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走进水泥丛林,我与薇就渐行渐远。
故乡的原野是一片湖畔沃土,那里是薇的风水江湖。没人撒种,没人深耕,没人施肥,没人呵护。它们和车前、狗尾、红蓼、米曲、大黄、马齿苋、四叶草相偎相依,一棵棵,一片片,顽强地挤在田垄沟壑、池塘路边,在暖阳下尽情的散叶开花,自由的撒野疯长。从小时候开始,我只知道它有一个朴实憨厚的名字:劳豆。
说起劳豆,我就感到羞赧与自责。羞赧与自责是因为我在读过《诗经》《小雅.采薇》之后的许多年里,并不知道劳豆就是薇,它不像大麦小麦,它的藤蔓与籽实名字各异。劳豆不过是它的籽实称谓,它的藤蔓还有一个很文化很古典很女性的芳名:薇。当年坐在师范学院那座原名敬敷书院的红楼,我的古代文学老师把聱牙佶屈的《小雅.采薇》翻译后,在课堂上摇头晃脑:“大巢菜呀采了又采,大巢菜又冒出了芽尖。说好了回家什么时候能回?眼看着就要过年。没有妻室没有家,还不是和那猃狁打仗……”我的先生是从六尺巷走出的“桐城耆旧”,那一口纯正的桐城口音,总是让我和同桌低着头捂嘴发笑。下课铃响过之后,我们就怪腔怪调地模仿他老人家方言,大着舌头,摇头晃脑。摇着摇着,我们居然就对那“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慢慢的就倒背如流,慢慢的就茅塞顿开。然而,薇,到底是何方神圣,大巢菜又是什么菜?我一脸茫然,且始终心存一结。
经年之后读到《毛诗品物图考》,我方醍醐灌顶:薇,原来是野菜中的老字号,有着3000年的光荣历史!而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由余冠英先生译注的《诗经选》就把薇翻译成“大巢菜”。大巢菜,蜀地百姓的一种习惯叫法而已。查询《说文解字》:薇,菜也,似藿。从艸(cao)微声。薇字从一开始本义就是野菜,一种像藿的野菜。陆机说,薇围绕着藤蔓生长,它的味道像黄豆一样,可以做羹汤,也可以生食。总之,薇就是一种野菜,古已有之。清人段玉裁在诠释《说文解字》时是这样说的:“薇,山菜也。茎叶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藿可作羹。亦可生食。今官园种之。薇,今之野豌豆也。”遥想古代边关,疆场上兵营驻扎的士兵乌泱乌泱,哪有什么蔬菜可言?采掐山坡上、野地里的薇做菜煮汤,满满一锅,应是戍边将士难得的佳肴美味。薇这株极为普通极为贫民的野草,就是这样走进了《诗经》,在中华浩瀚的史页上留下了丰厚的一笔。可以想见,采薇而食不仅仅是讨伐戎狄,戍边卫国,在历次征战与灾荒中,它都当仁不让地起着充当菜蔬、填充胃囊的作用,谱写了许许多多脍炙人口的篇章。《广雅·释草》曰:豆角谓之荚,其叶谓之藿。藿食,粗劣之食也。由此,想起那些趋炎附势的古籍和文人,常以藿食者指代平民,而将肉食者谓之贵胄,实在愚昧的可以。
在我的故乡八百里皖江,素不以家养的豌豆藤蔓为食。家家户户的菜园里麦地边都栽植豌豆,可千百年来养成的习惯是,春食其嫩豆,秋食其枯豆。哪怕春天里豌豆的藤蔓再绿再嫩再水灵,蓬蓬勃勃,也从来没人拿来烹菜煮汤。不像巴蜀大地的风俗,十分钟情绿叶,烫火锅或下小面都离不开“豌豆尖”。而那种野生豌豆(劳豆)的藤蔓枝叶,一旦长势葳蕤,掐也掐不断,除了灾荒年间绝不会走上灶台,哪里会有“大巢菜”一说?不过,刚刚冒出新芽的薇应该十分鲜嫩爽口。特别是一夜春雨之后,满眼皆绿,一群“陟彼南山,言其采薇”的少妇,一边漫不经心地采摘绿薇,一边遥望着绵延不绝的大山,心里心心念念的是远方的那个人:在边关,你还好吗?
