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茨菇了。
去超市里,一边比划着像乒乓球一样圆圆的球根,还长着弯弯长长的嫩嘴嘴,一边咨询卖菜的大姐。大姐一头雾水,眼睛睁得铜铃般地说:“听也没听过!”不怪大姐,这里是山城重庆,高山之上哪来茨菇呢?就像住在这里的许多人一辈子没见过冰冻,没见过雪花一样,意象里怎能有茨菇的模样?
家乡坐落在八百里皖江的白荡湖畔,那里河网池塘星罗棋布,是茨菇的天堂。茨菇就像个调皮的孩子,喜欢在泥水里玩耍,所以,沟沟岔岔,河边滩涂,到处都有燕尾一样的绿叶。秋冬季节,想吃茨菇了,就挽起裤腿,去池塘河沟的一湾浅水里,顺着枯萎的禾杆往下摸索,很快,一个个可爱的粉色肉球就“呼喇喇”地提溜上来。后来,野生的茨菇渐渐的少了,乡里人家开始“圈养”,“圈养”的茨菇,个大,肉嫩,味更鲜美。
汪曾祺先生童年生活在苏北。苏北人吃茨菇很有点意思,掺咸菜煮汤,美其名曰:咸菜茨菇汤。到了冬天,咸菜本就酸不拉叽,用来煮茨菇,那汤,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所以,先生对茨菇的味觉,很长时间都停留在民国年间的那种酸咸苦涩里。我的家乡人很看重茨菇,那种进口微苦,回味绵甘的滋味,任谁尝过,都会铭记一生。正因为如此,文人墨客才将茨菇与莼菜、茭白、菱角、荸荠、莲藕、水芹、芡实一起,誉为“水八鲜”。茨菇是南方水乡特有的植物,北方没有,我客居的这座山城也没有。不怪超市里没有,而是那一面面山坡上压根就种不出来。看过一则笑话,说没有茨菇的北方人在讨论茨菇时,就像《缘箩山人集》里那位“席上食菱人”一样“前山后山,何地不有?”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于是将荸荠谓之红茨菇,把茨菇谓之白茨菇。而在我的家乡从来就没有这个说法,单就茨菇而言亦有红皮与白皮之分,而荸荠就是荸荠,八竿子就没有红茨菇一说,更不会摆在书房案头作为清供。因了茨菇是来自泥土的寻常物什,家乡人根本就不拿它当回事,灾荒年间,就将茨菇烀了当主食。所以,餐桌上,茨菇烹调手法五花八门,炒豆干者有之,炒蒜苗者有之,烧豆腐者有之。常见的譬如炒肉片:先将粉嘟嘟的茨菇洗净,切成片过一下清水沥干备用。最好挑一块猪的前夹肉,略带肥膘,切成薄片,用生抽腌制几分钟,加点蛋清芡粉裹好。油锅烧热,将肉片倒入,大火炒至肉变色出锅。再洗锅放油,抓一撮葱花、大葱爆出香味,将茨菇倒入,配一点木耳为佳,热炒,茨菇由玉白呈现微黄,兑适量清水,半匙白糖,加盖焖十来分钟,收汁前将肉片倒入翻炒。最后撒点鸡精、葱花出锅,淋上几滴麻油。茨菇嫩黄,木耳乌黑,肉片绵软,葱花碧绿,吃起来自然粉糯清脆,清香可口。一道脍炙人口的佳肴就是这样走上水乡人家餐桌。如果用来烧肉,则要切成块状,其烧法与烧土豆同,但味道不一般,茨菇的粉糯中夹带着丝丝的甘醇,回味绵长,那是土豆望尘莫及,“格”自然也就不一样了。茨菇排骨煲汤也是不错的选择,茨菇吸收了骨头的汤汁,吃起来更加滋润绵糯,更加滑爽鲜美。我吃过家乡人烹调茨菇的种种做法,只是,苏州网红美食中的那一单茨菇焖饭,没机缘品尝。想着那姑苏娘子翘着兰花玉指,拿茨菇蘸着绵白糖的样子,咕噜着樱桃小口,齿颊之间一定萦绕着别样的温馨,是不是像林妹妹一样惹人怜爱?据说,末代皇帝溥仪对茨菇情有独钟,御膳中摆得浩浩荡荡的盘盘碟碟,哪一盘哪一碟不是山珍海味?可皇帝老儿却偏偏喜欢上了茨菇烧肉,真是让人匪夷所思。著名作家车前子也喜欢茨菇,每年回苏州古城过年,茨菇,总是必点的一道佳肴。
追根溯源,我的祖籍乃天目湖畔的溧阳,与姑苏相距不远。有族人春节去埭头祭祖归来,在朋友圈发了一个又一个九宫格,画面之中尽是绵绵乡愁。从那一盘盘美食中,方知溧阳宗亲也极喜茨菇。茨菇,成了每年春节家宴上不可或缺的美馔。他们的厨艺更加绝妙,就拿茨菇肉片来说,配料中就加了白菜叶、百叶丝和蒜叶,想必那道菜端上桌,青黄碧绿,似温润的翡翠一般,其菜之雅,其格之高,会不会让人不忍下箸?
家父65岁那年和母亲一起,从“人家尽枕湖”的水乡来到城里。到了城里的老人,一到冬天味蕾就觉得寡淡,就念叨起家乡的茨菇来,思念起那家乡特有的味道。也许是心情迫切,也许是错失机缘,一次次去菜市场,一次次空手而回。直到春节临近,一家家超市里的茨菇才粉墨登场,堆得粉红一片,有的居然走进了包装盒,系上了精致的红丝带。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下子就买了两大兜。回到家,父亲母亲在院子里一边清洗,一边用指甲摩挲去须,我分明看见,他们的眉眼里有泪花溢出。我知道,老人不习惯城里的水泥丛林生活,不习惯每天关在笼子里像鸟儿一样的超级“享受”,他们心心念念的还是那湖畔池塘边那长满茨菇的故乡。
不可思议的是,如今的我也重蹈父母当年的覆辙,在浓浓亲情的裹挟下,断然离开了自己所在的古城,默默地羁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到秋冬时节就觉得味蕾寡淡,就想品尝一下家乡的茨菇,品一品那种微微的苦,那种丝丝的甜。所不同的是,父母当年距离家乡不过百里之遥,而我,肩背行囊,舟车劳顿,翻越一山又一山,远离故乡“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在这头,茨菇在那头。
腊月里从山道上下来,看到山里人家篱笆墙内青烟袅袅。我知道,那是山里人家每年腊月必做的功课——烟熏腊肉。青烟一俟缭绕,预示着一年的光景就要过去。想着我那山高水远的故乡,庭前的河池里像燕尾一样碧绿的茨菇叶子日渐枯萎,家家餐桌上新鲜的茨菇正飘着丝丝缕缕的醇香。而我这个游子,在异地的山城重庆不知不觉的又漂泊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