唱着,浑身就会热血沸腾,浑身就会干劲十足。
转眼,冬去春来。我忽然发现,工棚旮旯里的一棵树桩竟绽放出嫩嫩的绿,接着,就开出了几朵映山红。
也就是这年秋天,我们分到了宿舍:炼油单身楼二栋的五楼。说是五楼,其实只有两间宿舍,上铺下铺的铁床上挤满了人。好在楼顶有个宽畅的平台,我们可以在平台上面看书休息,晾衣晒被,栽花种草,对弈打牌,引吭高歌。在单身楼平台上鸟瞰九里十八湾,整个厂区就像一幅巨型变动的油画,几乎是每一天,画面都在增添着新的色彩,新的高光。入夜,炼油装置、化肥装置、热电装置的辉煌灯火尽收眼底,美轮美奂,美不胜收。
中秋节的那天晚上,没有人事先预约,也没有任何准备,大家都情不自禁地齐聚平台,沐浴在一片清晖里,心情特别的好。月亮之下,有的掏出了口琴,有的吹起了长笛,文艺帅哥沈中荣为我们拉起了欢快的手风琴,当时流行的《祝酒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让大家心潮迭起,热血沸腾。来自上海的潘敏华魔术般的变出了几块月饼,顿时把赏月的气氛推向了高潮。那天,和我们一同挤单身楼的车间书记汪良友(后来是总厂副厂长)也参加了我们的中秋晚会,并献唱了自己拿手的节目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
那个秋天,炼油装置常压炉经过长时间的运行,内壁保温层损坏严重,车间正按照指挥部的意见采用刚玉衬里新工艺进行修复。我那天正好是大夜班,汪书记也是。在去装置的路上,他不知怎么知道了我母亲生病的事,说:“下了夜班,就去码头买张票,尽快赶回去看看生病的老母亲!”
这句话,在那个中秋节,在那个冰凉如水的秋夜,是那样的炽烈,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感人,让我一直铭记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