童稚的记忆里,麦地里的劳豆得天独厚,汲日月之精华,长势至佳。嫩嫩的绿叶舒展着,纤纤的藤蔓纠缠着,顺着麦秆向上攀延,一株株纤嫩的劳豆宛若袅娜的芭蕾女孩,聘婷曼妙,飒爽英姿。人间四月,我们一帮无忧无虑的稚童钻进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掐下饱满圆润的豆荚,咀嚼鲜甜的豆粒,再将豆荚的一头掐去,搁进唇齿间,瞬间变成一支动听的豆笛。最会吹豆笛的是三丫,他能吹黄梅调《打猪草》和《十爱姐》。那个春天,只要有我们疯跑欢跳的身影,一望无垠的绿野里处处散逸着薇的清芬,处处飘荡着声声豆笛,还有白云深处的杜鹃,似啼非啼的深情呼唤——“割麦插禾,我哥回么?”。
也是那个春天,父亲双腿突然不能站立,卧床不起。一家人像屋宇塌了山墙,不知所措。西药服过,中药煎过,四处辗转求医,连省城也去过,均不见好转。母亲无可奈何,央人从大山深处请来驱邪降魔的女法师。法师一身皂色道袍,头发挽起,手挥长剑,念念有词,从遥远的“瑶台仙池”觅得奇方一剂。黄表纸上的朱砂药名我早已忘却,只记得须将方剂中采自巉崖的石花、覆盆子、野石榴等诸味草药煎水,配以炒熟的劳豆齑粉三匙,以天降晨露为引,每日早晚各服两剂。其时因饥馑灾荒,麦子已然收割,那个叫劳豆的植物早已褪去青碧的裙裾,一身枯黄,爆裂后的豆荚蜷缩在麦茬的根部是那样的可怜兮兮,零落尘泥。我每天和三丫、二毛一起,在垄亩,在田边,在荒野,在溪旁,寻寻觅觅,满世界疯跑,从泥土里一粒一粒地抠,然后交给奶奶,让奶奶在柴锅大灶上慢慢焙熟,再搁在小石磨里磨成齑粉。不知是药石的仙力,还是劳豆的功效,偏偏应了法师的谶语,霜降之后父亲竟奇迹般地站立,并能拄拐前行。直到有一天,我知道家乡的劳豆就是摇曳袅娜在《诗经》里的薇以后,我惊诧莫名。料定那法师定是深山道观里能通接灵界,练就九阳神功的高人,她以山水作处方,以《诗经》里的草木入药,远非乡野郎中的袖里乾坤。
薇的出名,大概算是司马迁后来记述的《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隐居山野的伯夷、叔齐每日里饥肠辘辘,饥肠辘辘中兄弟二人就是靠采薇充饥,最后饿死于首阳山。相传伯夷与叔齐留给后人的有脍炙人口的《采薇歌》一首,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然而,比《采薇歌》流传更广更远更深刻的则是兄弟二人重节守操与大义凛然的千古风范。
当母亲依然把薇叫做劳豆时,我已经把劳豆亲切地称作薇了。许是历经劫难,我们一家对薇便有了特殊情愫。母亲的后园里不植栀子月季,不栽凤仙芍药,却让那野生的薇自由疯长。我看了,说还是拔了吧,不然来年越长越多!母亲说,别,留着。我不想忘记它们!母亲一字不识,不知道几千年前,那纤弱袅娜的薇是从《诗经》里走来,帮助过伯夷、叔齐果腹明志,也不知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句里的主人翁肚腹里常年果着薇。可是,薇曾经给过我们一家带来温暖,带来光明,这就足够。
与薇有了新的情缘,是我从故园来到山城重庆之后。有年春天,我忽然发现露台的花坛里多出几株植物,纤纤楚楚。是什么呢?近前细辨,哇,竟然是薇!18楼的露台怎的冒出几株纤嫩柔弱的薇呢?是风伯的传情,还是信鸽、鹧鸪、百灵鸟的恩赐?我百思不得其解。看着薇,我油然就想起蜀人苏东坡的那句:“菜之美者,蜀地之巢。”这,不就是地地道道的大巢菜么?我呵呵一乐,哈!我们终于在巴渝大地的水泥丛林里执手相看。
与薇为邻,我很快乐!虽然那嫩绿的枝叶与紫红色的花蕾没有盈袖的暗香,没有沁人的馥郁,可她从时光深处的《诗经》里走来,弥散着一种历久的芬芳,那,可是常人不易觉察让人沉醉的书香哦。
自从有了薇,我去露台的时间越发地多了起来。每天走上露台,我都以温情的目光轻轻抚摸她的曼妙柔嫩之躯,感受她那古色古香悠远凝重的历史味道,细心地为她施肥浇水。更多的时候,我坐在花坛边,与她曼声细语,倾诉自己寓居巴蜀怀思故园的脉脉衷肠。
去年夏天,我避暑黑山谷,归来时露台上所有植物都在赤日炎炎中一片焦黄,连鱼池里的睡莲都一命呜呼。我抚掌长叹,心情颓丧。我并非心疼楼上那几盆名贵花草,唯独不舍的是花坛里那几株薇。我不愿意看到我刚刚认识的大巢菜与我缘分竟是如此浅薄,留下的却是“去年今日此门中”的感叹。不成想,今年春天,它又冒出新芽,吐叶开花,蓬蓬勃勃,让我诧异莫名。一株纤细柔弱在时空的隧道里成活了3000余年,甚至更加久远的普通草根植物,不屈不挠,自强不息,风摧不折,雪压不垮,时至今日依然以自己顽强的生命呈现于世。仅凭这一点,我没有理由不为之击缶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