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少年当时就趴在阁楼上,制作了一台矿石收音机。少年兴奋莫名,他幻想着,首先听到的许是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天气预报,抑或是一段振聋发聩的音乐?可任凭他如何拨弄,耳机就是默默无声。少年沮丧极了!那时的他,根本就不懂得电波如何传导,更不知道广播电台和偏远小镇的距离。
小镇很古老,街道两旁是清一色的店铺,粉墙黛瓦,斑驳陆离。黑黝黝的门洞里,每隔三五家就有一台罗马式自鸣钟,报时了,那种“当——当——”的声音,浑厚,绵长,此起彼伏。逼仄的小街,身着旗袍的女子步态婀娜,裙裾摇曳的少女娇波流慧,让古色古香的小镇散发着不可抗拒的青春气息。然而,小镇没有一台收音机。
少年第一次知道收音机,是一大匣子,用红绸布盖着,陪同一位县里的官员衣锦还乡。一帮好奇的孩子远远地围着匣子,就像围着外星来的飞碟,乐!它与小镇医院里的留声机不同,不用唱片,无须手摇,能讲话,能唱歌。可惜,未等少年一睹真容,匣子已经远离了小镇。后来,还见过一种巴掌大的匣子,通体艳红,是省城工作的一位工人叔叔捎回的。叔叔不厌其烦,把耳塞逐一插进每个孩子的耳孔,让他们从小小的匣子里感受电波的神奇。整整一个上午,少年又蹦又跳,嘴里哼着匣子里听来的小曲。
从此,少年就有了某种渴望,朦朦胧胧。
城市里好好的,忽然闹起了这派那派的,还武斗,邻家念大学的二哥回来了。二哥傻乎乎的,连行李都来不及拿,却抱回了一兜无线电元件和一把小提琴。少年对小提琴兴味索然,就爱趴在桌旁看二哥将那些零件,一个一个固定到一块方方的三合板上,在煤油台灯上烧烙铁,“咝咝”地焊接触点,摆弄了足足一个星期,那台“敞篷式”收音机,居然嗤嗤喇喇地唱出了革命歌曲。
收音机,原来可以这样!
少年从二哥那里借回一本厚厚的书,那是《晶体管收音机工作原理》。那个夏天,少年彻底丢弃了诱人的连环画,丢弃了《小兵张嘎》《宝葫芦的秘密》,再也不钻进湖水里玩狗刨,不到池塘里摸鱼钓虾,不去篱笆上捉蜻蜓,而是似懂非懂地,如大人一样在书本里游弋,憧憬着有朝一日,也整出一台属于自己的收音机。为了留下那些玄妙的知识,少年翻出一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在油灯下一页一页地抄写,绘图,从常用元件、工作原理,一直抄到再生来复式收音机的整装与调试。那时候,少年常常对着笔记本发呆,睡梦里,常常拥有一堆新崭崭的零件:磁棒、电位器、可变电容、三极管、变压器、扬声器……少年不相信,自己的收音机,只能永远地停留在纸上。
二姐出门打工了,就在长江对岸的一座城市的轧花厂。二姐是镇上有名的美女,面容姣好,顾盼生姿。刚刚进入青春期,正是读书的季节,却要从事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体力劳动。那个暑假少年去看她,二姐一下子憔悴了许多,灰头土脸,浑身沾满了棉花。不过,繁重的劳动并没有改变二姐袅袅婷婷的身姿,二姐美丽依然。可不知怎的,少年原本张口要钱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少年的到来,令二姐特别激动,她专门请了假,带少年去城里逛街。少年站在百货公司的玻璃柜台前,像被强力胶粘了一样,二姐迟疑了一会,掏出了三元钱。少年知道,那三张薄薄的纸币,意味着二姐要以三天的汗水才能换得。本想推让一番,可心底里驱逐不去的那个魔幻迫使他伸手接了。就在那个无线电用品柜台,少年买了分线器、二极管和其他一些零件。当时,若要组装一台单管收音机,光元件,差不多就要二姐一个月的工资。那是少年不可想象的梦。
虽然这一次,完全是按图制作,为了增强信号,少年还拉了室外天线,接了地线,可白天,依然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是夜深人静时,耳机里才隐隐约约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蚊子似的。看着自己的“收音机”,少年痛苦万状。他对着苍天立下誓言:等到自己将来有钱了,什么都可以不买,一定要买上许许多多的收音机,桌上、床上、柜子上都摆一台,把声音调得大大的,让全世界的人都能听见。尤其要买一台,他在百货公司见到的那种电子管交流收音机,上海产的红灯牌,打开以后,红灯一闪一闪,气派!
时光的脚步总是在人们无意识的状态下匆匆地走过。少年很快就成了青年。少年成为青年之后,走进了一家石油化工厂。他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就兴冲冲地跑到交电商场,抱了台收音机送回小镇,他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后来,他还给父亲与岳父买了市面上流行的匣子,让老人随时随地收听刘兰芳评书和黄梅戏。
再后来,昔日的少年手里不仅有钱,还有卡,银行卡,可以买很多很多收音机,把家里的桌上、床上、柜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可是,仿佛一阵风刮过,商场柜台上的收音机没有了,那种红灯闪烁的交流收音机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自己家里的一台带双卡录放功能的收录机,搬家时,也当废品送给了“破烂王”,还一再地向人家说谢谢。
他曾经陷入深深的困惑,可转瞬间又走向了认同。因为他最先看到的是满大街的靓女帅哥耳朵里塞的是薄如纸片一样的MP4、MP5,也就是一眨眼工夫就换成了蓝牙耳塞,听着智能手机上的摇滚、有声书、在线音频......这,才是时代前进的跫音啊!
收音机,这个曾经令人向往,令人仰慕,甚至令人为之奋斗一生的家用电器,悄悄地远离了日常生活。如今有幸与它邂逅,多半是在早晨,去公园或市民广场,那些晨练的老者,或许还有一部,袖珍型,多波段,一边听着早间新闻,一边徐徐舞动太极剑。